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籠罩著東京城,夜色將近。開國公府附近卻擠滿了人,不斷有各色人等趕來,更有遠近的市井百姓湊到周圍看熱鬧聽傳聞。


    鬧哄哄中,人群裏一個半老婦人念叨道:“這李家遭報應了哩!”


    附近一個年輕的長袍士人聽罷頓時詫異,微微側目。


    那婦人又唾了一口:“李家的人以前嬌貴風光,出個門那排場,嘖嘖!現在家裏的頂梁柱一倒,看他們還咋得意。一定是幹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總算倒黴啦。”


    士人聽到這裏長歎了一聲,隨即又苦笑搖搖頭,擠到婦人旁邊,把雙臂抱在胸前隨口道:“我看不見得,估計您以後打這兒過還得彎著腰仰視李家的排場。”


    婦人道:“不是說李家得罪了皇帝才死人的嗎?”


    士人聽到這裏愕然,轉而又無奈道:“皇帝要殺人何必如此?您呢,不識字沒見識沒關係,不過呂某奉勸您一句,想看人笑場戳人脊梁還得看身份,不然徒遭禍事又何苦來哉?”


    婦人生氣道:“俺們等著瞧!聽說李家從窮鄉僻壤遷來的,以前不過是個破落戶,有什麽了不得。”


    就在這時,忽聽馬蹄聲響起,見一大隊騎兵大搖大擺地過來,鐵甲閃著金屬光澤,一片頭盔上的紅纓飄蕩,仿佛天邊的流雲。


    “閑雜人等,一應迴避!”一個年輕武將舉起劍鞘,麵露威怒,中氣十足地大吼。


    士人瞧了一番,迴頭對剛才那婦人道:“這才叫排場,皇帝親臨李家了。”


    ……兩輛四駕馬車停在開國公府前,立刻被人圍得密不透風,有朝廷大臣,禁衛武夫,也有大量宮人,京娘穿著一身翻領袍服,警惕地看著周圍。


    梳著發髻戴襆頭的兩個布衣宮女躬身上前,扶著穿著紫袍烏紗的郭紹從馬車上下來,複上一頂黃蓋遮掩的椅子,四個強壯的宦官走過來了。


    後麵的馬車裏,紅著眼睛臉色蒼白的李貴妃披麻戴孝也被宮女攙扶下來。一眾人道:“陛下萬壽無疆。”“陛下病體剛好,應多調養才對。”


    郭紹是中毒,瞞也瞞不住,因為一大群禦醫和大臣都知道,但公開說的是有恙。


    他沒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略顯無神的眼睛沒有看任何人,隻是緩緩抬起手隨意地做了個手勢,什麽也沒說。


    轎子剛走上高大朱門的台階,大門敞開,一眾身穿白衣的李家人跪在門內伏拜。李貴妃踉蹌地奔上去,便跪在地上,與一個婦人抱頭痛哭。


    郭紹的眼珠子頓時動了,他從一眾人身上掃過,指著一個大約十五六歲的後生道:“小子,到朕跟前來。”


    後生從地上爬起來,走到郭紹的椅子跟前,抹了一把眼淚抬頭看著郭紹。


    這後生郭紹見過的,就是李處耘的長子李繼隆,身材還不高但很敦實,臉上皮膚黝黑。郭紹也沒什麽精神和他廢話,開口便道:“令尊乃大許朝廷英雄人物,為開創帝國根基立下過汗馬功勞,小子勿丟你爹的臉,喪事過了,就跟著禁軍裏叔伯們出去曆練曆練。”


    李繼隆有模有樣地抱拳一拜:“謝陛下。”


    郭紹又不動聲色地說了一句:“你將是本朝最年輕的國公。”


    皇帝輕輕的一句話,立刻讓周圍所有人都側目,連正在抱頭痛哭的婦人都抬起頭來了。皇帝金口玉言,這句話不得了,李繼隆等於已經直上青雲坐上了國公的位置上!


    籠罩在李府的陰雲仿若一瞬間就消散了。


    天子尚在病中,叫人抬著趕來李家,說的第一句是認可李處耘一生的榮譽,第二句是讓其長子世襲爵位……臣子得到的恩寵,似乎很難比這更隆厚了。


    但凡有識者,早已不相信李處耘是皇帝秘密毒殺。退一萬步,就算是皇帝殺了李處耘,這樣對待李家,殺了也根本不算薄待!


    郭紹身體仍舊很虛弱,不過辦事照樣利索,可謂兩句話就解除了自己與李家的猜忌。


    他說完就沒有再與李繼隆說話,這後生對他來說,最關鍵隻是因為後生是李處耘的兒子。


    人們簇擁著郭紹的椅子,這才進府門。郭紹伸出手,往上做了個手勢。旁邊的宦官曹泰立刻說道:“官家讓你們免禮了。”


    “謝陛下恩。”


    郭紹被抬到事發的書房門口。兩具屍體仍舊擺在原地,隻是身上已經覆蓋了布遮掩。郭紹扶住椅子扶手,緩緩站了起來。


    曹泰立刻上前,彎著腰將一塊白布掀開,露出了李處耘大瞪著眼睛的臉!


    郭紹看到那熟悉的大胡子和慘狀,心裏立刻一酸。他想起了當年與李處耘並肩作戰的默契,現在那死屍上無神的眼睛,叫郭紹不得不想起以前那充滿激|情和決絕的一次次戰鬥、拚搏!


    無論後來是不是有過不愉快,但迴憶就是迴憶,在郭紹心裏難以抹去。


    時間便是如此無奈,不斷的悲歡聚散,一迴頭早已是物是人非。有的人隻剩看最後一眼,有的人還能見到卻早已不是當年的情誼……比如現在也在場的羅延環、甚至左攸。


    郭紹是那麽小心翼翼,在他的內心深處,很珍視那些熱血澎湃的迴憶和誓言,並不想為了權力,就隨意觸碰、就付出太多太多代價……


    或許有一天,自己真的會變成孤家寡人麽?或許有一天,會隻剩下遙遠的迴憶麽?


    “陛下!陛下……”侍從急忙扶住他,人群霎時一陣慌亂緊張。


    郭紹雙手握緊拳頭。他忽然粗暴地掀開一個侍從,“砰”地一掌拍在旁邊的桌案上。一個病怏怏的人,忽然之間竟拍得如此重,院子裏的人們大駭,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


    他轉過身來,眼眶裏浸滿了眼淚,咬著牙殺氣騰騰地說道:“著樞密使王樸監察,內閣輔政黃炳廉、內侍省楊士良,及刑律有司官吏,必須查出幕後主使者!別管是誰,縱是天王老子,朕也要將其碎屍萬段!”


    天子的眼淚,實屬罕見。皇帝的震怒,十分可怕,每個字都代表著無數的流血與死亡!


    王樸大聲道:“臣等,遵旨!”


    郭紹掩麵出門,一眾人扶著他上椅子,前唿後擁中很快離開了李府。


    ……曹泰先鑾駕一步溜迴了皇城,見了符金盞,將發生的事從頭到尾稟報了一遍。


    金盞聽完,抿了抿朱唇道:“官家最後說的那番話,是為我而說,說給李貴妃聽的。”


    曹泰聽罷沉吟道:“大娘娘所言極是,朝中鮮有人相信開國公之死,是陛下授意,怕是李貴妃也全然不信……不過大娘娘的嫌疑……”


    金盞微微點頭:“官家如此悲痛震怒,很難叫人相信此事是我所為。我難以瞞著他做這麽大的事,更難讓官家如此輕易包庇這樣的事。”


    最少,能極大地降低嫌疑。


    過了一陣,又有人到金祥殿稟報,官家已經迴蓄恩殿了。


    符金盞便離開金祥殿,去見郭紹。


    郭紹沒精打采地半臥在木盆裏,光頭又弄上了那熱氣騰騰的玩意。既然看起來有效,他仍舊堅持用那法子驅毒。


    符金盞微微屈膝行禮:“陛下……”


    郭紹睜開眼睛,揮手屏退侍女,歎了一氣,過得一會兒他問道:“羅延環往前線送過信;與左攸見麵,兩次都是他去找的左攸麽?”


    符金盞緩緩道:“正是。”


    郭紹道:“左攸不一定真願意與他們合謀,他與羅延環本就交情不淺,羅要去找他,他或許沒有那個心。”


    金盞道:“陛下言之有理,你總是想著別人好的。反正到現在,也很難查出左輔政究竟願意不願意了。”


    郭紹又道:“羅延環折騰那些事,肯定以為金盞和我不會知道……現在知道內廠存在的人,還不是很多。


    現在事情過去,我看不要再提,讓他們琢磨朕並不知道,糊塗過去了事。”


    符金盞拿起毛巾擦拭郭紹的臉,柔聲道:“我都聽陛下的。”


    郭紹聽得這酥|軟的聲音,睜開眼看金盞,隻覺得許久沒有親近她,現在看起來更溫柔了。無奈身體不行,他似乎受了金盞的影響,心情也溫和了不少,沉吟道:“人為自己著想,並不算可恥。他們有時候忠心不足,但好在沒幹太過分的事。”


    關鍵是現在不宜再擴大內鬥了。


    ……房間裏熱氣騰騰,雲裏霧裏一般。郭紹昏昏沉沉的,恍惚之間,他仿佛迴到了滿眼黃土和破爛房屋的河東武訖鎮,一群除了熱血幾乎一無所有的人發出的激昂的鬥誌和怒吼。左攸那時候也更年輕,揮手之間一道四斬令,落魄的小官卻叫郭紹覺得他才華橫溢。


    急促的腳步聲,悅耳的弓箭弦聲,以及熱血衝頭、別無選擇又義無反顧豁出去的感受,好像剛剛才過去。


    各種五味雜陳的東西,郭紹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良久他的思緒終於又迴到現實,一團亂糟糟的權力爭鬥,他忽然感覺十分疲憊,很想安靜消停一段時間。


    不過他卻不能就此退縮,擺在麵前的爛攤子,無論如何也應該有人收拾,他是唯一能幹好這件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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