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列車載著古老的中國,轟轟隆隆朝前猛開,終於駛進了1937年。在這一年,盧溝橋事件爆發,日軍對中國發動了全麵侵略戰爭。


    南京淪陷。武漢,成為全國抗戰的中心。


    涵三宮,也被抗戰怒潮所席卷。


    文華學院的學生,舉著標語,喊著“保衛大武漢”的口號,一隊隊從這條街走過,傅家老少都出來看。天鵬對孩子們說:“國家有難,去,都去給**做事!家裏有我們老人。”那時候老大老三都成了家,老三的兒子有為已經三歲,老大的兒子漢華才三個月。


    老三媳婦羅翠榮和大嫂藍彩雲去找保長要求工作。保長喜出望外,連聲說:“我就說老傅家的,不可能在國家困難的時候坐看不管!”上麵已經多次要求他組織人工,一是幫助運輸器材到重慶去,那是要男丁。二是醫院要人,主要是女工。


    保長寫了條子,介紹兩妯娌去附近的普濟醫院,為傷兵們洗衣服。工錢沒有,每天提供三餐飯。


    彩雲挽著翠榮,兩人到普濟醫院去。簡陋的走廊裏,到處躺著傷兵。兩人找到負責人,交了條子,那人高興地說:“來得好啊,正缺人手哩!”當下安排兩人去各個房間收衣服,洗好,曬好,交給傷兵換洗。


    鄰居李大嫂也在這裏洗衣服,看見翠榮她們,高興地說:“總算來了個街坊!以後下工我們可以一起走了!”李大嫂在幾個月前就來這裏了,那時候傷員不是很多,經過淞滬會戰,下來大量傷兵,醫院的事情就多了。


    “洗衣服是輕鬆的,”李大嫂小聲說:“要是去招唿傷兵,那才是苦事!”她說的是護士。傷兵們受了傷,身體痛苦,一時又得不到解脫,往往對身邊人發脾氣。做護士,就要忍耐一切,不管受多大委屈,都要吞進肚子裏。


    正說著,辦公樓那邊出來個護士,窈窕身材,戴著護士帽,端著一個托盤,托盤裏是些藥品。李大嫂說:“這個是我們這裏最有耐性的護士了。連院長都表揚她,連軍隊裏的送兵官都向她敬禮了的!”


    藍彩雲抬頭一看,馬上叫了起來:“芷秀!芷秀!”


    那人正是芷秀。和傅家人很熟悉。


    芷秀看見彩雲她們,立刻笑上了臉。


    “大嫂,三嫂,你們來了!”芷秀已經長成個大姑娘了。圓圓的臉盤,白淨皮膚,表情莊重,眼睛湖水一樣,透著純真。


    彩雲拉住芷秀的手說:“你幹得好啊,聽說長官都表揚你了?”


    芷秀不好意思地說:“本來也是自己該做的。你沒看見,那些傷兵多可憐!”


    翠榮從小離開雙親。她從老三口裏聽說了芷秀小時的不幸,看著她,不由得聯想到自己,芷秀是沒有了雙親,自己是不知道雙親在哪裏!


    翠榮問芷秀:“你出來了,你姨媽和你的小表弟哪個照顧呢?”


    芷秀說:“姨媽現在自己做事了。燒飯洗衣服都做。小表弟跟著她。有時候,姨媽帶表弟來我這裏玩,傷兵們都喜歡他!”芷秀的姨爹,前年去世了。


    說了幾句,各人就做各人的事情去了。


    芷秀是在哥哥影響下參加醫院工作的。


    醫院的傷兵是剛剛從前線轉下來的,經過路上顛簸,傷兵們的情況都很不好。一些急躁的傷兵大聲叫罵著,芷秀跟著一個老護士,小心地學著為傷兵換藥,傷口的腐爛氣味幾乎嗆得她喘不過氣來。


    “你個龜兒子輕一點撒!”走路一不小心,把一個傷兵的床觸動了一下,那人破口大罵,老護士趕緊代芷秀說了對不起,一邊示意芷秀離開。但是芷秀溫和地笑一笑說:“還是我來吧,我會做好的。”她坐在傷兵床邊,輕輕掀開被子,將傷兵的傷腿露出來,輕輕解開繃帶,按照老護士教的,給傷兵清洗傷口並換好藥。芷秀的手格外輕柔。那兵剛才罵了芷秀,這會有點不好意思了,正想說點什麽,芷秀卻出去,一會,端來一盆熱水。


    把毛巾浸在熱水裏,拿出來擰幹,遞給傷兵。


    “擦擦吧,擦幹淨睡得舒服些!”傷兵擦了兩把,芷秀讓他躺好,自己拿著毛巾一點一點為他擦背,擦腿,直到全身都幹淨了才住手。那傷兵感激地說:“你這護士,好樣的啊!”


    芷秀輕輕一笑:“你是為國家做了犧牲的,我們照顧你們是應該的!”


    對每一個傷兵,芷秀都是這樣耐心的去服務。報到不過幾天,病房裏窗戶亮了,牆壁潔淨了,地上再不是亂扔著垃圾,傷兵的身體天天都擦洗,衣物被褥都消毒,病房裏一種淡淡的來蘇爾的氣味,傷兵們都安靜了。


    那個兵是抬著進來的。那是個下雨天,人們用油布把一個個擔架蒙得嚴嚴實實,護士們撐著傘,把擔架接進醫院來。


    這一列兵車是從台兒莊下來的,那裏的炮火燒紅了天,每一個中國人都知道那個地方,都用關注的眼光看著那裏。


    全醫院取消一切放假,進入緊急狀態,所有醫生都進入病房,手術室裏的燈光沒有熄過,外科大夫都不能休息,日夜奮戰在手術室裏。實在站不住了,由幾個護士攙扶著在醫療床上躺一下,喂一點流質食品,擦擦身,過一會又去手術台。


    這個師打得很苦,被日軍優勢兵力纏著,幾天幾夜,反複和敵寇肉搏,士兵拚光了,下級軍官也拚光了,連團長一級都沒剩下幾個了。送下來的傷兵,真是九死一生!醫生們都下了決心,就是拚命,也要把他們救活,不能讓他們沒死在戰場上卻死在醫院裏。


    希望是希望,實際上,有些傷兵在路上就已經犧牲了。還有的剛上手術台就咽了氣。醫生護士們都發了急,速度加快再加快,先搶重傷,危急傷!


    那個兵就是危急傷。


    頭上兩處,身上三處,肋骨有一處深深的刺刀傷,小腿被子彈打了對穿,失血多,他一直昏迷不醒。


    護士們一邊為他解著衣服,一邊流淚:是什麽樣的精神,使他在受了這麽多傷之後,還伏在沙包後麵射擊!我們的援兵到達的時候,他正拿著一支步槍,很慢的卻是一槍接一槍的朝對麵射擊,一看到自己的援兵,他就癱瘓倒地。


    為他主刀的是本院院長,這個留學德國的博士,戰爭以來,不知道治療了多少傷兵,這樣重的傷也還不多見。一顆子彈鑽進了肩膀,另一顆擊在下巴骨上打碎了骨頭,額頭上中了塊炮彈片。最危險的是那處刺刀傷。日本兵捅得很重,刺裂肋骨,已經傷到了內部器官,好在傷口不大,血已經凝固了,否則他極有可能犧牲在路上了。


    手術進行了五個小時。最後,青春的生命力勝利了,他被活著抬下手術台。


    昏迷著,身上插著各種各樣的管子,但是唿吸已經正常了。


    芷秀日夜守護在他床邊。隔一會,去摸摸他的額頭,看體溫是否正常,隔一會,就要換藥瓶。時間一點點過去,他永遠那樣閉著眼,以至於芷秀害怕地想,他會不會就這樣睡過去?幸好在第三天,他弱弱地睜開了眼皮。


    芷秀喜得雙手合掌,朝天作了幾下揖!老天保佑,這樣一個英雄活過來了!


    傷員漠然看著芷秀,嘴唇蠕動了幾下,芷秀伏下身去,把耳朵放在他唇上,聽見他無力地問這是哪裏?


    芷秀掩不住高興,笑著說:“這裏是武漢,是後方!你在醫院裏,你活過來了!”


    那個兵聽見,也笑了一下,但是顯然頭疼,嘴巴張不開,又閉上了眼。


    又過了兩天,他能說話了,也能吃流食了,芷秀拿來稀飯喂他,牛奶奇缺,但她還是想法子搞到了一點,一勺一勺喂進他嘴裏。這手術是院長親自做的,院長來看了兩次,對傷口恢複比較滿意,但是指出,傷員的營養要迅速跟上,他失血太多,雖然輸血了,但是體力是嚴重下降的,隻有營養跟上去,才能使傷口恢複。


    當務之急是要讓傷員吃東西,可是傷在下巴上,不能咀嚼,這是大問題。食堂送來一罐雞湯,傷員一口口把湯喝了,卻眼睜睜看著雞肉沒辦法。芷秀想了想,對他說:“你這個時候了,就不能嫌髒,身體要緊!”傷員點點頭。芷秀揀一塊雞肉,放進自己嘴裏咀嚼著,嚼到稀爛了,吐進勺子裏,喂進傷員嘴裏。傷員的牙齒不能咀嚼,口腔其他肌肉還能勉強蠕動,看著他的嘴部似動非動,最後咽喉那裏突出一下,一塊雞肉咽下去了!


    芷秀的眼淚都流出來了!傷員可以吃東西了,這給她的快樂是無盡的!


    一餐飯,要喂一個多小時,雞湯要熱幾次。傷員吃得滿頭是汗,芷秀也累得滿頭是汗。她顧不了自己,拿幹毛巾去給傷員擦背心和胸前。


    一屋子的傷員,都含起了眼淚!這些在戰場上刺刀見紅的漢子,此刻被一種深深的從未有過的柔情統治著,這個小小的護士使他們震撼。


    一天又一天,傷員在極其緩慢的恢複,現在芷秀知道他叫林誌忠,是一個連長,從四川出來抗日的,家裏還有妹妹,還有一個老母親。


    林誌忠能自己吃飯的那天,院長帶著幾個軍官來了,他們親切地看著院長,欣慰地說:“好了,好了,一條命被你救活了!”院長說:“我隻是主刀罷了,倪護士的耐心才是關鍵的!”


    軍官們聽了芷秀的事情,肅然起敬。


    能吃,能說話,能自己坐起來,林誌忠柱一根棍子,在病房裏走動。原來他是個快樂的學生軍官,愛好文藝,喜歡說笑話,隨身還帶著一隻小巧的口琴。暮色蒼茫的時候,他悠悠吹起口琴,優雅的琴聲從窗子裏飄出,飄到院子裏,樹上準備暮宿的鳥兒都停止了嘰喳,靜靜聽著這天籟之音!


    林誌忠,一個青年軍官,能打仗,有文化,上級很器重他,傷還沒好全,就有人來了。


    來的是部隊的一個參謀。他找了院長,說有一支補充部隊,急需軍官,部隊決定調林連長去那支部隊,做營長。至於還沒有痊愈的傷,部隊也有醫生,一定會精心治療好的。


    部隊的事,說走就要走。軍人,也沒行李,那參謀就催著上車。林誌忠請那人等一下,他去找芷秀告別。


    芷秀正在給一個傷兵換藥,猛然聽見林連長立刻就要走,竟一下子呆住了!眼睛定定地看著林誌忠,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個傷兵,是她一點一滴的救活過來的。她給他嚼飯,給他喂水換藥,夜裏,看著他沉沉睡著,她是那樣期盼,盼著他一下子好起來。就像一個辛勤的園丁,眼看著自己辛苦栽種的樹苗,經過播種,灌溉,養護,已經成長茁壯,卻立刻就要從眼前消失!


    盡管也知道,遲早他是要走的,可是也太突然了!


    過了片刻,芷秀迴過神來,勉強笑了笑說:“好啊,升遷了,好好幹啊!”忽然覺得心裏難受,直怕自己掉下淚來,拚命忍著。


    林誌忠也是心事重重,沉默一會,他看著芷秀,說:“倪護士,我的命是你給的,這一輩子,我記著你的恩德!要是我不死,等戰爭結束,我一定要報你的大恩大德!”


    芷秀說:“別那樣說啊,是我該做的啊!你去吧,人家等著哩!”


    說話那參謀又來催。林誌忠一個立正,向芷秀行了個軍禮,轉身和參謀走了。


    過一會,林誌忠又急急地跑來,到跟前,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照片,勉強笑著對芷秀說:“這是我入伍時候照的,送給你,不然將來見麵怕不認識了!”芷秀接過照片,一個有些稚氣的年輕士兵對著她微笑,眼角有些彎。照片背麵,兩個蒼勁的字:報國。


    抬頭,林誌忠已去遠。芷秀看著那車開出醫院,心裏像丟失了什麽一樣。


    連續好幾天,芷秀都被一種從未有過的失落感包圍著,吃飯不香,睡覺老做夢,做事丟三落四的。自己問自己,這是怎麽啦?長這麽大,沒有過這樣的情緒。


    老大顏啟在三廳,做了一個夥食兵。


    三廳管抗戰宣傳。那天下午,他跟著廳長,走到江邊漢陽門,他們在台階上坐下來,看著漸漸昏黃的長江對岸。


    “廳長,咱們不迴去啊?”顏啟問。


    廳長嗬嗬笑著:“我招你來三廳做什麽呀,不就是搞我們的生活的嗎?一會,你要把我們這幾個人的吃食弄來!”說著又笑起來。


    原來今天晚上,全市要舉行火炬遊行!


    一輛卡車轟隆隆開過來,停在馬路邊,人們湧上去,卡車上站著幾個小夥子,憑條子給人們分發食品。每人兩個饅頭,一塊鹹菜。


    顏啟擠在人堆裏,舉著字條去要食物。人很多,都搶在他前頭。他急了,不免左右擺動,爭取空間,卡車上一個人喝道:“喂,你是幹什麽的!”顏啟本能地想來上一句:“老子抗日軍人,三廳的!”卻不料抬頭一看,車上竟是兄弟顏斌!


    “老五!”“老大!”“你在送食物啊?”“你來幹什麽?”“我和廳長一起來遊行的!”弟兄倆親熱地招唿著,周圍的人見是弟兄相逢,也都笑著,讓顏啟擠過去,顏啟終於把食物領到手了。


    廳長一邊吃著饅頭,一邊說:“今天晚上,可能是武漢有史以來最壯觀的一個夜晚!”


    天已經黑了,江邊,真的燃起了無數火把,人們舉著火把,興高采烈地在路上走著,談笑著。江對岸的漢口,一條火龍清晰可見。火龍從漢江口那裏向下遊走著,後麵是不斷線的身子,絡繹不絕,一會就看不見頭了。


    江中也亮起來,是一些輪渡,上麵載著許多人,船上的燈光全部開放,照得周圍明晃晃的。廳長帶著顏啟他們上了一條輪渡,到二樓頂坐下。此刻的武漢,江邊是一望無際的火炬隊伍,江中是同樣燃著火炬的各式船舶,到處是口號聲,到處是喧騰。


    忽然,一個巨大的聲音從擴音器裏傳出:“各位同胞,靜一靜,靜一靜!”


    一條最大的輪船緩緩開過來,那上麵亮著金黃色的和白色的燈,燈泡裝在船的周身,看上去五彩繽紛。船頂上,可見一群身著白色襯衣的男青年和一群身著花裙子的女青年整整齊齊站著,個個仰著臉,看著一個台子,台子上站著幾個人。顏啟認出來了,其中一個是三廳六處處長田漢,另幾個沒看清。


    一個男子舉起手來,手裏有一根指揮鞭。


    “洗星海!”有人興奮地叫著。冼星海沒有看那叫他的人。他的手停在空中,似乎在沉思。突然,那鞭子朝下一按,雄壯的歌聲從船頂上飛起:“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被迫著發出最後的吼聲,起來起來起來!我們萬眾一心,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


    數百人,乃至數千人都一起怒吼起來!江畔,江心,匯成巨大的歌潮,長江的水似乎不流了,在這民族的怒吼中,它也靜息凝聲。


    另一條船上飛來女聲:“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鮮花掩蓋著誌士的鮮血!為了挽救這垂危的民族,他們曾頑強的抗戰不歇!”


    更加高亢的男聲起來:“如今的東北,已淪亡四年,我們天天在痛苦中熬煎,失掉自由更失掉了飯碗,屈辱地忍受那無情的皮鞭!”所有的人都跟著唱起來,輪船一艘接一艘,慢慢離開江岸,朝對岸開去,開到漢江口,駛入漢江,繼續朝上遊開。一路走,一路歌,岸上,海一樣的歡唿聲往往蓋住了船上的演唱聲。


    整個武漢沸騰起來了!


    顏啟隻恨自己不會唱歌。轉頭又自豪:自己的妹妹顏珍一定在這歌海裏麵,在不知道那一條船上縱情高唱吧?


    在歌聲停頓的時候,人們就高唿著口號,顏啟這時候把嗓子放開了:“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最後勝利是中國的!”


    今天晚上,所有的武漢居民都走出了屋子,在街頭,在江畔,把擠壓多時的怒火釋放出來。


    一直到了很晚,遊行才慢慢結束。顏啟他們一行人護著廳長,一路談笑走迴曇華林。


    有一天清晨,三廳機關警衛連連長忽然來找顏啟。


    “拿錢!”連長麵無表情地說。顏啟一時摸不著頭腦。拿什麽錢啊?


    “抗戰救國,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連長說:“你的月餉都交老婆了?”


    顏啟說交了六塊,自己還留下兩塊。連長笑了起來:“好老實的男人!哪個女人找到你,算是前輩子修到了!把你那兩塊留下一塊五,交五角給老子!”


    顏啟警惕地看著連長。連長臉上一點不像開玩笑的樣子。


    顏啟思想在激烈鬥爭,未必是想吃黑?


    “呆子!”連長又笑了:“想什麽呢,以為老子吃你的黑啊?今天什麽日子不知道啊?”正說著,那邊跑過來好幾個戰士,每人拿五角錢來,交給連長,連長掏出個小本,記下他們的名字。


    顏啟恍然大悟:今天是7月7日,抗戰一周年紀念,早就聽說,今天是全民大獻金!


    馬上為自己剛才的猜疑慚愧。顏啟掏出一塊錢:“連長,拿去!我捐一塊!”


    連長狐疑地看了顏啟一眼:“你舍得啊?不要後悔!”顏啟灑脫地說:“我舍得!咱們沒有上前線打仗,在後方,捐點錢,應該的!”


    連長嗬嗬笑著,滿意地走了。


    全體集合,去街上保護市民獻金。


    排隊來到漢陽門,坐輪渡過江,到總理銅像前,這裏已經是人山人海。戰士們四散開,立正站穩,背對銅像麵朝民眾。


    九點鍾,獻金正式開始。


    一個北平流亡來的老漢,顫巍巍捏著一把票子,做第一個獻金者。票子零散,還摻雜著銅板,家鄉淪陷後,他流落到武漢,靠賣藥活命,一角九分錢,他的心意。


    四下掌聲雷動。


    人們絡繹不絕地上台。幾個太太當場把耳環,項鏈,手鐲取下來,投進箱子裏。


    一個東北人,取下手上一隻戒指捐了,嚎啕大哭!


    一個難童捐了一角錢,主持人問他是哪個省的,他大聲說:“南京來的!”所有的聲音都靜了,靜默中有嗚嗚的哭聲。南京,三十萬同胞的生命!


    一個乞丐捐了五分錢,一個賣香煙的孩子捐了八分錢,一個老太太把孫子的銀鐲子、銀戒、銀環獻出來,一個鐵匠,用小車拉了三十幾把大刀,交給主持人說:“我沒有錢,這些刀獻給軍隊!”


    孩子們由老人帶著,拿著自己的撲滿,當場砸開,將裏麵的銅板、銀幣、紙幣統統獻了。老人們或一角,或兩角,慢吞吞投進箱子。


    人力車夫來了很多,都是從這裏經過,停車把自己流汗賺來的一角兩角錢獻上。坐車的客人也隨著獻金。一個車夫已經年過半百,拿著自己半年省下的四塊多錢,全部投進箱子裏。他說,他的兩個兒子都上了前線,自己是給兒子捐錢,捐多少都是心甘情願的!


    開始還是捐一個,點一下數目,記一個名字,不久就發現這樣操作幾乎是不可能的,那樣多的人在台下等著獻金!幹脆放開了,由著人們自由上台,將錢幣財物投進箱子,也不記名,也不記數目。


    顏啟站了好久,身上已經冒汗了,人們卻越來越多,似乎捐錢的人沒有盡頭!正在焦急,換崗的人來了,他如同大赦,趕緊到一個陰涼地方,摘下帽子扇著。


    共產黨和八路軍辦事處的代表是一起來的,董必武為首,六名參議員各獻250元,又代表共產黨獻金一千元。周恩來個人獻金240元,葉劍英代表八路軍獻上一千元。


    一直到中午,都沒個停息,顏啟又換了一班崗,匆匆吃了幾個饅頭,下午又開始了。直到天黑,仍有人趕來獻金。


    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天黑才收隊。


    本來說是獻金三天,但是到三天完了還是有人來,便決定延遲兩天,直到7月11日,獻金才真正到尾聲。


    顏啟挺著腰杆整整站了五天崗。


    顏法和老三顏勝到漢陽鐵廠去報到。那裏已經有很多人了,一個戴藤條帽的中年男子,是這些民夫的頭。


    “我姓馬,你們可以叫我馬頭。”老三衝口一句:“嗬嗬,碼頭,那是停船的咧!”老馬馬上迴答:“對,我就是碼頭,你們這些船都可以停靠的!”一席話,空氣就活躍了。


    顏法和老三一起,去拆一個很大的機器。


    那家夥下半截埋在土裏,上麵還有幾丈高,地麵上,澆注著厚厚的水泥,要拆機器,先要砸開水泥,把機器的根基挖出來。


    每人發了一把大錘,一根鋼釺,老三拿起錘子,狠勁朝地麵砸去,隻砸了一個白色的點子,他伸了伸舌頭:“我的娘,好硬啊!”


    馬頭教他們,將鋼釺插在縫裏,用大錘去敲擊,這樣就能敲掉一塊。顏法握住鋼釺,叫老三掄錘,老三小心地敲了幾下,地麵紋絲不動。顏法叫換位,他掄起錘子,老三握著鋼釺,狠勁幾下,地上就破了一大塊!馬頭讚賞地說:“要得!就是這樣幹。”


    連續幹了幾天,才把機器的根挖出,技術人員用工具拆卸,顏法他們幫著打下手,眼看著龐大的機器變成一堆堆鐵塊,編上號,集中到一個地方。


    高大的廠房裏,到處是“謔嗨謔嗨”的號子聲,鐵器敲擊聲,熱火朝天。


    顏法的手到處是血泡,有的破了,手心黏糊糊的。老三也好不到哪裏去,他偷偷對二哥說:“那保長不是東西,說這是好事!迴去我要訓他三百錢!”顏法說:“莫亂嚼舌頭!你看看人家馬頭,那麽一把年紀,和我們一樣幹!”老三就不開腔了。


    馬頭每天很早就到工地,一天不住地幹活,吃飯的時候,人們圍成攤子,他端著個碗,這裏那裏地走著,一邊鼓勵大家:“快了!我們的工作很有成效,大家再加把勁,完成了事情領工錢!”


    他寬寬的臉盤,黑黃色的皮膚,眼睛總是那樣溫和,說話平和,叫人信服。


    一些人本來有怨言的,看了馬頭,就把話咽下去了。


    終於那一天,“來領工錢啊!”馬頭手裏一疊厚厚的鈔票,人們哄上去,按照名單,各人領取自己的工錢。老三拿著錢,笑嗬嗬的。顏法問他:“不去教訓保長了?”他說:“給他記著,等把日本鬼子趕出去,再找他!”


    同時宣布,全體放假一天,一天之後,再到這裏集合。有一批人要護送機器去四川,這些人再來時,要帶上換洗衣服,跟船走。


    馬頭拿出一張名單念著,顏法和老三都在裏麵。


    說不盡的艱辛!


    沒有吊裝設備,一切都是人工,工人們架起了高高的支柱,三角形,腿埋在地下,上麵吊一個滑輪組,滑輪上垂下一根鐵鏈,他們把它叫做“葫蘆”。


    綁好機器,用“葫蘆”上的鐵鉤鉤住,十幾個人去拉那根鐵鏈,“嘩嘩”,“葫蘆”轉動,碩大、沉重的機器一分分啟動,漸漸升起來懸空,下麵用一輛寬大的平板車接著,將機器穩穩落到車上,再用人工推走。


    道路不好,車子走得很慢,十幾個人用力推著,一寸一寸滑行。到一處斜坡,約有三十米長,車輪深深地陷進砂石裏,再不肯進一步。馬頭急了,拿一根粗繩子係在車頭,背在自己肩上,一邊對大夥說:“我喊號子,大家一起用力!”他勒緊繩子,大喝一聲:“喲裏喂——”大夥一起迴應:“喲喂嗬——”跟著“嗨!”一起合力,車輪動一下。


    不知道這樣喊了幾百聲,才把車子弄上坡。人人都累癱了。


    一車機件,用人工運到江邊,要一整天時間。


    白天不能裝船,怕敵機轟炸,要等到天黑,再將船靠攏碼頭,又是用“葫蘆”一寸寸的吊,一件件的裝,到天亮又得停工。一條一百盹的木駁船,往往要好幾天才能裝好。


    成百上千的駁船,成千上萬的民夫!真個是螞蟻啃骨頭,那樣艱難,那樣微不足道,卻又那樣堅韌不拔的一點點進展。兵工廠,鋼鐵廠,紗廠,機電廠,化工廠,所有武漢重要的工廠,就是這樣一點點的被拆卸,全部搬家,搬到大西南,組成抗戰工業體係。


    中國是一定要抗戰到底的!這是中國對世界的迴答。


    到出發的時候了。


    那條駁船藏在一個柳樹茂密的港汊裏,上麵遮著大量的樹葉。船老大是湖北洪湖人,一口沙湖調,他叫顏法把蓋在機器上的樹葉拿掉,用粗大的竹篙點在坡上,船就一點點動了。


    有六個人隨船走。馬頭總管,顏法顏勝兄弟,另外有兩個,是老馬的徒弟。


    港汊不寬,船老大撐篙,另外一邊一條繩子,人在岸上拉著,幫力。


    走到天黑,剛好到大江裏。一艘小火輪,突突突叫著,在江邊梭巡。船老大們編著隊。各船用粗大的繩索連接起,小火輪幫在外側,一聲汽笛長鳴,船隊走起來了。


    岸上,送行的人們亮起手電,大聲叫著一路平安。


    顏法站在船頭。夜風從江麵吹過來,拂著麵,涼爽得很。兩岸是無邊的黑暗,偶然有幾點星火從暗中突出,閃爍幾下又不見了。戰爭時期,實行了燈火管製。忽然天幕上探照燈交叉,掃來掃去,一架敵機從雲彩裏露出來!刹那間,高射炮轟轟響起,敵機倉皇飛逃,探照燈攆著它,高空一道巨大的閃亮,那飛機起火了。


    船隊靜靜地走著。除了發動機,沒有任何聲音。在船艙裏,鋪設了稻草,上麵有簡單的被褥,馬頭要顏法他們就在艙裏休息,不要隨便上甲板。他自己,時時上去一下,看四下動靜。遠處,不時傳來槍炮聲。


    第一天走了一百裏路,火輪比人要快,拖著這樣沉重的負擔,啃啃喘著,堅定地劃開波濤。走到天亮就不走了,按照計劃,駛進一條河汊,各船解開,各自找一片柳樹底下歇著。岸上,護衛航線的士兵們早已做好準備,抱來大批的樹枝,搭在船頂做偽裝。


    有命令,不許燒火做飯,以免炊煙引來敵機。各船都把幹糧拿出來吃,饅頭已經硬了,又沒有開水,隻有喝罐子裏儲存的冷水,但是人們吃得很帶勁。


    大約上午九點之後,敵機來了。


    八架敵機,排成品字形,朝著這裏飛來,臨近長江,它們俯衝下來,機槍掃射著地麵,一條小漁船被擊中,眼看著木屑飛濺起來。


    英勇的中國高射炮兵,幾乎是和敵機麵對麵的開火了。敵機居高臨下,對著陣地射擊,不少炮兵倒在炮位上了,但是活著的仍然不停地射擊。


    兩架敵機飛到顏法他們頭上了!到處是村莊樹木,到處是河汊,敵機大約一時也判斷不了,他們盲目地投彈,胡亂掃射,村莊裏有房子起火了,濃濃的黑煙升起來。敵機又飛了幾個來迴,也沒有發現目標。有幾迴,他們飛下來,巨大的衝擊波把船頂的偽裝物都掀動了,就是沒有發現船。


    高射炮又開火了。炮彈追著敵機,不離左右。忽然,一架敵機冒煙了!駕駛員試圖將飛機拉起來,卻沒有做到,相反飛機向地麵墜落,半路上,忽然一個降落傘彈出來!


    所有人都歡唿,活捉飛行員!人們從樹底下走出來,完全不顧頭頂的敵機還在盤旋,大聲歡唿著,不少農民向著敵人飛行員降落的地方奔去。


    曾幾何時,在天空肆虐的敵人,一旦落到地麵,隻能束手就擒!


    這一天,敵機來了三趟,最後一次,敵機終於發現了隱蔽在河汊的船,密集的轟炸之下,一條船炸散了,它帶著它負載的機器,歪在泥水裏。


    敵機走了,天已近黃昏,馬頭大叫一聲:“去把船上的機器卸下來!”各船的人都湧出來,往那裏跑。


    那條船像一個龐大的病入膏肓的巨人,無力地癱軟在水邊。駕駛室裏,一個水手腦門帶著血,歪倒在椅子上,另外一個水手倒在門邊,他們都很年輕。


    人們解開繩子,掀開油布,下麵的機器露出來,用撬杠撬動一塊,栓上繩子,十幾個人去拉,那一塊部件就一點點被拖上了岸。


    這些機器,是多少人千辛萬苦拆下來,冒著危險走到這裏,它是無數人的血汗!一定要把它們送到後方。每個人都這麽想著。


    遠處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一大批軍人來了。領頭的軍官對馬頭說:“這裏交給我們,你們趕緊準備上路!”工人們這才停下,各自迴到船上,將船撐出來,又用繩索綁到一起,小火輪突突地開過來,船隊又上路。


    夜的江,真靜啊!顏法站在甲板上,體會著夜風的拂麵。


    要是和平時期,有這麽一條船,一邊做運輸,一邊領受這樣的美景,何等的自在!要是桃子不死,她是一定會伴隨自己到天涯海角的吧?要是早幾年和桃子成親,她就不會那樣離開吧?人生沒有後悔藥。如今桃子已經在那泥土裏幾年了,而自己東奔西走,江麵漆黑,有魚躍出水麵,尾巴打在水裏,發出奇怪的響聲。顏法呆呆地想著,覺得人生渺茫。


    艙裏,老三早已沉沉睡去,兄弟沒有心思,做什麽事都是立馬就去,過後不後悔,這是老三的個性。那年在罷工中,一個兵拿刺刀刺他,是老三倒地蹬腿,將那兵蹬翻,自己才逃脫。傅家人都有一種慷慨仗義的性格,或許是祖宗的血流在血管裏的緣故?


    又想到罷工,那樣好的大圓死去了!他要不死,該是多麽可靠的朋友?想到那幾個和自己關在一起的農民,麵臨刑場,還擔心組織不知道他們沒有叛變!這樣多的人,這樣不顧一切的去奮鬥,是怎樣的一種心境呢?前不久的台兒莊,那些中國兵,拿簡陋的武器,一次又一次去衝殺,到彈盡糧絕,也要戰到最後一個人!這些兵,有許多連姓名也沒有留下啊!


    顏法在這靜夜裏思索著,隱隱悟到一些說不出的東西。


    船頭有動靜,是馬頭來了。


    “還不想睡啊?”馬頭走到跟前,掏出一根煙來,要顏法抽。顏法本來不會抽煙,馬頭說:“抽吧,這樣的夜裏抽煙,是一種享受!”他才抽了一支。


    馬頭對他說:“今天的事情你看到了,敵機可惡得很!明天天亮前,我們要把船隱藏好。你先去睡幾個鍾頭,過會我叫你,天亮前要找個地方停船隱蔽,不要開過了頭,沒有地方藏身了。”又說:“我看你的心很細,你要幫我啊!”


    顏法說:“那是自然。”馬頭又說:“你不知道,我們的機器損失了幾多!上海那些工廠,都被敵人搶去了。如果再不保留些工業,拿什麽去和敵人拚?這些機器是我們的命啊!”顏法深為感染,他發誓般地說:“你放心,我絕不會怕死的,你說做什麽,我就做什麽!”


    馬頭滿意地說:“說得好!”兩人又抽了一支煙,顏法才下艙去睡。


    早上天還沒亮,顏法和馬頭兩人站在甲板兩邊,看著兩岸。天剛亮,顏法發現江左岸有一道寬大的口子,似乎是一條小河口,便告訴馬頭。馬頭看了,急忙去到拖輪上,叫把船開過去看看。拖輪船長有些不耐煩,說時間這樣早,不如多趕些路,到前麵再找地方隱蔽不遲。馬頭堅持,船隊總指揮是個軍隊的營長,被叫起,聽了馬頭的話,也吩咐過去看看。船便開過去,發現那條河汊兩岸都是高坡,坡上有許多樹木,確實利於船隊隱蔽。營長便下令停船分散隱蔽。


    馬頭指揮顏法他們,解開繩索,用篙子將船撐開,撐到一個農戶的茅棚附近,迅速上岸,每人砍了一些枝條,撒在頂棚上。那家農民全家都幫忙,割了許多青草,撒在船頂,還邀請船上人到家裏歇息。


    這裏有鍋有灶,主人為他們煮了好大一鍋麵條,合著青菜,每人都飽飽吃了一頓熟食!


    飯後各人在堤坡坐下,主人把房騰出來,叫他們去睡。老三真是能睡!說話就在地鋪上打起鼾來!馬頭看了笑,說你這兄弟真是好漢!


    主人是個四十來歲的漢子,一邊說話,一邊手不停,用竹子編著籮筐,顏法看這人和顏悅色,便試探地問:能不能請他家今天包本船幾個人的夥食?


    那人聽了,連聲說可以。叫了一聲,一個女孩從棚子裏走出來,她大約十七八歲,個子不高,水靈靈的,這裏是江漢平原,女孩子從小生長於碧水之間,皮膚都很嫩白。


    “爹,做什麽啊?”她看到顏法和爹坐一起,有些害羞。


    “去把劃子撐著,到對麵買點豆皮,打瓶醬油來!”漢子吩咐。女孩子應了一聲,迴屋拿出支竹篙,就要下坡。顏法說:“拿錢去啊!”女孩子望了他一眼,笑了,一口潔白的牙齒:“錢你和我爹去結!”返身下到河邊。那裏停著一艘幾尺寬的小舢板,這裏人叫劃子。


    漢子說:“你要沒事,一起去逛逛?很熱鬧的集市。當然不能跟你們漢口比!”顏法欣然同意了。


    女孩叫顏法坐好:“莫掉到水裏了!抓穩船幫!”她輕盈地一扭身,將篙子插進泥裏,稍一用力,那小船輕鬆地滑出去,頃刻離岸一丈多!接著又是兩篙,船便離對岸不遠了,到岸邊,女孩子將篙插在水裏,就地一撐,人像燕子一樣從船上飛起,輕盈地落在坡上。迴身勾住船一帶,船便牢牢地停在河邊。


    顏法看得呆住了。真是水鄉女兒啊,這樣瀟灑,這樣出色!


    女孩子離開了爹,不那樣害羞了,她問顏法是不是漢口人?做什麽的?問漢口的街道是不是鋪了石板?是不是都點的電燈?顏法一一迴答。女孩子的眼睛很俊,忽閃忽閃地看著顏法,十分真切。


    不知不覺,集市就到了。


    說是熱鬧,實在沒有什麽,女孩子卻格外高興,拉著顏法,去看“漢口來的百貨店”。老板還真是漢口人,見顏法,很親切,聽說是抗戰到這裏,立刻大聲說:“你盡管挑,什麽都按進價給你!”顏法見老板這樣說,便買了個帶盒子的香肥皂,又買了個桃木梳子。女孩子呡著嘴,笑看著顏法。等沒有人了,她問:“給嫂子帶迴去的呀?你這人真顧家!”


    顏法說:“哪來的嫂子,給你的!你家對我們這樣好,一點小意思吧!”


    女孩子吃驚地說:“那可不行!我怎麽能要你大哥的東西呢?”說著快步就走。顏法好笑,連趕幾步趕上,好說歹說,那女孩子才收了。


    買了豆皮和醬油,兩人往迴走。女孩子問顏法:“你們到四川去,好多天啊?迴來還路過我們這裏嗎?”顏法說不一定,要不是躲飛機,就不落這裏了。女孩子眼裏立刻流露出失望來。


    下坡的時候,女孩子沒有剛才那樣活躍了,她慢慢地解開船,撐篙也是緩緩的,船不緊不慢地蕩到岸邊,她叫顏法先上去,自己在後麵,怏怏地上坡,進屋就不再出來了。


    太陽出來了,到處一片青蔥,牧童趕著牛,悠閑地在沾滿露水的草地上吃草。顏法還是不想睡,沿著小河走到長江邊,看著金燦燦的江水,看著江裏過往的船隻。


    天空忽然傳來不祥的嗡嗡聲,敵機這麽早就來了!


    四架敵機,搖著碩大的翅膀,翅膀上的紅膏藥十分刺眼,從江麵搜尋而上,很快就到了頭頂上。顏法趕緊臥在草裏,敵機沒有管他,徑直朝上遊飛去,很快,聽到巨大的爆炸聲。


    顏法朝那裏看去,幾架敵機輪番俯衝下去,又拉起來,跟著又是俯衝,轟炸聲不斷。那裏一定有目標!過了一會,地麵響起了零星的高射炮聲,敵機拉起來,從高空飛走了。


    顏法站起來,卻看不到敵機轟炸的地方,估計離這裏少說也有十幾裏地。


    身後忽然有女孩子叫“大哥,你怎麽到這裏來了?”迴身一看,那女孩氣喘籲籲地跑過來說:“聽到敵機聲,馬大叔把人都叫出屋,到樹底下躲飛機。我一看你不在,無端的就以為敵機是衝著你來的!怕你站在堤上被打著了。”


    顏法說:“我不要緊。躲飛機躲出經驗了!”女孩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跑了一陣,女孩子臉上紅撲撲的,這使她多了一層嫵媚。她依傍著顏法迴屋去,到坎坷處,顏法攙她,女孩子看著他,溫柔地又是一笑。


    中午吃的紅燒豆皮,女孩子從田裏扯來不少青菜,也炒了好大一碗,人人都吃得滿意。吃著飯,那位營長來了,老遠就叫著老馬老馬。


    “今天真的得虧了你呀,到這裏歇下來了。前麵好遠都沒有彎船的地方!早上的轟炸,是炸的我們後麵的一個船隊,損失慘了!”


    馬頭說:“是傅顏法,他發現的這個地方!”那營長便對顏法說:“好,小夥子有心計!”


    下午,火輪開來了,船隊綁好,要上路了。向主人道謝,主人說:“你們是為國啊,我還要謝你們咧!”主婦也來送他們,一邊說:“菩薩保佑你們啊,平平安安!”朝天作了個揖。


    女孩子一直沒說話,站在坡上,眼睛看著顏法。顏法心裏也感動。對著岸上說:“你們去吧,我們不會忘記你們的啊!”


    忽然看見女孩子的眼睛水汪汪的!


    夜行曉住,走了好幾天,才到了宜昌。


    都說不要緊了,前麵再走就是峽江,那裏敵機難得進去。


    宜昌是個中型城市,駐紮著軍隊,高射炮布置了不少,敵機來這裏轟炸,不敢那樣猖狂。船隊在這裏停了幾個小時,補充了糧食燃料,又開航了。


    這迴是在白天裏走的。峽穀形勢十分險峻,從峽口看去,幾百米上千米高的山峰,壁立在江兩岸,峰頂有白雲繚繞,下麵的江水,奔騰咆哮,翻著特急的浪花。據說這裏水下遍布暗礁,行船稍不留意,就有觸礁的危險!船老大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望著前方,也不時看看周圍。


    小火輪勤奮地帶著長長的駁船隊,吃力地朝上開去。


    一個船隊,總有十幾條駁子,每條駁子百多噸貨,駁子都用繩索綁著,船尾有一個駕駛室,無論白天黑夜,隻要行船,就得有人在裏麵把舵。


    船隊朝西陵峽口開去。


    已經臨近峽穀了,就在這時,聽見了空襲警報。十幾架敵機,像野蜂一樣,那樣快速地向峽口這裏飛來。高射炮不停地射擊,但是顯然,沒有對敵機構成威脅。眨眼間,兩架敵機已經臨空。


    馬頭大聲喊著:“都進艙去!進去!”他自己卻鑽進駕駛室,那裏船老大正坐在椅子上,兩手操著圓圓的舵盤,掌握著駁船方向。


    顏法也不進艙。伏在一堆麻袋底下,眼睛看著天空。老三見二哥不進艙,他也要從艙裏爬出來,被顏法一聲怒喝:“滾進去!出來找死啊?”便進去了。


    所有人都看到了天空的危險。小火輪加足馬力,拚命向前奔,進了峽穀就是生!但是這樣大的船隊,這樣小的拖輪,想快起來不容易。敵機卻是繞著船隊盤旋起來!


    “轟轟!”**扔下來,落到江裏,濺起巨大的浪濤,船隊已經別無選擇,隻顧執著地向上開,也不躲避。


    又是幾顆**,都落在船外,巨大的波湧將那些小船推上老高,又猛然落下,顛簸得厲害。但是小火輪的突突聲一秒也不停。船隊一寸一寸地向著峽口移動!


    敵機拉上去,再度俯衝下來,機關炮開火了,密集的子彈打在火輪上,射穿了棚頂,射進房間裏。不知道有沒有人傷亡,火輪照樣突突著。另一架敵機朝拖著的駁船開火了,“啪啪啪啪!”打得木屑亂飛!子彈穿透蓋布,打在機器上,發出當當的聲響。


    船隊頑強前行。敵機又俯衝,這迴是麵對著駕駛室衝來,一陣密集的彈雨,駕駛室玻璃全部打破,顏法看見船老大一下子歪在椅子上!顏法衝進駕駛室,隻見船老大的肩膀中了彈,鮮血從衣服裏不斷湧出。馬頭命令他將老大扶下去。顏法把船老大扶到一個角落坐下,撕下衣襟給他裹傷。馬頭坐上椅子,兩手握著舵盤。


    敵機繞個圈又來了。


    仍然是對著駕駛室俯衝。馬頭叫聲:“隱蔽好!”自己從椅子上跳下,蹲在地上,一隻手穩住舵盤。說時遲那時快,幾十顆子彈同時擊中了駕駛室!當當當,子彈打在舵盤上,反彈起來,滿屋都是子彈飛舞!有些子彈唿嘯著穿過駕駛室後壁,射進江水裏。


    子彈過去,馬頭頑強地坐起來,牢牢把著舵!


    敵機發瘋了,好幾架,一架接一架俯衝下來,噴著火光,像是要把這小小船隊吃掉!


    忽然,那個營長從拖輪上跑出來,拿著個鐵皮話筒,一邊靈活地躲避著敵機,一邊不住地喊道:“都不許離開駕駛室!把牢舵盤!不許叫船打橫!”一串子彈射向他,他機敏地貼著貨艙壁趴下,子彈都打在他身邊。起來,又是不要命地嘶喊。


    敵機又來了,從駕駛室右側開火,忽然,馬頭身子抖了一下,鮮血從他背心裏淌下來,他沒有鬆手,身體伏在舵盤上,不讓舵遊動。


    顏法大叫一聲:“老馬!”衝上去將他抱住,胸口熱乎乎的,是老馬的血!


    老三也進了駕駛室。他叫顏法趕緊給老馬包紮,自己去扶住舵盤,眼睛噴著火,憤怒地罵著:“小鬼子,你來吧,看老子怕不怕你!”


    營長仍在外麵叫著,火輪的突突聲一刻沒停,江水從船兩邊迅速分開,船隊頑強上行!


    幾個迴合,船隊已經駛進峽口。敵機跟不進來,它們在船隊後麵憤怒地來迴飛著,不停地掃射。顏法抱著馬頭,老三/穩穩握著舵盤。十幾條駁船,都這樣操作著,沒有一條打橫,眼看著全部駁船都進了峽穀,敵機在外麵,無可奈何地盤旋著。


    火輪突突,營長到每一條船查看損失。到了這船,看見老馬受傷,他大驚失色,趕快叫隨隊醫務兵來治療。


    醫務兵給老馬包紮好,又給他打了一針,但是老馬一直昏迷不醒。營長發急了,到火輪上,叫再加速,他自己也知道火輪已經使出了十分力氣。


    也就半小時,老馬咽下了最後一口氣!顏法抱著他,直到那軀體變涼。


    這個忠實的工頭,從承擔任務那天起,就沒有迴過家。他家有老婆,還有三個孩子。他在漢陽鐵廠已經幹了二十多年,是個老鉗工。本來說好了,他隨廠到四川,老婆孩子也跟著來,現在他犧牲了,老婆孩子呢?顏法心裏沉甸甸的。


    天近黃昏,船隊靠近一處稍微平展的岸邊,在這裏打下錨。


    汽笛哀鳴,長長的聲音震撼得峽穀唿唿搖動。鄰近的鄉下人都來了,他們知道又是有人遇難。


    船隊犧牲了三個人,火**副,老馬,以及另一條駁船上的船老大。


    當地鄉紳幫忙,將三人用白布裹好,幾個人抬一個,緩緩上山。山上盡有荒地。在一處空地上挖好了三個坑,依次將三人放進。船隊每個人都為他們培土。


    老馬墓前,插著一根木樁,上麵用紅油漆寫著:忠勇國民中華民國漢陽鐵廠職員馬道明。


    老三忽然放聲大哭!


    營長拔出槍來,朝著天空連放三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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