我丟了那件事(就是與老過、彩主兒商量,怎樣跟日本人合作,去老墳頭考古這一件事情),整日靜坐於書房裏。[.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說]我坐在書房裏,也不看書,也不欣賞滿書房掛著的書畫作品,隻是低首塌肩在圈椅中悶坐。我知道我心中其實沒有一點心事。有一點心事的話,也無需如此一人在書房裏苦思冥想,做出種種令人不解的姿態來。不一定有心事的。什麽?這是我自己在對自己說。不一定有,哪來的這麽嚴肅的心理活動呢?有人在書房門外喊我。今天在書房牆上新掛了一幅畫,畫的是一叢蘭花,花下趴著幾隻黃口雛雞,雞身上閃著黃黃淡淡的光芒。在我桌上的電話機上麵也有此類光束閃出,隻要側過身體,對準某個目視角度……但蘭花……我走上前去,用手指把握尺寸,用手指量了量,這位畫家,這位畫了蘭花的不知名的畫家,蘭花被畫得如此瘦弱嬌小,在花下畫家又塞進去了幾隻小雞,風水不配。故意如此落筆?畫了畫,故意送來給我?給我?暗示我的生活在某些方麵也是風水不配?什麽?問號多,問號寫不完的多。此時在書房門外的人不知是誰,他喊人的嗓音具有不錯的穿透力。不行,此等在風水上出現了問題的畫作,應立即從牆上取下來。


    我開了門,進來一個小廝,他問過我幾件事情後,轉身想走,我一把拽住他,把蘭花雛雞圖送到他懷裏。“大先生,大先生。”小廝不明白我為什麽要把畫軸放在他胸前。我迴頭望一眼蘭花圖被摘下後在牆上留出的一處空白,說:“今天心情好,我今天心情好,把這畫送你了。”小廝連說謝謝:“謝謝大先生。但我不懂畫,抽空大先生給我說說這畫的好處,我拿迴家裏也好對家裏人說一說。”說完還朝我鞠躬,然後才走。


    我關上門,去放畫軸的瓷瓶裏抽畫,抽到哪幅,就掛哪幅。展開抽出的畫,是清代畫家的畫作,名兒有些看不清,不少古畫都這樣,名兒看不出是誰,這畫是由清朝一個名叫董邦什麽的人畫的,最後一個字實在看不清楚,根據筆劃猜,猜不出是什麽字。不能這樣。先把畫兒懸掛起來,遮了牆間那塊空白之地。看畫的境界,古意蒼老。是古意蒼遠吧?古老的意境,又蒼茫又悠遠。是路途遙遠?不是,沒這麽簡單,你這麽評價古代畫作,如同小孩子做遊戲。畫麵蒼茫,顏色泛白,畫境中人物站得遠,人物站位很遠。是不是他們站得都不是地方,我們看他們都麵貌不清?還是不能這樣來解釋董某人的畫作,遠是肯定遠,有近有遠,有了近,沒有遠,怎麽弄?什麽?在這幅畫裏,人物、山水都近在眼前,近得碰到了鼻子,都碰到了我的鼻子。說董某人的畫兒蒼老、蒼遠都不會錯到哪裏去。再低頭去畫上研究。這個清代畫家叫什麽,叫董邦什麽的,是董邦達?看不清,好像是董邦什麽的。我站在古畫前看了許久。


    又有人在書房門外叫我。開門看,仍是拿走我蘭花畫的那個小廝。他說:“大先生,我今晚可以迴家了,府裏放了我假,大先生,您是否真想把畫給我?我今晚迴家時,把畫拿迴家去,大先生真不後悔?”“是我送給你的,怎可後悔?你要是喜歡,以後我還會送你東西的。”


    “大爸送他什麽好東西了?”算旦和算芭這時也來到書房,剛才是算芭問我。算芭也不等我迴答,自己進書房,東低頭看看,西抬頭望望,好像在找什麽東西。


    小廝走了,他今晚將帶著我送予他的蘭花雛雞圖,離開吉府,迴自己家去,他得了這幅畫,實在是得了錢了,因為在以後某一天,我會發現,我送小廝的這幅畫,是名家之作,是真正的好畫卷,隻是風水配得不好。


    風水配得好的畫有嗎?有,這幅剛被掛出來的清人董邦什麽的畫作,像這幅畫作風水配得就是好,一眼望去,畫中許多景物、人物都看不清楚,模糊,物是人非,這種風水搭配就是天衣無縫的好。


    “你在尋找什麽東西?”算旦見芭妹四處找東西,於是問她。


    我見芭妹,就像見到老過,有時會心生厭惡之感,但這隻是在瞬間出現的感覺,過一會兒,就會好的,這種感覺會自動消失。


    “我找那隻壺。”


    我聽算芭說,在找那隻壺,知道她在找我的漢代藥壺。


    為什麽把它叫作壺呢?算旦問我。她說,像個罐麽,叫藥罐不是更對?


    “現在都叫煎藥的器皿為壺,沒人把它叫罐的。”我教育算旦。我說:“古人叫什麽,我們不管,反正我們就叫藥壺。”“我們先要弄清楚古人是怎麽稱唿這件東西的,我們隻能跟著古人叫它的名字。”算旦的看法,這是算旦的看法。我的看法,當然也是個糊塗的看法:“我現在也管不著那時候的漢代人是怎麽稱唿這隻壺的,現在我就叫它為藥壺,府裏的古董師傅,就是那幾位托子,他們也這麽叫它。”叫什麽?算旦問。“傻丫頭,叫它漢代藥壺。”叫漢代藥罐也可以。算芭的看法,她說兩種說法都可以用。


    我坐在圍圈扶手的椅子裏,定定眼神,眼睛剛才看畫中遠方幾個高雅人物的影子,覺得有些酸澀。


    我問兩位小姐:“你們近來沒送新詩習作來給我看,你們不多練習,怎麽能提高寫新詩的水平?”“爸,你別這麽說,我和芭妹真不想在你手下學寫新詩。要學,也得請爸給我倆尋一位真正能寫新詩的人來,而且……”“而且在教我和我姐之前,得讓我們查看一下這人的寫作水平,別弄了半天,也跟大爸一樣,不會寫新詩,不會寫東西,隻是一個舊文人。”姐妹倆輪流將我說著。但我是一個久經文化沙場考驗的“舊文人”,怎會與毛丫頭計較,所以我聽著她們說,一雙眼睛又在往董邦什麽的清代畫家作的畫上看,這次我盡揀畫中近處的景物看,我本身坐在圈椅裏,離畫遠,再不把眼光放近點,便不能細細品味畫風了,等過了這會兒,離座走到畫跟前,在近處看,再把畫中深處的景物看個遍。


    叫董邦什麽的。你們兩人去看看牆上那幅畫,看畫中作者落款,把名字讀出來。我說著,用手指著畫。


    兩人去看。轉身說給我聽,臉上表情幾乎一樣:看不懂,有圖章,但圖章裏印著什麽,看不懂,一點都不懂。不懂?不懂,真看不懂。畫家叫董邦什麽,是不是叫董邦達?你們迴頭再看。迴去,走到牆前看。迴頭說,看不出,仍然看不出,不懂。叫不叫董邦達?親爸,大爸,不要讓我們去看這幅畫了。看畫中風景,去看看風景。兩姐妹再次走到畫前看畫。過來跟我說:畫裏有山有水有樹林有木橋有小船,還有小人兒在遠方站著。那不是什麽小人兒,不是小朋友,是大人,都是大人了,有幾個可能還是老人呢。幹嗎把他們畫得形象這樣渺小呢?而且都有點彎腰駝背,走路都走不動,走不快,而且臉上都沒畫眉毛、眼睛和鼻子,為什麽這樣去畫人形呢?我說,這就是學問,在彎腰駝背的裏麵有著大學問,它是中國古代的禮教,是對人表示謙虛友好。古代人都這樣畫畫的?我說,基本上都一樣,低頭彎腰,見人便作揖。他們每天都這樣與人見麵打招唿,煩都煩死了,像這種人怎麽學寫新詩呀?我說,不學的,以前沒新詩可寫,以前文人隻寫舊詩。那麽畫畫的人為什麽沒把自己的名字寫清楚呢?叫我們在畫前瞎猜。瞎猜。是在瞎猜。誰知道會是如此結果?我說,誰知道會是如此結果?我對兩姐妹不想多說什麽了。叫董邦什麽的?好像叫董邦達,會是這個名字嗎?清代人。兩姐妹對我說了最後一句話,然後便離開了書房:“畫畫畫到這份上,他便是個傻子了。”


    我又是一陣悶坐。在哪裏?底座是圈椅。更大的底座是我這間書房,或者是我們的吉府。而最大的底座……什麽?我圈椅底下的底座,我書房底下的底座,吉府……什麽吉府,吉府是彩主兒的,也是算旦、算芭的,算旦是我的,什麽?什麽“什麽”?最大的底座是什麽?最大的底座難道是清代畫家董邦什麽什麽這個人?事情被我反過來了,我正在反過來說底座這件說不清的事情。書房環境使我感到心情很煩悶。畫。我能不能跟學寫詩一樣,舉起毛筆,在宣紙上去學畫畫,能不能坐在這個令人感到煩悶的底座上,學幾筆畫?先畫底座?但這個底座也沒個正形。是圈椅形?或是書房形?是吉府形?吉府是彩主兒和算旦、算芭的,我與老過都沒份。要畫圈椅,它就成了普通的一張紅木椅子,畫書房,它也成了普通一座房子,畫吉府,它就是普通的一座院子。我要畫的底座就是一個普通的底座?火焰。絕對沒有。在底座上有火焰升騰?絕對沒有。在畫紙上冒出了純藍色的一束火焰。青色灰塵沿著書房四麵牆腳,像一群群螞蟻,又像一粒粒細沙子自顧自爬著。到底是像螞蟻,還是像沙子?看表麵樣子是像螞蟻,因為螞蟻常會在牆腳下慢慢爬行。底座也沒個正式的外形。我突然覺得,要學畫,需從漢代藥壺開始,在眼前擺著那隻陶製品,眼兒對著它,照它的形象,慢慢落筆,慢慢蘸墨汁。需從河裏取來一條魚、一隻蝦、一條水蛇、一片水底的卵石。開始。開了書房門,讓氣流盡量多地流入書房。吃飯時間到了。什麽?是中午飯,還是下午飯,或者是晚飯,或者是夜宵?沒有下午飯這麽一說的。下午有點心。到底要不要學畫畫,放棄寫新詩?連府裏兩位小姐都不相信我能寫好現在正在流行的新詩。在詩裏可以反複描寫我夢中的那個底座世界。用詩寫。不需要提到形式。不對,是不需要寫東西的外在形式。也不對,是東西的外在形狀。


    霜芽兒來書房,問大先生,要不要跟二先生一起去南園,查看置景工程的收尾工作……馬上要吃飯了,吃過了再去吧。“大先生,飯吃了沒多一會兒,怎麽,肚子又餓了?”“已經吃過了?我一直在書房坐著,沒離開過。”“中午飯吃過了。”霜芽兒說完,就過來拉大先生,要他跟自己一起去南園看工程如何結尾。“二先生不是跟人去穀裏挖墳墓啦?”大先生走在路上問霜芽兒。霜芽兒走路一蹦一跳,說:“又迴來了,就是為了查看工程,完事了,還要去麥積穀,聽說穀裏有幾百號人,他們已在墳墓旁邊安營紮寨,準備開工挖土呢。”說完,她頭一縮,向大先生吐出鮮紅的舌頭。


    幾天前跟川次郎去了麥積穀,這幾天又返迴吉府,監督南園裏的工程,這個過下田。


    大先生嘴裏還在念著“過下田”,他和霜芽兒已經進了南園小門。大先生在心裏恨著過下田,但他和霜芽兒的衣服卻正在南園假山的石塊間磨擦,風擺,兩人穿洞而過。他倆來到水池邊,見幾個工程技術人員都圍在老過身邊說著關於工程的什麽事兒。這個過下田,他現在真成了吉府裏的頂梁柱了。在二先生身邊還有一個人,是一個外國人,是那個叫“川郎”的可惡的日本人,這個狗日的,他可是二先生的朋友,他這會兒來吉府,肯定又是在與二先生合計著做什麽壞事,要破壞我們中國的什麽東西,這兩人其實都是吉府的災星,可彩主兒就是看不清楚。霜芽兒推開眾人,讓大先生向前走。那幾個工程技術人員像蜜蜂似的層層疊疊圍著二先生。他們在說著什麽。說著什麽。正在說。正在說。肯定都在合謀,破吉府的財。大先生聽得有點累,也乏了趣,但霜芽兒還在旁邊推開某些她認為是不相幹的圍堵者,讓大先生進入中心地帶,讓大先生參與進去,成為一名重要的決斷者。


    誰的動靜太大,聲音太高,轟的一下子,嚇跑了樹上一群麻雀,麻雀在天空中飛了一會兒,便讓人看不見自己的蹤影了。


    霜芽兒最後站在二先生麵前,她嗓音堅定地說:“二先生,二爺,彩主兒讓我把大爺帶來了,彩主兒吩咐的,工程上的事,最後要由大爺點頭,不然大爺的錢莊是不會付帳的。”


    工程技術人員,特別是那個工程上的頭頭,聽霜芽兒這麽一說,似乎感到自己突然見到了一樣新生事物,感到以前自己可能是犯了一個重要錯誤,沒把事務哪頭重,哪頭輕掂量出來。但當這些人見了大先生懶散無神的模樣,便明白了這人不會礙事,什麽?他是這樣一個人,他的精神狀態沒有調整過來,他是一個不懂生意的人,一個意誌消沉的人,一個極容易交往對付的人。


    那群麻雀又飛迴來了,它們正在幾棵樹之間做著選擇。可能麻雀已在外麵飛了好長一段時間,見無樹枝落腳,就重新飛入南園,找棲息地來了。


    大先生剛剛想起來,等工程竣工,要請毅司令來南園裏作客,這事一定得與老過說明了,別讓日本人與毅司令,還有醫生他們,別讓這兩股人在同一個時間裏在南園相遇。


    工程上的事已經全部結束,就等吉府錢莊最後出帳付銀元。在晚上,跟彩主兒談及工程已完工一事時,大先生不敢抬頭看屋頂下掛著的燈盞,看見燈盞向廳內撒落光線,大先生就會想到白天那群鳥在天空中尋找樹枝時痛苦無奈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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