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春天,德玲的交通站被敵人破獲,肖老師被捕,德玲由表弟倪天武幫助逃離武漢,到上海楊樹浦去找肖老師告訴她的關係。


    德玲走過一條簡陋的小巷子,一邊看著路邊的門牌。


    有一間小木屋,門板上的油漆已經剝離了很多,門上的牌子和肖老師說的一樣。


    德玲的心狂跳起來。她不動聲色地走過去,那門裏悄無聲息。過一會,她又沿著原路走迴來。略略思考了一下,她舉手敲門。


    “啥子人呀?”一個婦女的聲音。隨著門臼“咯嘎”一聲,一個中年婦女的麵龐從兩扇門之間露了出來。這婦女四十來歲,滿臉皺紋,黑黑的,瘦瘦的,尖尖的下巴,一看即知在逝去的歲月裏,她承受了不少的艱辛。


    但是那雙眼睛卻是警覺的,德玲在一瞬間察覺到了。


    “請問趙福生在家嗎?”德玲問。


    那婦女微微楞了一下,說:“哪個趙福生啊?你是不是找錯地方了?這裏沒有這個人。”接著反問:“你找的人是做什麽的,幾大年紀,是你什麽人呢?”


    德玲說是受人委托來找人。她說了暗語,期待對方有反應。


    那婦女卻像沒聽到一樣,安然一笑說:“上海這樣大,叫這個名字的總有幾千!要是地址錯了,哪裏去找!”然後客氣地點點頭,把門關上了。


    德玲隻好走開。先去找個小店住下。


    忽然覺得身後有動靜,迴身一看,竟是剛才那位中年婦女!


    “姑娘,我想起來了!”那婦女略有些氣喘地說:“我們家是才搬來的,之前是住過一個先生,剛才我去問了街坊,說是姓趙!”


    德玲高興地隨婦女到一個僻靜的大門洞裏。那婦女說:“拜托你來的先生是什麽地方人啊,叫什麽名字?等我有機會見了趙先生,好告訴他。”


    德玲想了想說:“武漢的,姓肖。”那婦女“哦”了一聲,說:“這樣,你要是住店,就住這家。我迴去,等街坊們下了工,也許能打聽到趙先生下落!”就自然地隨德玲到旅社辦了手續,看了德玲的房間號,然後離去。


    第二天上午,那婦女又來了。


    “街坊打聽到趙先生了!”那婦女徑直走進德玲房間,看著德玲,穩穩地說:“趙先生這兩天沒有時間過來。捎了話,說你要是帶什麽口信,就對我說,要是你到上海來找事情做的,就讓你等幾天!”


    德玲說自己確實想在上海找個工作。婦女又說:“上海的旅社貴得很啊,你要是不嫌棄,就到我那裏去住幾天?我一個人,屋裏寬得很,就是怕怠慢了你。”


    商量的語氣,很誠懇。德玲說那就麻煩你了。婦女便出了店,德玲退了店,走出來,看見她在路邊等著。


    兩人一起進了那間小屋。屋裏果然較寬,沒有什麽家具,兩間屋,外間就一個方桌,幾條板凳,裏間一張簡陋的木床。德玲來了,那婦女就在裏間搭了一個鋪板,鋪上棉絮。


    “就是怕叫你受委屈了!”婦女笑著說。


    德玲說要交飯錢。婦女又笑了,說趙先生的朋友囑咐了的,等趙先生迴來,自會打點,德玲不消操得心。


    這位婦女自我介紹姓石,德玲便叫她石大姐。


    石大姐有四十三歲,雖已屆中年,身子卻麻利得很。掃地、抹桌子、洗衣、燒飯,做起來一陣風。她在一個小學門口賣燒餅,每天早上去,其餘時間都在家裏。


    夜裏,石大姐要和麵,德玲去幫她,她怎麽也不肯。早上,她卻早早叫醒德玲,要德玲幫她一起把車推到小學門口去。


    “我今天好像背心有些濕氣,手不得力!”她似乎歉疚地說。


    石大姐推個小車,上麵放著火爐,小案板等雜物,德玲幫她推著車。兩人走過人聲嘈雜的街道,石大姐一路和人打著招唿。


    “哎呀,你買這麽好的菜呀,家裏來客了?”一個女人挎著籃子,裏麵有幾把青菜,一條魚,聽見石大姐讚揚,那女人高興地笑了:“就是,老公老家的老表今天來,我做個紅燒魚,讓他哥倆喝一杯!”


    一個布販背著個大包袱,裏麵是各色布匹,看見石大姐,他笑著說:“這麽早就去賺錢呀?”石大姐馬上謙虛地迴答:“賺錢的是你呀,我這哪是賺錢,是糊口!”


    就是過路的小學生,也都和石大姐熟悉,叫她“嬸嬸。”


    石大姐把德玲高興地介紹給遇到的人。


    “我的表妹,聽說上海錢好賺,來找事情了!”聽的人往往點著頭:“那要靠你給她下力幫忙啊!”又擔心:“上海的吃苦你表妹知不知道啊?”石大姐爽朗地說:“你莫看外表!莫看她是斯文人,做起活來,嗨!”做個很有力量的樣子。


    德玲暗暗吃驚。這大姐的人緣關係是真不錯,看來這一帶沒有她不認識的人。


    半個月一晃就過去了。


    那天晚上,石大姐照例把麵粉拿上桌子,雙手和著麵,和完麵,走進裏屋,她叫了德玲一聲。


    德玲睜開眼,看見石大姐眼睛有著一種閃閃的光澤,那是德玲許久沒有見到的,信任。過去在交通站,同誌之間接上頭時,往往就是這樣看著對方。


    德玲掀開被子坐起來。她聽到石大姐說出了規定的接頭暗語。


    “萬德玲同誌,今天我代表組織和你談話。”石大姐嚴肅地說。那個溫和、勤勉、沒有文化、隻知道談家常的家庭婦女的形象完全沒有了,坐在德玲對麵的是一個老練的地下黨員。


    “組織通過審查,已經確認了你的身份!”石大姐簡短地說,“你吃苦了!”


    一股巨大的熱潮湧遍德玲全身。多少日子來,親人離去,到處顛簸,擔驚受怕,東躲西藏,像一隻失群的孤雁,日日盼著迴到組織的懷抱。如今猛然一下子麵對組織,德玲幾乎有些不能自持。眼淚幾乎要流出來,她努力克製住了。


    “你是好樣的,肖老師也是好樣的,你們是黨忠實的同誌!”石大姐說。


    “肖老師現在怎麽樣?”德玲迫不及待地問。


    大姐眼裏有些哀戚,“他犧牲了。和幾個同誌一起,被敵人槍殺了!”石大姐走到德玲麵前,拍拍她的肩頭說:“鬥爭是殘酷的,你要堅強些。”


    德玲心裏酸楚得很。想不哭,怎麽也止不住,終於無聲地抽泣起來。石大姐靜靜看著她,等她稍微緩和些,叫她談談武漢的情況。


    德玲詳細述說了她所經曆的一切。說到肖老師被捕,她又忍不住雙肩抽動起來。


    石大姐冷靜地說:“我們都有親人犧牲。革命,是要付出代價的!”她仔細地聽著德玲的述說,很少打斷,偶爾,問上一句,僅僅幾個字,幹脆利落。德玲感到這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人。


    屋子裏靜靜的,聽見風在窗外唿嘯,石大姐忽然笑了起來。


    “今天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不是嗎?”她起身到外屋,拿進來一瓶酒,又拿來兩個菜,一碗醃鴨腸,一碗蔥花炒雞蛋,這是平時不見的好菜。另有幾個沒有賣完的燒餅,石大姐也拿來了。


    “我們需要慶祝一下,慶祝你迴到隊伍裏來!”


    德玲端起酒杯,呡了一口,覺得辣,嘴角動了一下。石大姐看著一笑,舉起小杯,一飲而盡。


    “我會喝酒,是嗎?但是我平時從來不喝。”石大姐說,“今天是非喝不可!”


    兩個女人在這靜夜裏,慢慢喝著酒,慢慢談著話。


    幾杯下肚,石大姐說了她的身世。


    原來那個老趙就是她丈夫!是肖老師中學時候的老師,肖老師走上革命道路,還是老趙的啟蒙。一班同學中,老趙最欣賞肖老師了,說他聰明,誠實,執著,是塊好料子。


    老趙現在哪裏呢?


    石大姐又喝下一杯。老趙犧牲了。


    石大姐是安徽鄉下人,和老趙是同鄉。石大姐家裏極窮,很小就把她賣給有地的人家做童養媳,每天割草、放牛,不停地幹活,吃不飽,穿人家穿破的衣服,稍不順心,打罵就來了。


    老趙那時候是個學生,就住在石大姐婆家附近,非常同情石大姐,常常偷著幫她幹活,兩人背著人好上了。


    後來,石大姐有了身孕,這在鄉下是要沉潭的罪。一天夜裏,老趙帶著她,從那家逃出來,翻山越嶺,到上海謀生。兩人到了楊樹浦,到工廠做工,學著別人,在江邊搭個“滾地龍”安身。夫妻倆苦熬著日子,生下一個兒子。


    大革命風暴起的時候,他們已經三十多了,老趙那時候在一個中學教書,在那裏加入了共產黨,奉組織命令迴鄉搞農民運動,石大姐做後勤,發動群眾,鬥爭土豪,組織農民武裝,把個鄉下搞得轟轟烈烈。“四.一二”後,土豪劣紳卷土重來,大規模報複農民積極分子,那天夜裏,有人來報信,土豪集合了一百多武裝,要來捉拿他夫妻,說要點天燈示眾!夫妻倆連夜逃出來,老人和孩子來不及逃走,被捉住。原以為怎麽也不會對老幼下手的,誰知這次牽頭帶隊的有石大姐原婆家的人,公私仇一起報,竟將老趙的父母和老趙唯一的兒子當場砍死!此外,將村子裏凡是跟著他們鬧了鬥爭的人都殺掉,一次就殺了十七個,燒了二十多處房子!


    “階級之間的仇恨,確實是殘酷的,可怕的!”石大姐呡一口,一字一句地說。


    再後來,兩人到上海,做了地下工作。組織指令他們在工廠區建立一個據點,這據點平時不用,專門預備接待各地失掉組織的重要幹部。肖老師是武漢方麵交通線的重要人物,又是老趙的學生,才知道這個地方,一般人是不會知道的。


    “莫看我一個人,這附近到處是我們同誌!”石大姐說。


    老趙是去年犧牲的。那次,他去一個聯絡點接頭,不知道那地方已經被敵人破獲了。敵人留下幾個便衣在裏麵等著抓來人,老趙走到門口,忽然感到不對頭,返身就走,幾個便衣隨後追來,老趙逃進一個弄堂裏,闖進一個院子,拔槍和敵人對打,同時把要送的信放進嘴裏嚼爛吞進去。最後,老趙被逼進一間小屋裏,他打光了子彈,留下最後一顆,射進了自己的腦袋。敵人自始至終不知道他是什麽人,從什麽地方來,來做什麽。


    “老趙是很有經驗的人,平時他總是告訴我,遇到各種險情應該怎麽做,其中一條就是一定要毀掉文字,再就是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必要時應該自殺。這是地下工作的紀律,沒想到我沒用上,他自己先用上了!”石大姐輕輕歎息一聲,眼睛定在德玲臉上,似乎有無盡的話要說,卻終於一個字沒吐,低頭又去喝酒。


    德玲一下子想起了肖老師,他躺在什麽地方啊?


    “你將來打算怎麽樣呢?”德玲問。她是想問石大姐在家庭方麵的打算。


    石大姐卻誤會了。她睜大眼睛說:“你怎麽問出這樣的話!我們這些人,還能有什麽別的打算?跟著組織走,走到生命的最後!我已經老了,也許看不到新中國了,但是我們的後代一定能看到!他們一定會建立起沒有剝削,沒有壓迫的人民當家作主的社會!”德玲趕緊解釋了自己的原意。石大姐“哦”了一聲說:“我說哩,怎麽會問自己的打算!除了組織,我們是沒有自己的打算的。”


    在這靜夜裏,兩個有著共同命運的女人慢慢談著,沒有眼淚,沒有激動,語氣越來越平淡,就像是說著一些和自己不大相關的話題一樣。


    那天,石大姐從外麵迴來,告訴德玲,組織上有個很重要的任務讓她去完成。具體什麽任務石大姐也不知道,隻知道兩人就要分別了,而且今後不得再有來往,連私人來往也不許。


    德玲心裏有些難過。在石大姐這裏住了這麽久,已經有了感情。


    石大姐也有點憂傷,但是她不流露出來,隻是告訴接頭的地方暗號。


    德玲從石大姐那小屋走出來,石大姐沒有送,隻是用目光看著她,囑咐了一句“我說的話你莫忘了。”也不知道是指的接頭地點,還是指她們那天夜裏的談心。


    在法租界一所屋子裏,一位沉穩文雅的大姐和德玲談話,這人才是德玲真正的上級,她負責德玲的新工作。她姓祁。


    “祁連山的祁啊,不是整齊的齊!”大姐笑著說。


    “有個任務你必須接受,”祁大姐的語氣十分硬朗,“你要和一個領導人扮作夫妻,以便掩護開展工作。”


    德玲一楞,麵有難色。祁大姐說:“這是不能討價還價的!你的任務,一是做他的秘書,幫助他工作,更重要的,是保護他的安全。”祁大姐告訴德玲,今天起,她改名蘇佳。


    關於日常生活,祁大姐也交代了一下。兩人既然是夫妻,就要睡在一間屋子裏,具體方式可以靈活。但是一旦出門,兩人一定要表現親熱些,這也是紀律。


    交代完這一切,祁大姐的語氣和緩下來:“蘇佳同誌,我知道你是個優秀的戰士,在這非常時期,革命遇到挫折,你一定要拿出勇氣和智慧,完成組織交給你的任務。”兩人又說了些一般的話,最後祁大姐起身,對德玲說:“我們做任何事情,都要記著,有那麽多的同誌為了革命事業,獻出了他們寶貴的生命!比比他們,我們有什麽不能獻出的呢?”


    話說到這裏,德玲便鄭重保證,一定完成任務。祁大姐滿意地笑了。


    那個機關在租界一個僻靜的弄堂裏。一個長滿葡萄藤的小院子,立著一所紅磚小房子,三間房,門窗的式樣都是哥特式的,屋頂是尖的。


    安排了四個人在這院子裏,一個廚子,一個保姆,德玲和那位領導。領導的公開身份是歸國華僑。那時候在租界,有很多來曆不明,說不清道不白的人住著。


    一個身材不高,眼睛不大,相貌平平的男子站在德玲麵前。


    這人大約三十多,穿一套米黃色的凡爾丁西裝,腳蹬黑皮鞋,一看就是外國迴來的。一開口,聽得出很濃厚的南腔北調味道,說明此人去的地方之多。


    “是蘇佳同誌吧?”走進房間,他對德玲點點頭,架起腿在一張椅子上坐下。


    男子自我介紹,叫陳鑫瑞。他沒有介紹其他,德玲也不問。對於敵人的秘密,知道得越多越好,對於自己內部的秘密,知道得越少越好,這是肖老師告誡她的。


    陳鑫瑞說了這一句,馬上到桌子前寫東西,德玲退了出來。


    大約半小時後,陳鑫瑞叫德玲進去。這麽短的時間,他已經寫了好幾張稿紙了,上麵密密麻麻,改得很厲害,他叫德玲趕快用正楷字謄寫出來,一會他要出去。德玲趕快找出紙和筆,伏在另一張桌子上埋頭謄寫。這人的草稿很難認,紙麵上除了字,還有各種符號,箭頭,好在德玲是記者出身,這些難不住她。她很快就交了謄寫稿。


    陳鑫瑞微微吃驚,拿起德玲謄寫的稿紙,仔細看起來,看了兩遍,一聲不吭放進自己口袋裏,不做任何評價。


    有天晚上,陳鑫瑞很晚才迴,身上略略有酒氣,德玲剛想問,他卻徑直走到大床前,仰麵倒了下去,就像他和德玲真的是夫妻,男人應酬晚了,迴家就睡。


    德玲本能地想去給他蓋上被子,但不知道為什麽把手縮了迴來。關上門,將一個大沙發拖開,在上麵鋪上被褥,自己睡上去。


    說實話,她對陳鑫瑞印象不好,總覺得差點什麽。組織內的同誌,德玲也見過不少,肖老師,石大姐,祁大姐,他們都有一種對同誌的親切,說起話來,一聽,就覺得有一種共同的東西。可是眼前這位領導,給人一種摸不透的感覺。地下工作,話語少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他的少似乎是有意識的,是冷漠。


    幸虧不是真夫妻!德玲暗想。


    天亮了。德玲走到外麵,廚師已經在廚房裏做早餐了,廚師是個四十多歲的男子,瘦瘦的,高顴骨,眼睛裏透著鷹一樣的機警。不用說,這是真正的警衛。保姆也在院子裏掃著地,保姆是當地人,也有四十多,晚上迴家去住。德玲沒有和保姆多說話,但她知道,能進這院子的,肯定不一般。


    作為主婦,德玲走到院子裏,囑咐保姆等主人起床後再去收拾屋子。又到廚房,問廚師今天該買些什麽菜?廚師一一迴答了,德玲按照他說的給了錢。


    還有些什麽要做呢?德玲四下看了看,廚師挎籃子去買菜,保姆拿一隻水壺去澆花,一邊看著大門,忽然想起,自己該去看看“丈夫”了。


    陳鑫瑞還在睡,看來他昨晚是真的喝酒過量了。德玲靜靜地在一邊坐著,等著他醒來。


    “糟糕!”陳鑫瑞在床上叫了一聲,跟著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躍下來,一邊去拿西裝,一邊說:“睡過頭了!不能耽誤事。”他匆匆嗽洗完畢,馬上在桌子邊坐下,拿出紙筆,對德玲說:“今天我一邊寫,你一邊謄!”德玲應了一聲,就坐在他旁邊。好在那桌子很大,一人坐一方還很寬。


    陳鑫瑞寫文章真的很拿手,那支筆在他手裏就沒有停過。唰唰唰,一會就是一張。德玲緊張地謄著,幾乎都跟不上了。等廚師在門外叫,說早飯好了,這邊的一篇論文也完工了。


    陳鑫瑞扔下筆,滿意地伸了伸懶腰,對德玲說:“我們一起去吃早餐吧!”德玲說你去吃吧,我把這最後一張謄完再去。


    也就幾分鍾,德玲謄完了,把所有的稿紙理順,又看了看自己的謄寫稿,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這文章的題目是“加快向敵人進攻的步伐”,情緒高昂,辭彩華麗,字詞之間節奏也協調,足見作者的文字功底。但是……德玲從頭再看一遍,他說的什麽呀?


    文章似乎太空了點。


    一篇鼓動群眾去罷工、罷課、遊行的文章,裏麵沒有一點方法步驟,沒有一點可行性的策略,從頭到尾都是口號,都是“必須,勇敢,”德玲知道這文章是要登在地下刊物上的,這樣的東西發到基層,對實際鬥爭有什麽幫助呢?德玲心裏深深存疑。


    陳鑫瑞大約對自己文章很滿意,早餐吃了一碗粉條,另加兩個饅頭。他對德玲說了聲:“晚飯不等我了!”興衝衝地出了門。


    德玲在這機關裏住了三個月。


    一男一女,同在一個房裏朝夕相處,久了,容易發生普通人會發生的事,這大約也是有人希望的吧?德玲卻非常不願意那樣。陳鑫瑞根本不是德玲喜歡的那種人。德玲喜歡寬厚、堅韌又通情達理的男子,肖老師就是那樣的。而陳鑫瑞渾身傲氣,成天理論出理論進,說話都像是照著書本在說,於人情世故一竅不通,動不動,就生氣。這樣的男子在德玲眼裏,無非一個大孩子。


    幸好陳鑫瑞也不大在意德玲,這叫德玲很感激他。兩人規規矩矩坐在一間屋子裏,規規矩矩談些文章上的事情。


    “蘇佳啊,把這個拿去抄抄!”德玲馬上走過來,拿起筆就謄寫。


    “蘇佳啊,我要睡覺了。”德玲便去給他鋪好床,然後聽見他很快發出鼾聲。


    這樣一種奇妙的相處,真是一種體驗,人是適應性的動物,久了,都習慣了。


    有一天,來了一個客人。高個子,大禮帽,目若朗星,對德玲點點頭,在沙發上坐下。看來和陳鑫瑞很熟悉。兩人沒談幾句,就爭執起來。德玲仔細聽,原來兩人為地下黨目前主要任務,產生了不同看法。那人的意見,敵人現在十分猖狂,地下黨犧牲太大,現在要收縮力量,盡量不搞大規模群眾遊行,以避免犧牲,積蓄力量,等待革命**。而陳鑫瑞認為,革命從來就沒有低潮!敵人越是猖狂,越是說明他們將要崩潰。至於犧牲,總是不可避免的,這個犧牲是光榮的!兩人先是一句去一句來,後來激動了,同時開腔,近乎爭吵。


    一會那人拿起禮帽出去。陳鑫瑞兀自氣唿唿的,對德玲說:“你聽見了,完全是失敗主義情緒!”德玲脫口而出:“我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保存力量,也是為將來著想吧?”陳鑫瑞一愣,梢停,沉穩地說:“哦,你也是這麽想的?很好,有想法,就該說出來。”顧自去躺下,眼睛看著天花板,思考著。


    那天,祁大姐來了,看著德玲一笑:“你在這裏生活怎麽樣,過得慣嗎?和老陳關係怎麽樣?他是不是對你發脾氣啊?”


    德玲說:“我到這裏是組織安排,沒有我個人因素。我會把工作做好的!”


    祁大姐又笑笑說:“如果調你離開,怎麽想?”德玲一愣,馬上迴答,堅決服從組織安排。


    好!祁大姐收起笑容說,工作需要,調德玲離開這裏,去基層印刷所。有人來接她。


    說動就動。祁大姐叫德玲馬上準備,明天早上就走。


    許多年後,德玲知道,是陳鑫瑞提出調她走的。


    德玲就要離開這裏了。


    廚師特意為德玲做了燒公雞,燒得爛爛的,那天晚上,保姆也沒迴家,三個人一起,喝了點酒。


    誰也沒問德玲將去哪裏,隻是勸酒勸菜,三個人談著天氣啊,菜價啊,城市交通啊,各人既不談過去,也不談將來。這樣的談話是很憋悶的,但是各人心裏有數,透過這看似無奈的交談,彼此能體會到同誌的關心。


    飯很快就吃完了。沉默了一陣,廚師忽然略帶傷感地說:“等到將來,有那麽一天,我要把今天的同誌們都請到黃浦江邊,我要親手做八大碗帶來,我們要放開量喝酒,放開聲音大聲唱歌,想談什麽就談什麽,要鬧他個一天一夜!”


    保姆笑著說:“算我一個,要是我還在的話!”


    德玲說:“我們一定會有那一天的!那天我做東,大哥大姐帶上你們的兒子孫子,我們要盡情地說,盡情地笑!”


    三雙手緊緊握到了一起。


    天剛亮,一個戴鴨舌帽的小夥子進了院子。


    這小夥子大約二十七八光景,高個,寬肩膀,高鼻梁,細長的眼睛閃著機智。他四下打量著,站在院子中央,吹著口哨,等著保姆去叫德玲。


    “啊,是蘇佳吧,我是祁大姐叫來的!”廚師認識他,在他背上擂了一拳:“你這張飛,還活著啊!”


    小夥子愉快地迴答:“我不活著,那些包打聽不是沒有事情幹了!”


    德玲早把行李收拾好了。她把所有的高檔衣服都留下,自己仍然穿著那身藍色的粗布褂,這樣她就隻有一個手提袋了。


    小夥子騎來一輛自行車,德玲跟了兩步,拉著小夥子的後腰帶,一躍而起,輕鬆地跳到後座上。


    車沿著黃浦江走,進了一片低矮的貧民住宅區。


    “下來吧!”小夥子叉腿站在地上,德玲跳下車,迎麵一個黑漆大門。門上有兩隻大大的銅環,足見房子的古老。


    小夥子把銅環搖了三下。


    大門沉重地磨開了,一個老人柱著拐站在門裏,幾縷白胡子飄在下巴上,雖然瘦,卻很剛勁,眼角邊那些密密的魚尾紋,寫著滄桑。


    看見德玲,老人笑了。


    “蘇佳呀,我們正等你哩!你的口福好,你姆媽今天買了肉,是煨湯是紅燒,由你!”


    一個小天井,周遭幾間房,房間裏靜靜的,走進一間房,裏麵堆滿了紙盒子,一個老媽媽,一個十幾歲的姑娘,兩人低著頭,聚精會神地在案板上糊紙盒子,看見德玲進來,兩人抬起頭。


    “是蘇佳來了?今天吃肉!”老媽媽和藹地笑著。那姑娘也望著德玲笑了笑,低頭又去做活。


    院子還有個後門。打開,坡下是一條河汊,也就幾十米寬,這河通著黃浦江,河裏有一些小船搖來搖去,聽見船民們大聲吆喝著。


    從後門可以下到河裏,斜坡上排著幾十級石板台階,石板踩得光溜溜的,看來這是一條常用的通道。


    這院子裏有一間房,門緊緊地鎖著,這就是印刷的地方。


    小夥子引德玲進去,房間裏堆滿了紙張,桌子上,放著一台手動油印機,油墨散發著濃烈的氣味。另有一張桌子,桌上有台燈,一塊鋼板平放在桌子上,旁邊堆著一筒筒的蠟紙。


    德玲今後的工作,就是刻鋼板。


    這是一個以家庭為掩護的地下印刷所。


    中午真的吃了紅燒肉。老媽媽很會燒菜,肉的味道很好,小夥子和那姑娘搶著吃,一邊互相說對方吃多了!老漢嘿嘿笑著對德玲說:“你莫管他們啊,他們是總吃不夠的!”老媽媽也不斷的往德玲碗裏夾著菜。


    剛來,就有家的感覺。德玲心裏很舒坦。


    晚上,德玲和那姑娘一個房,床是高低床,姑娘讓德玲睡下鋪,自己爬上高鋪。


    第一天,德玲睡不著,那姑娘也有些興奮,她告訴德玲許多這個印刷所的故事。


    這是一個由異姓組成的家庭。老漢姓劉,老伴姓李,兩人是湖南鄉下人,老漢是個篾匠,那年,革命軍到了湖南,農會興起,打土豪時候,老漢一馬當先,做了村農會主席。後來失敗,土豪們帶著人,把老漢吊起來拷打,那條腿就是被棍子打折的。本來還要把他送縣裏砍頭的,那天夜裏,老媽媽帶著兩個侄兒,挖開土牆,把老漢背了出來。兩人連夜逃走,逃到上海投奔親戚,親戚也是共產黨,那時候印刷所剛剛建立,兩老就住在所裏,守機關。小夥子姓張,外號張飛,是上海人,孤兒,流浪街頭,被鋤奸隊收留,表現極為勇敢,是鋤奸隊台柱。印刷所原來不在這裏,在市區中心,一年前,印刷所負責對外聯絡的同誌被捕,組織通知印刷所連夜轉移到這裏,把張飛也調了來,擔任保衛職責。對外,說是老兩口的兒子。


    你呢?德玲問。


    “我嘛,”姑娘調皮地說:“我當然是張飛的妹妹了!”停會她又說:“你就叫我春花,我本來喜歡花草!現在我們都姓劉!”


    看來這姑娘也是有一番經曆的。


    德玲勤奮地工作。刻鋼板,推印,清理打捆,這些活都是很累人的,隻要有任務,她從不興停下來休息哪怕片刻。


    春花是她的幫手。這個十幾歲的少女,原來已經做過很多種工作了,十分伶俐,兩人配合默契,一疊高高的白紙,眨眼之間,就變成了散發著油墨香的文件傳單。


    張飛隻要有空,也過來幫忙,他主要做稍重的活,搬搬運運。老劉負責屋子安全,他睜著警惕的眼睛,在院子裏走來走去,那拐杖“咚,咚,”有節奏地敲擊著地麵,使人安心。


    小小印刷所,有條不紊地工作著,日複一日向外界輸送著組織的聲音。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父親的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付漢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付漢勇並收藏父親的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