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先生離了雪芽兒,來到南園,留夜看守園子的人正在南園靠街那兒的大門口看街景,身邊伏地趴著一條日本大狗。狗見二先生來了,輕晃尾巴尖上的毛,也沒什麽熱情表現出來。還是看園人比狗有腦子,見二先生來了,一直不停在點頭彎腰,表示敬意。二先生問他,昨夜工匠中有幾個是做到半夜的?看園人站在原位不移步,用手比劃說,做石料、種樹、種花草的那些人在吃晚飯前離了園子,在水池邊拉網罩的那批人做得晚,都打著手電幹活,直到夜裏手電沒光了,才走人。“幾點?”“沒記住。”“沒到半夜吧?”“差不多是半夜了。”“拉鋼絲網罩是一件技術活兒,是要有點慢工細活的樣子,我去池邊瞧瞧。哎,看園子的,你叫什麽名兒?你今天看園子,要把嚴了門,不能老是像前些天,對街上人來園裏看熱鬧沒個把持,是人就放他進來,今天給我看緊嘍,街裏街坊也無需盡把他們的臉麵放大,彩主兒已經發話了,再讓街坊鄰居隨便進園子,缺了東西,少了物件,看園人就得滾蛋,聽明白了嗎?”“明白了,二爺,我待會兒跟大夥說去,關照下去,別跟前些天似的,讓外人進園子。”二先生去了水池邊。這邊剛見人走,便罵道:“什麽東西,一個臭要飯的,靠了點床上功夫,做了二先生,不然還不如我這看門的爺呢,什麽東西。”


    在水池邊那兒,二先生遠遠看到了那批拉網罩的工人,他跑過去打聽,才知道昨晚上這些工人根本就沒離開南園,工人們幹活晚了,隨地在走廊裏鋪個草席子,就睡了一個晚上,所以早上起來沒出園子就在水池邊幹起了活兒。二先生到時,工人們派出園子到街上去買燒餅的人也剛到,他們每人五塊小燒餅,借一口開水,正吃著,吃了一會兒,就又要上工了。


    老過看了這情景,想到當年自己在外討飯,有一次中午路過一個燒餅攤,小老板見老過可憐,就給了兩隻燒餅,老過得了燒餅,對人千謝萬謝,背過臉去,沒兩口就把燒餅吞入肚子,當老過迴轉過臉來,小老板又遞一包用黃紙頭裹著的碎了形的燒餅給老過,老過當時真是一陣感激,想自己沒入吉府做二先生之前,所吃的苦沒法跟人說,這些苦都埋藏在心底。想著這些往事,老過居然走到工人那兒,伸手問他們討要燒餅吃。工人們很吃驚,有個工人將自己吃剩下的燒餅慢慢遞給老過。老過接了半個燒餅,去口袋掏錢,將整整一張大麵額的紙幣塞到那個工人手裏。工人一見是張大鈔,不敢伸手接,他的眼神像一條蟲子爬在植物的細莖上,向前爬或向後爬,都需時刻留意,他說:“不,二爺,半隻燒餅能有幾個錢?不能拿這麽大一張錢來跟我換餅的,這錢抵得上我五、六天的工錢了。”旁邊一些工人也紛紛說:“太多太多,如此花錢買燒餅,我們從出世到今天,也沒遇見過。”“拿著,”老過好像生氣的樣子,“拿著這錢,今兒爺想吃燒餅了,以前吃過,好久沒吃了,今天想它了。”但老過立即止了口,心想不能把自己過去在街上要飯吃燒餅的事兒說給這些人聽,於是改了改身體姿勢,提高嗓門,說:“今兒爺高興,拿兜裏小錢賞人了,隻要大家做得好,幹得勤,二爺還有重賞。”錢被那工人收進上衣口袋,他心中一陣高興,半個燒餅在吉府二爺跟前能值自己在外幹五、六天活的工錢。


    兩個工程人員這時也來到水池邊,今天兩人剛到水池邊,就在為某個問題爭論不休,可以想見,這兩人在來吉府的路上就已經為了這一問題在爭論了。他們說的是一個“移步換景”的事兒。老過上前去聽,聽著聽著,聽到兩人商量下來,要在水池周圍某些地方建築花牆。老過插話說:“築了這許多牆,費事兒。”工程人員對老過說:“不是的,要移步換景,隻能在水池邊選幾處地方建造小型花園,把空間隔開,造成小空間,以換取在目視上有一個變化。”“什麽叫‘移步換景’?”兩個工程人員相互看看,其中一個說:“剛才不是跟二先生說過了嗎?修築小牆,把大空間隔斷,變成幾個較小的空間,走一步,空間不同,景致便不同。(.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那為什麽叫它‘移步換景’呢?這麽複雜。”“就是這種說法,這跟吃東西一樣,要經常換換口味。”“走到這兒,種些桃樹,走到那兒,種些稻穀,走到另一個地方,又種些鴉片……”“沒這麽弄法的,”工程人員聽老過胡說,對老過說,“種一些麥子或水稻,這還可以,裝點成田園氣象,種植鴉片,算什麽風景?”“你們不懂,”老過說,“這鴉片開出的花兒嗬,美著呢,往水池邊種鴉片,比種桃花、玫瑰、牡丹還美,有一次我去外地要飯,路過一個地方,見公路兩邊滿是鴉片開出的花兒,那花兒開得火豔,從沒看見過的。”“二爺去外地要飯了?是身邊丟了錢,沒錢了,還是怎麽的?”“要飯?誰去向人要飯了?”“爺剛才自個兒說去外地要飯的,看見公路兩邊都種植了鴉片。”“哪裏有嗬,”說漏了,說漏了,“我是說……我可能是想說到外地去討要債務。”老過遮過這一節,又提出要看水池邊工程的建築圖紙。工程人員從隨身背著的工具包中取出一疊紙,往一隻新安的石桌上放。老過不懂,拿起其中幾張圖紙,想看,不知道往哪兒下眼神,笑笑,說:“按圖紙施工,這圖紙要是被弄錯了,怎麽辦?”“圖紙不會錯的。”“是人畫的,總會出錯的。”“我們做過許多地方的活兒,包括民國以前那些大清朝封疆大吏家裏的園子,他們的排場比吉府大多了。哪來的錯?”“我們吉府和那些大官的花園可不一樣,不能照搬的。”“作了修改,每到一處,我們都要對圖紙作些改動。”“哪些圖紙是為吉府畫的?拿出來給我瞧瞧。”兩個工程人員開始低頭去那疊被放在石桌上的工程圖紙中尋找老過要看的那一張圖紙。找了一會兒,沒有。一人問另一人:“一共有幾張圖紙?”迴答:“都在包裏了,沒有別的放圖紙的包了。”“幾張?”一人問。“為吉府就畫了一張,工程不大,一張圖紙就足夠了。”老過見他倆找不到東西,就有點失落,說:“吉府這麽大一個置景工程,就做了一張圖紙,是不是太少了?就這麽一張圖紙也被你們弄丟了,以後的工程怎麽做?”“沒弄丟,可能不在這疊圖紙裏。”這時一個工人走到他們跟前,工人是來問一件施工中的事情的,工程設計者之一便問那工人:“圖紙這兒找不到,它在不在你們施工隊那兒?圖紙是不是被你們弄丟了?”工人問完自己要了解的事情,走了,走到半路,迴頭對這邊人說:“圖紙上的東西都在我們泥瓦匠人心裏存著呢,沒有圖紙,我們還不是照樣做活兒?”又提高聲音說:“圖紙沒在我們這兒,像這種圖紙,施工隊裏不管是誰,隻要對它瞄上一眼,心裏就能清楚,翻來覆去就這幾樣招數,還能跳出泥瓦匠人的眼界去?”末了,自言自語說一句:“多餘。”最後那句“多餘”,老過沒聽見,但工程設計人員聽得清楚,他倆都朝那幫工人看著,而且兩人眼睛越看越眯,兇狠的目光隻能從眼皮細縫中往外鑽。


    看園子的傭人跑來告訴老過,有一個警察在園門口站著,沒讓他進來,警察是來府裏問日本大狗的事情的。


    老過心想,早上讓他將門把得嚴一點,現在真是嚴了,警察上門都被攔了下來,小警察攔他也無妨,要是來個局長,這麽攔下了,肯定是要得罪人的,這看門人太有一股死勁頭了。


    那個給了半隻燒餅的工人這會兒正在水池邊低頭幹活,看他手上的具體工作,老過也不懂,老過突然轉念想,這給了我燒餅的家夥會不會和看園子人一樣,也是個隻有死勁頭可使的人?用半隻燒餅得了我一張大錢,應該將錢分一些給旁的工友,以免別人急紅眼睛。


    南園大門口的警察正靠在門外道邊的樹幹上,嘴裏吸一個煙鬥,他好像等人等得不急,不像有些巡警,對人說話,理兒沒說清楚,聲音卻像動物吼叫。警察問日本大狗的事兒,老過跟他講明是一位日本生意朋友在半年前送予吉府的。“是送給府裏,還是送給府裏某人的?”警察說著,手裏摸出一個本子,想在上麵記點什麽。老過問:“給府裏,給個人,這中間有什麽區別,不是一樣嗎?隻要這狗能在門口趴著,幫主人看園子就行。”警察聞言,心頭一個驚動,這府裏的二爺會不會是在借狗罵自己?因為自己等二爺出來,在園門口呆著已有一會兒了,正像那頭巨大的日本狗一樣,趴在門前地上,但馬上一想不對,自己是站在門外,狗是趴在門口,地點不對,自己是站著,而且還靠著樹,而且還穿著正兒八經的警服,有時靠在樹上,有時一人空站,而狗是趴下的,趴在地上,狗哪會靠著樹,站得像一個人的模樣?沒有,所以二爺那是在罵日本大狗,是真罵狗,沒罵自己。“都要登記,這種狗品種稀奇,特別珍貴,整個李唐城裏隻有兩隻,一隻在這兒,另一隻在城防司令那兒。”警察手托本子,伸到二先生麵前,讓他看上麵已有了這類狗的記錄,當然是城防司令所養的那條狗。二先生想提筆簽下自己名字。警察卻縮迴手,不讓二先生簽字:“先得說明白,是給府裏某人的,還是給府裏的。給某人的,就讓某人來登記,給府裏的,則要一個能代表府裏說話的人出來簽名。這事兒很要緊。”“這條大狗就是日本朋友送給我過二爺的。狗是一條好狗,平時不吵不鬧,但主人要它出來管事兒,這狗就會變得很兇很兇。”警察聽二先生說完,覺得隻能這樣了,畢竟隻是為了一條外國狗,就讓二先生在本子上簽下名字。


    到了晚上,老過向彩主兒說這事兒,彩主兒把桌麵拍得震天響,說老過沒必要在警察的本子上落款簽名,字兒在本子上一簽,將來日本狗出什麽事情,警察是要來問吉府的。她還說,不光狗出事兒要來問,日本國如果將來不行了,出事兒了,也會有人來問我們的,這不是在自尋麻煩嗎?老過見彩主兒發火,就說:“天已經晚了,累了一天,現在就上床睡吧。”彩主兒聽到這話,心中來了柔情,伸出臂膀,讓老過抱著,上了自己那張大木床。


    享受閱讀樂趣,盡在吾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四脂四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潘小純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潘小純並收藏四脂四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