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纖素的手像是藏著泯滅一切的力量,輕握了凰鳥身軀在掌心,便也如同全然收納了雪皇身上那熾烈無形的幽火,隻一瞬間,幾欲凝成實質的空氣便風輕雲淡地飄散,榣山地界中可怖的威壓似乎壓根不曾存在過般消失。


    雪皇連尾羽都耷拉了下來,弱聲扭捏:“人家哪有……一時沒控製住嘛……”


    辰湮輕輕點了點她的額冠,略帶責怪卻掩不住濃濃的寵溺:“越發放肆。若我不在,便恐連樂神都會為你所傷著了,這該叫我如何向祝融交代。”


    她說著自然地抬起頭看向彼側,溫和沉靜的仙人在片刻的愕然之後已經收斂起外露的情緒,正恭敬頷首,然後視線交匯,這一眼,彼此都是微怔。


    辰湮腦中仿佛有什麽東西轟然炸開,下一秒,清晰地聽到心跳的聲音,胸膛處原本空蕩蕩的地方被塞滿,鼓鼓漲漲得讓她想起初次聽他琴音時的感覺,好似那些亙古洪荒歲月之前丟失的東西,在某一個恰當的時間裏,悄然迴返。


    太子長琴卻再次感受到那陌生又綿遠的知覺,似疼痛又似歡欣,魂魄好像被一隻手死死攢緊,那痛楚仿佛裏麵忽然多出了什麽,它在慢慢紮根,散發著愉悅的低鳴,可仔細想要探究,又覺得那都是幻覺,無跡可尋。


    她是上神。青華上神。天地間最古老最尊貴的神祇。


    腦海裏緩慢迴蕩那輕淡如風般難以捕捉的聲音,她喚他樂神,卻喚他父火神為祝融,親疏可見——不知道為何想到這些,可識海中浩浩湯湯奔湧過去的陌生情緒卻容不得他繼續探尋。


    黑色的水虺從他身後小心翼翼探出頭,望著視野中幾乎灼傷它眼睛的神祇:“你是誰?”


    被慳臾的聲音陡然喚醒,太子長琴這才想起此刻處境,趕忙躬身行禮:“長琴失禮,還請上神恕罪。”


    辰湮還未開口,雪皇已經不耐煩出聲:“怎麽一天到晚都在恕罪恕罪!”


    她在辰湮手上蹦躂,才寡掉的膽兒被自家上神摸了摸又肥起來:“火神何等驕傲張烈的性子,一不高興就踩著規矩玩兒的,怎的養了個兒子就這般迂腐守禮?”


    太子長琴又怔住,顯然是打自化靈起就從沒收到過這種類似“迂腐”的評價,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答話。辰湮眸中現出淡淡的笑意,如同沉邃清遠的夜空漂浮過的雲層,纖長的手指扯了扯凰鳥的羽翼,如此輕描淡寫的動作,卻將她接下去所有的話都生生咽了下去,低著頭不敢再說什麽。


    辰湮微笑:“殿下不必多禮。凰兒貪玩,口沒遮攔,給殿下帶來困擾了,卻是我教養之錯。”


    這話與他方才為慳臾致歉所講的何其相似,太子長琴略顯尷尬:“凰君天真爛漫,何錯之有……”


    他還沒想到接下去該講些什麽,忽聞慳臾哈哈大笑:“還說我沒教養!你也沒好到哪裏去嘛!還天真還爛漫?幾萬年的天真爛漫?笑死虺了!”


    雪皇跟了青華上神這漫長年月,耳濡目染學了不少,站著不動不說話,那氣質也有幾分相像,可惜的是辰湮本就天生地養,附一睜眼身上已具開天傳承記憶,該會的都會,亦不追求別的什麽,雪皇處處學她,卻不曉得兩者根腳原形不同,身上也有諸多相異之處。到她終於想起來要教養雪皇的時候,神獸心性已經根深蒂固,難以消解。


    鳳凰之高傲比起龍族來還尤盛的,聞言怎能不暴怒:“你說什麽?!小小爬蟲,膽敢如此放肆!!青華上神也是你能置喙的?!”


    辰湮說她沒教養想當然是謙辭——青華上神的地位著實尊貴不凡,哪怕是天皇伏羲在她麵前,她也可以用長輩口吻言談。對太子長琴這般解釋,還算是給了點麵子!可一條水虺,說她沒教養這不是在直言諷刺青華上神沒教好麽?!鳳凰尊嚴怎堪挑釁,而辰湮於她的存在,更勝於逆鱗之於龍族,於是雪皇當時就暴躁了。


    氣勢陡漲,憑空卷來的氣流轉瞬便稠密凝結,周身的空氣似乎成冰般包裹起來,那種僵硬是連血肉骨髓都凍成冰渣般的強勢——可這短短的瞬息,便是連思維都不曾反應過來的速度——但見著那青衣神祇纖指一掐一展,唿吸頓時一鬆,所有的壓迫都消失了,一神一虺很清晰地聽到空氣碎裂的聲音。


    辰湮已經眼疾手快往雪皇身上甩了個禁製。


    而這時,太子長琴的聲音才剛來得及落地:“凰君請息怒!”


    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


    畫麵定格了片刻,雪皇哇哇大叫:“阿湮阿湮不許封我靈力!我要燒死它我一定要燒死它!”


    慳臾目瞪口呆,緩慢地,極其緩慢地縮了縮脖子,蜷成一團,過度燃燒的膽量這會兒已經熄滅了,它這才後怕起來——它有它的傲氣,可這傲氣在此刻或許什麽都不是。


    換做在平時,對麵鳳凰那是拚了命躲著,這會兒惹毛了,除了膽寒之外,又有些不得不仰望的卑微。


    她說得沒錯,它隻是虺,隻是條虺,再遠大的理想又如何,現在的它還是能讓人隨意伸手就能碾死的水虺。天地間唯一的鳳凰,身份尊貴尤勝應龍鍾鼓,鍾鼓雖為燭龍之子,原形隻是條得了燭龍傳承的水虺,雪皇卻是天下飛禽之王鳳凰的親生血脈,而且,這一位……這一位青衣的神祇,真是一種……連抬頭看上一眼就會覺得褻瀆的存在,明明渾身上下都柔和至此,卻能生生灼毀旁者注視的眼睛。


    雪皇還在辰湮懷裏翻騰不斷,不依不饒:“讓我宰了那該死的水蛇!讓我宰了它!阿湮你別攔我啊啊!!”


    辰湮微微鬆手,無奈抬頭:“讓殿下見笑。凰兒被我寵壞了,她脾性便是這般,心性卻是良善,並無惡意。”


    太子長琴苦笑:“凰君無邪,長琴自是懂的,確是慳臾冒犯了,還請上神與凰君……”


    他同樣也是無可奈何的表情注視著腳下的水虺,猶豫著不知怎麽講下去。慳臾是他好友,多少總要護一護的,可冒犯上神一事,卻是他們理虧,而且他不是慳臾,對道歉什麽的,還真沒多少發言權……


    辰湮看著看著就輕笑起來,覺得自己的心情好幾百年沒有這般愉悅了。太子長琴出生並無多少年月,雖有先天傳承,但畢竟不經世情,某些思慮還單純得很,這困窘的表情,真真是讓人看著心軟。


    辰湮:“殿下切莫多慮,本是小兒意氣之言,不經耳,隻是龍鳳之爭,血脈天性,避之不了罷了。”


    她從來不是斤斤計較之輩。幾許萬年下來,天生的棱角更是都被磨滅得一點不剩,高高在上,冷眼俯瞰,胸腔裏擾不起半點波瀾。莫說隻是這幾句,便就是有誰打到太易宮前,也不能讓她生起些許情緒。


    不過龍鳳之爭,這話倒是有緣由的。虺者,擬化之脈,五百年化蛟,蛟千年化龍,再五百年化角龍,千年化應龍。而龍與鳳,則是天生的死對頭,立於獸道頂端的血脈,天地間能生出的最強神獸,彼此看對方不順眼是必定的,當年雪皇可沒跟鍾鼓少打過架。


    水虺的神魂中生來就有龍氣,雖然稀薄至斯,就算燭龍親至也有可能找不出來,但在本身就為天道之外混沌異數的神祇麵前,要覺察並非難事。


    而且這雙金色的眼睛,當也真真是久違。連辰湮都想不到這榣山地界,還能出現鴻蒙異種的血脈。


    在場的算上慳臾都不是等閑之徒,心竅敏捷更甚常人。這話的隱藏含義如何聽不出來?


    雪皇大驚:“阿湮阿湮,最近沒睡好腦子壞掉了嗎?這水蛇哪裏有能耐與我相提並論!”


    太子長琴欣喜不已:“敢問上神,莫非慳臾之來曆還大有可究?”


    太子長琴:“……”


    連慳臾都是瞬間豎起了耳朵。


    辰湮輕輕搖頭,笑了笑卻沒對此加以解釋。


    隻是低頭淡淡瞄了雪皇一眼:“緊張什麽,天地間能與你匹敵的少之又少,比你尊貴的卻是再沒有,與一條水虺這般計較,鳳凰麵子往哪擱?再說,那血脈再淡,至少存在,未來之造化,又有誰知道呢。”


    青華上神親口說了,跟著水蛇計較會掉價有木有!雖然不爽這水蛇以後有造化什麽的,但水虺畢竟現在隻是水虺,她可是鳳凰!哼,她大人不記小人過!雪皇登時昂首挺胸得意洋洋。


    太子長琴還在感歎於這凰鳥在上神麵前的放肆,果然從小養到大的,感情就是不一般。轉瞬卻是為慳臾高興起來。能被青華上神這樣言道,那來曆定然很是不凡。慳臾一直堅信自己與眾不同,想來確是如此!雖不曾知道個確切,但有上神這一句,前途造化已經不可言。


    想到這裏,太子長琴已然躬身代慳臾行過一禮:“謝過上神。”


    慳臾從被天上掉下的餡餅砸得暈暈乎乎的狀態中驚醒,扭扭捏捏地也跟著俯身拜下,無比真心實意:“謝、謝過上神……”


    辰湮看著他:“不必。便當做我是為凰兒致歉。”


    太子長琴生性溫和純善,一直覺得慳臾之言有所冒犯而過意不去,辰湮卻也覺得自己該有所表示。方才雪皇一個沒控製,卻是無差別將太子長琴也放在了攻擊範圍之內,雖是不曾惹下禍害,她卻覺得有所虧欠。得青華上神一眼高看不是誰都能承受得起的,更何況僅僅一條什麽都不是的水虺,不過看在太子長琴麵子上,管天道記不記言,隻是予一個善緣罷了。


    辰湮將雪皇放在肩上,輕輕斂了斂袖:“今日打擾殿下了。隻我那太易宮本就是仙家忌諱,也不便邀殿下前去坐坐。此地卻是不然,莫聽其他仙家言道——這榣山本是無主之地,殿下不必多慮。”


    雪皇聽得渾身一顫,連忙雙翼捂眼閉緊嘴巴,試圖作出我什麽也沒聽到的模樣。太子長琴也是一驚,可有誰聽過青華上神親口邀人的?


    “凰兒極喜聆聽你之樂音,”那亙古留存的青衣神祇並未覺得自己說錯了什麽,隻是靜靜注視著他,頓了頓,嘴角微翹,“我,也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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