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何時醒了。


    酒鬼不再是酒鬼。雖然不是酒鬼,畢竟學會了喝酒,有酒的地方他是從不拒絕酒的。


    他已經是非昔日的他。臉也非昔日的臉,臉上似乎戴著副冷漠的麵具。


    他看到了酒鬼,一個躺在陰溝裏的酒鬼。他並沒有看,隻用眼光掃了一下便走了過去。他覺得酒鬼是對現實的逃避,是經不起打擊的人,酒鬼仿佛與他永遠告別。


    他要找的是那一天擊敗他的那一招,那一劍,那個人,而不是酒鬼,所以他永遠也找不到他要找的那個人。


    如果他知道他要找的人是昔日的他——躺在泥裏的酒鬼,那個人也就不值得他找了。可是他不知道,所以在找,而且找了一年多。似乎那個人已經消失了。


    他找遍了長安,又離開了長安去了很多很多的地方。


    挑了三幫十二匪,殺了市井無賴,劫財劫色的人他照殺。隻要他覺得該殺的都死在了他的劍下,森冷的寒鐵劍。


    他的功夫似乎遠遠超過了以前的自己。


    他又迴到了長安,他覺得他要找的人在長安。


    他看到了她,曾令昔日的他心跳的人。


    一身衣衫和發芽的柳條是一般的顏色。


    女子看到了一雙腳,地上有很多腳,這雙穿著皮靴的腳當去了她的路。抬頭,半響才聽到女子的聲音,“肖何?”


    綠衫女子很難相信這是肖何——昔日的酒鬼。


    衣服仍是白的,頭上是蓬鬆的頭發。


    亂,給人的感覺不是淩亂,卻是很舒服的亂。


    因為亂中有不亂,亂中有美。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那蓬亂的頭發上披著顏色,是春天的顏色,綠色的。


    女子看了一眼就想到了酒鬼,竹屋中的酒鬼,還有她心中的酒鬼。


    而站在她麵前的卻不是酒鬼,酒鬼是站不穩的。


    她心中的酒鬼是否也醒了?


    “我不是肖何。”蓬綠發男子道。


    女子仔細望向那張臉,這才看清是一張冷寞的臉皮。


    昔日的臉已經不見了,她豈不是也失去了她的臉——那張笑臉。


    女子等著他說下去。


    “酒鬼已經死了。”男子再道,“我是來找一招鮮的。”


    “我知道。”女子停了一下再道,“但我也不知道他現在何處。”


    “他叫龍一招。”鮮兒接著道。


    這是柳未未告訴她一招鮮姓龍,叫龍一招。


    “我找的是一招鮮,不是龍一招。”男子道。


    “不管你找誰都一樣,你看到他可能會看到過去的自己。”鮮兒道。


    “過去的自己”他要找的可不是過去的自己,那頭蓬亂的綠發在春風中飄抖,聲音在春風中咆哮。


    所有的人都聽到了,是瘋子,看那發型都知道那是瘋子。


    躺在陰溝裏的酒鬼也聽到了。


    長安街的酒鬼確實不少。


    女子的心在跳,跳動的心終於平靜下來,沒有找到她要找的酒鬼。


    愛就是愛,不管他是酒鬼,還是她的殺父仇人:不管是乞丐,還是廢人。她還是要愛。


    她相信她愛的人不是輕易能打倒得人。即使他是酒鬼,她也要將他變成心中的英雄。


    她想到他們分吃一隻叫花雞,一起在西湖邊飲酒,在石林中他喝下了她給的半袋救命水,她還記得他說了一句“你受了傷?”


    但是人呢?


    淚水隨著溪水流走……流走……


    雞叫,漆黑的夜怎會有雞叫?隻有偷雞的才會引起雞的驚慌咯咯。


    “你這偷雞的我打死你。”一個老頭子氣急敗壞得道。


    他發現被打的人不叫痛也不跑,這木棒好像打在死人的身上,打累了他才問道酒氣的味道。


    在燈籠的燭光下才看清是個酒鬼。酒鬼竟然來偷雞吃?誰也不信的。


    床,永遠是那麽溫暖。


    此刻酒鬼就躺在舒服的床上。


    一個老嫗手中捧著一碗肉羹來到了床邊,這才看清床上的人是個落拓的青年人,頭發比乞丐的還亂,深而黑的胡子長滿了嘴。


    肉羹一匙一匙的入了嘴。


    好像是一個歸家的遊子在老母親的哺育下。


    落拓的少年心頭產生了很奇妙的感覺。


    “小夥子,昨日我們誤將你當作偷雞的賊,真是過意不去。你的身子還好吧?”老嫗道。


    落拓的少年聞言才感覺身體有些酥痛,但臉上卻仍無表情。


    “小夥子,你的家在哪啊?”老嫗再道。


    家?他還有家?他根本不知道甚麽是家。


    自從那一場火,他永遠不會忘記那桃色桃形的三味火。


    他的家,他家中的人全部葬在火海中,哭聲比鬼哭狼嚎還要淒慘。


    大宅中上下四十多口的陰魂已不複存在。


    他眼中沒有了淚,淚全部流進了他麵前的一具焦黑的屍體。


    雙眼從此變成了仇眼。


    落拓的少年一句話也沒有,一對老夫婦隻好將他當作啞巴。像這麽一個落拓的人,十成是沒有家的。好心的老人收留了他。


    他接受了,接受了溫熱的毛巾,擦著他那髒兮兮的臉,整個身子泡在木澡盆裏的熱水裏,整個屋子都充滿了水蒸汽。


    胡子沒了,頭發梳洗了,熱毛巾擦過了身上每一寸肌膚。幹淨的身子穿上了幹淨的衣服。


    這一切好似一位慈父在為自己的兒子清洗。


    “你看這才像個樣子嘛。”老人笑說道。


    這天的晚餐很豐富。


    酒香飄了出來。這個豐盛的晚餐不僅是為他準備的,因為老夫婦的兒子迴來了。


    幹淨的少年看到了一個粗壯的的大漢,聲音洪亮,喝酒是大碗的喝。


    “喝!小兄弟。”大漢道。


    大漢接著道:“嗯……小兄弟,好,幹脆你以後就是我的兄弟。”


    “你不叫我大哥不打緊,隻要你能喝酒就行,哈哈……”


    喝酒兩人是不相上下的。


    “你這麽老呆著也不行,明天跟我去田地幹活。”大漢沉吟道。


    一雙用劍的手,此刻握著鋤頭刨土。


    他發現土是香的,田裏的花更香,這好像是他第一次親近大自然,親近生活。粗壯的大漢怎麽做他也跟著怎麽做。


    他覺得鋤頭握在手裏很舒服,起碼比握著那青色的竹劍舒服。


    第二天,他又同大漢一起,他扛著水車往田裏灌水。他好像也是第一次看見水車。


    水澆濕了他的赤腳,他好像也是第一次接觸春水,柔和的春水撫摸著他的腳,水像情人的手。


    他又想起了她,他好像在迷糊中感到一隻光滑而柔軟的手放在他的額頭,那手就像這腳上的水一樣清澈。


    他知道一定是她的手,因為房間裏隻有他和她,睜眼時綠色的影子就出現在他的眼裏。


    此刻他眼裏是綠色的,因為他正看著河岸上風拂過的垂柳,發芽不久的,嫩綠色的楊柳。


    第三天,粗壯的大漢教他犁田,你會看到一個強壯的少年手拿鐵犁耙跟在一頭牛後麵,身上濺滿了泥,他感覺泥很香比陰溝裏的爛泥香多了。


    田犁的很勻稱。


    第四天,少年與粗壯的大漢向泥田裏灑下了稻穀,接下來就是等待秧苗的成長。


    這幾天,少年好像明白了些甚麽。


    這幾日做的事以前他從沒做過,連想都沒想。


    心裏隻有仇隻有恨。


    自從那一劍後他就沒有了仇恨,整個人就像一個空殼。


    不想那綠色的影子填充自己,他就選擇了酒。


    這幾日的生活,他發現這世上除了報仇還有許多有趣的事情,還有值得留念的東西。


    想到田野上的風,泥土的芬香,水的滋潤,


    柳條的招展。彎腰拿起鋤頭和播種的動作。老嫗端來的肉羹,老頭子給他的擦洗。


    想到那壯漢與他稱兄道弟的飲酒,忽然發覺自己有了很多情。


    今日晚上有事個豐盛的晚餐。


    “啵”香氣鋪滿了整個屋子,還有燒幹的土香,飄進了每一個人的鼻孔。


    少年的腦海浮現了一個寂靜的夜,兩堆篝火,篝火旁嬌紅的臉。熱騰騰的雞肉嚼在嘴裏。


    家養的雞與野生的雞的肉質是不同的。


    雞肉一進嘴,其中的滋味已留在了少年的心間,不是那味道。


    夜,月圓之夜。


    夜靜得可怕。對某些人來說無疑是個令人恐懼的夜晚。


    夜的另一角卻是燈火輝煌,可聞女人的叫喊,銀鈴的笑聲,男人與女人的調情聲,好像是個令人無法入眠的夜晚。


    少年從床上下來,走出了這個普普通通的家。走得很輕,連雞都沒有發出聲音。


    遠處的犬吠湮沒在漆黑的夜裏。


    少年不知道今夜會發生甚麽事情。靜夜喜歡將人引入思考的狀態。沒有情哪來的恨,他本就是個有情的人。


    那個普通的家也知道留不住他。他不想白吃白喝,他想找點活幹來養活自己,忽然發現自己除了揮劍,好像甚麽都不會幹。


    但劍呢?


    江湖上的人們好奇怪,奇怪的沸騰。


    那夜誰死了?好像沒聽到誰死。


    奇怪……奇怪……隻有奇怪……


    有驚恐後的餘悅。


    沒有人見到拜祭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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