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皇照例有事沒事地往榣山跑,不是賴著太子長琴奏樂,就是向那水虺找茬,打打鬧鬧,拌嘴取樂,小日子過得無比充實。


    辰湮依舊不計時間地獨坐於太易宮中,稀薄的混沌氣息似能凍結歲月,除去池中青蓮年複一年花開花落的動靜,便是沉寂到似乎一切都被塵封。睜著眼睛發一會呆,再合眼時都能度過好幾年。無誰打擾,她似乎能這樣沉默到天荒地老。


    雪皇有她自己的居處,並著太易宮,亦是久遠的年輪前青華上神親手栽的桐木,親手架的樹屋,雖無榣山之眼那般靈透,但染了絲混沌氣息,反倒是更適宜她修行。而漫長的年月裏,更多時候,雪皇也總已習慣了遠遠望著那位寂寞得透徹骨髓的神祇。


    太子長琴抱著鳳來在榣山等過一年又一年,卻再沒等到那位尊貴的神祇踏足。


    榣山若木灼灼,光華遍照,不再有那抹清影亙古長留的驚心動魄。恍惚便覺得彼時她含笑言道的那句喜歡他的樂音之言都是幻覺,可每每遠遠望見太易宮繚繞著薄嵐的景象,不知為何還要大老遠繞路走到這裏的樂神,總是躊躇地住了腳步,靜靜站著望一會兒,然後又抱著琴緩步走開。心道一句走錯路了,於是自己也以為是走錯路了。


    那個影子太過淡薄,如水煙般轉瞬即逝,就算是在過往的無數時光中細細勾勒,也描摹不出一點真實。


    眾神口中的青華上神,總是連一個名字都如同山巔亙古不化的冰雪。偶爾聽到有仙家提起,小心翼翼拚湊起細碎的詞綴,卻發現謎總還是謎,就像他從來都不明白為何明明不曾刻意地注意這位神祇,依然有種冥冥中無法割舍的知覺。


    而細數一遍她出得太易宮來的規律,才覺得,隻兩百年便現身赴了次天皇宴,倒真是極為難得。更何況——太子長琴不免驚奇,不久之後他又曾在榣山見過她一迴。


    隻是青華上神無故不出太易宮的規矩,似乎除了凰鳥雪皇,再無誰能打破。


    時光晃眼而過,以一種溫柔卻不容拒絕的力度。


    然後,第一次天地大戰打響。


    ※※※※※※


    榣山水湄,一凰鳥一水虺又因雞毛蒜皮的小事爭鬧起來,一個撇翅膀一個甩尾巴,彼此糾結成一團。溫和沉靜的仙人早已止了一曲碧華,一手仍置於琴弦之上,一手隨意放在身側,隻是視線飄飄渺渺凝望著榣水清透的水麵,略帶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茫然,明顯是在放空。


    慳臾:“有本事你就下來!”


    它氣急敗壞,跳起來狠狠劈頭一尾巴甩過去。


    雪皇始終懸停在空中,平衡感好到一個心念便能自如分開去好遠,等到那一擊尾巴攻勢落空,又飛快閃迴來,用鳥喙使勁啄著慳臾的腦袋。


    可憐慳臾跳不高夠不著,一蹦一蹦惱得不行。


    雪皇洋洋得意:“有本事你就上來~”


    那額頂的五彩冠一翹一翹,看得某虺咬牙切齒。


    慳臾這陣子長出了鱗片,黑色的密密麻麻略帶熒光的鱗片,很是威風,再不是過往那種軟趴趴柔綿綿的模樣了。不過這鱗片在鳳凰麵前顯然不夠看,別說一翅膀扇過去,便是隨意啄上那麽一口,都能直接要了它的命。


    要不是青華上神再三交代了不能給太子長琴惹麻煩,早先時候三屍神暴跳她還真會下重手。但是打著打著就打出感情來了,送上門來的玩具,當然要想辦法存久一點。玩玩鬧鬧是可以,真要出了虺命……她還舍不得。


    於是莫說是力道了,便是動作都是緩了又緩溫柔到極點的,她都懷疑自己是在撓癢癢。


    慳臾終於認識到還沒學會騰雲駕霧之前,跟鳳凰打架是純粹腦抽的行為,果斷收手,一動不動地望著她。


    雪皇覺得無趣,冷哼一聲落在鳳來琴上,懶懶地舒張了一下羽翼又收迴,用鳥喙愛惜地梳理自己的雪白羽毛。


    慳臾嗤笑著遊過來:“鳳凰不是非梧桐不棲麽?怎的也累到飛不動了?”


    雪皇鄙視:“沒有見識!這琴就是出自梧桐木,不過就是被祝融煉過迴罷了,本源還是一樣的,我如何棲不得?”


    她眼珠子滴溜溜的轉,羽翼一掀又飛到太子長琴肩上落下:“樂神也不差!鳳來琴之靈,身上是最純粹的天地日月源力,這氣息除了阿湮,就誰也比不上啦!”


    說著還故意撇身拿腦袋蹭了蹭他的臉。


    現在輪到慳臾各種羨慕嫉妒恨。


    太子長琴為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怔了怔,恍然又莫名地想起青華上神來,轉而還是含笑:“凰君高看。”


    雪皇:“對了!天地大戰將啟,聽說你的名字也在陣營內?”


    太子長琴還不曾開口,慳臾已是大驚:“天地大戰?這是什麽東西?長琴長琴,你為何也要去?”


    雪皇在肩上找了個舒服的位置趴下來:“祝融都去了,他能不去麽!”


    看到的多了就對這玩意兒看得無比透徹:“按理說是天命所趨,無論如何這天道總是要全的。但實際上打著天道的幌子,內裏矛盾激烈到你死我活的多了去了,炎帝與黃帝爭得可是天下共主,不到最後一步誰能罷休?”


    慳臾渾身僵硬,信子一卷擔憂地望著太子長琴:“那不是很危險?”


    太子長琴輕輕搖了搖頭:“莫憂,正如凰君所言,此戰是全天道,勝負如何,倒是次要……若真有不測,也理應於我無礙。”


    慳臾想了想:“也是。長琴是司樂的,那些神什麽的總不會要求長琴上前線吧!”


    雪皇不屑嗤笑:“哈,你當真以為,樂神會是好惹的?這架琴便是放在整個洪涯境都是排得上名位的。琴……那可是聖人之道!”她哼唧兩聲,說得有些含糊了,“別忘了太子長琴可是天生的樂者!”


    太子長琴仿佛沒有聽到話語中的隱意般,依然還是那溫和的淡淡的笑:“凰君高看。”


    雪皇又張了張口,但終是沒有說話。


    自從知道有這一戰之後,她就纏著青華上神推導戰況。


    開天辟地以來的第一位神祇,莫說術算本就是她的伴生神通,便就不是,以她立足天道的地位與時間,已然足夠徹悟天命,從中捕捉若有似無的命軌,又有何不可?


    算出了什麽,辰湮礙於天命不曾言,隻告訴了她雙方氣運之強弱。這一點已是足夠。此戰為全天道,為舉凡世正統,從戰爭一開始到最後,天道之威都會全然籠罩。


    而此戰是為天下共主,陣營雙方都是天命注定,實力應是旗鼓相當,但氣運的強弱則預示了種種未測的機緣。黃帝乃雷電之神,中央大帝,氣運占的是土德,炎帝乃凡火大能,南方大帝,陣營為火德,祝融司天火,太子長琴陣營如何一目了然。


    土生金,火克金,但金生水,水克火,若是炎帝陣營能一鼓作氣拿下黃帝陣營,火德便能再興,然而一旦予以黃帝陣營喘息時機,等待炎帝陣營的終要是覆滅。


    水克火,此理總是亙古不變。


    但總歸太子長琴不會出事。此戰沒有天道降令的神祇隕落,算得上比較溫和了。


    除此之外,還能說什麽呢?


    雪皇撲扇下翅膀,忽然想起青華上神曾經說過的要看護於他的話語,戰場之上水火無眼,心中便是咯噔一下,扭過頭發了半晌呆,趁著那一仙一虺的注意沒在自己身上,極為不舍地啄下一根華羽,小心翼翼蹭進太子長琴發間,輕輕一點將羽毛化光,如微塵般附在一縷發絲上。


    動作迅疾隻是晃眼的動靜,饒是太子長琴都不曾覺察。


    做完之後,她才小小鬆了口氣,安安穩穩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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