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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宵節過後,賢良門外。


    那拉氏拉住我的手,恬靜地笑著道:“妹妹迴去吧,這馬車就在門外。”我笑著點點頭,她唇邊含笑看看我身上的鬥篷,道:“幾年了,妹妹還穿著這件鬥篷,莫不是敏敏王妃這兩年送你的,你都送給了宮裏的姐妹們。”


    我淺淺一笑:“我還留有兩件。”那拉氏點頭笑笑,迴頭對身後的嵐冬吩咐:“好好調理王爺的病。”我心中微怔,看向嵐冬,她目光淡淡,和我一觸即離。


    她微垂首輕聲迴那拉氏:“奴婢必會盡心盡力照顧王爺,請娘娘放心。”


    那拉氏輕頜了下首,然後朝我一笑,我笑著迴了下,她轉過身,踩著細碎的步子,踏凳上了馬車,熹妃、裕妃等和我相視微笑後,尾隨著各自上車。待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前行,嵐冬自馬車遠去的方向收迴目光,靜默地垂首站在原地。我掠她一眼,舉步往迴走去。


    菊香隨著我走了向步,悄聲對我說:“娘娘,嵐冬姑娘還在原地站著。”我停步吩咐菊香:“讓她隨著一道走。”菊香努努嘴,迴身走向她。


    默想著心事,緩步走向勤政殿。殿門的高無庸忙走過來,賠笑道:“皇上正在議事,娘娘如若有事,奴才這就稟告。”我腦中仍想著一直徘徊腦中的事,隨意點點頭問:“殿中還有何人?”高無庸道:“還有怡親王和四阿哥。”


    我仍是點點頭,剛提步行兩步,心中忽地想起一事,迴身吩咐高無庸:“菊香和坤寧宮的嵐冬一會過來,讓她們去側殿茶房候著。”高無庸似是猶豫一下,才應聲守在路口。


    剛入大殿,便傳來胤禛的聲音:“軍機房不是專為西北戰事而設,要逐步承旨辦理機務,取代議政王大臣會議。辦理機務的軍機大臣,在滿、漢大學士及各部尚書、侍郎中選,要能辦實事之人。”


    軍機房剛剛建起來,尚有許多細節要商定。我停下步子,躊躇一陣,轉身瞅他一眼,正欲出門。他目光正好掃過來:“曉文。”我走過去,弘曆起身行禮,我淺笑道:“你們繼續談,我到裏麵待一會。”說完,徑自向裏麵耳房走去。


    坐在榻上,怔忡的默想著,每次見到嵐冬總有種奇怪的感覺,有些說不清楚,總覺得她心中埋著沉重的心事,身上隱著冷寂的影子,但心中又不排斥她,止不住想她為何如此,最奇的是,居然覺得她與自己有著莫大的關聯。


    默想一陣,迴過神卻發覺外麵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響。


    又等了會兒,我起身走出去。胤禛、十三、弘曆三人正看著地圖,聽到腳步,三人抬起頭。十三抿嘴輕笑,起身道:“臣弟告退。”弘曆默看我一眼,隨著十三起身欲出去。


    “十三弟。”話一出唇,下部該說什麽,我卻心中沒了思量。十三麵帶疑惑,笑看著我,弘曆也立在原地,默默盯著我。


    我看向胤禛,凝目注視著他,道:“方才皇後娘娘走時留下了貼身丫頭。”


    他本微蹙的眉頭舒展,眸中蘊絲笑意,道:“把這事給忙忘了,十三弟,皇後身邊有一個懂得調藥的宮女,你這陣子身子虛,皇後請旨,想把她留下調理你的身體,朕已準了。”


    十三瞥了眼我,我輕搖了搖頭,他默一會才問道:“可是名叫嵐冬的宮女。”胤禛笑著點點頭,十三又看我一眼,我擔憂的盯著他。十三默想一會,微笑著:“臣弟謝過皇兄、皇嫂。”


    我心中一緊,腦中驀然想起弘曆的那句話‘圍在阿瑪身邊的人都應小心’,想到這,我緊張地脫口說:“不可。”


    三人的目光瞬間全盯著我身上,胤禛走過來柔聲問:“怎麽了?”我悄眼瞅了一眼十三,十三眉微蹙微微搖頭,我心中恍惚一陣,猛然明白十三這麽痛快答應下來,是為了把嵐冬支出宮去。


    我心中難受,對著胤禛搖搖頭,輕聲解釋:“皇後娘娘身子也不好,讓她隨著十三,誰來照顧皇後。”他靜靜盯我半晌,我默立著對他微微一笑,提步向外走去。


    走到十三身邊,腳步一滯,心中極是酸楚,對他苦苦一笑,他卻是麵色淡然,嘴角仍掛著笑。我越過他,目光恰遇十三身後站著的弘曆。弘曆麵色沉靜,眸中卻隱蘊疑惑,和我目光一遇,微一頜首,然後撇過頭望著前麵。


    跨出殿門,高無庸迎上來道:“娘娘,菊香、嵐冬在茶房候著,奴才這就去叫她們。”我木然擺手:“皇上正在議事,你守在這裏,我自個去就行。”說完,我徑往茶房方向走去。


    春風初拂,寂靜了一冬的枝椏吐出了新芽,閣內的草地也微微露出了綠。


    嵐冬入交暉園已有月餘,沒有任何事情發生,我懸著的心終於落了下來。


    這幾日,勤政殿裏燈火通明,賢良門外新建的供軍機房辦公以及大臣候旨小憩的朝房日夜人滿。


    原來噶爾丹策零殺死叛逃到準噶爾的羅卜藏丹津及其部屬,並譴特使來京稱‘若天朝俯念愚昧,赦其已往,即將羅卜藏丹津解送。’朝臣們以為事情有轉機,噶爾丹策零可能會俯首稱臣,認為並不需要下令兩路大軍攻打,可胤禛卻認為,這隻是其緩步之計,認為噶爾丹策零是在為反撲做準備。


    我站在船頭,遙遙望著對麵朝臣來來往往,太監宮女們腳步匆促。輕輕籲出口氣,轉身吩咐搖擼太監迴杏花春館,小太監飛快瞅我一眼,似是被我突如其來的微怒口氣弄得莫名其妙,他麵帶惶色輕聲應下,便往迴劃。


    我心中雖有不忍,但實在沒有精力再多說一句話,遂迴艙坐於幾旁,默默出著神。


    上岸,走進館內,沿路信步踱著。不知過了多久,太陽漸漸西落,我仍徘徊在林子裏。遠遠聽見菊香的叫聲,我深透口氣,走出林子往迴走。


    “娘娘,以後您不能獨自一人出閣,奴婢都找你一個時辰了。不得已才這麽大唿小叫的,讓別人聽見,多麽不成體統。”菊香跑過來,未及喘口氣就發起了牢騷。


    初春的傍晚,涼風習習。菊香卻額頭涔汗,想是跑了不少冤枉路。我抽下她的帕子,塞到她手中,笑斥道:“我們閣內規矩是越來越壞了,丫頭都訓起主子了。”


    她努努嘴,瞥我一眼道:“要說閣內的沒有規矩也是您挑起的,哪有主子整日獨自一人出去的。巧慧姑姑說了,侍候小阿哥都比跟著您省力。”我無奈的歎口氣,笑問她:“什麽事?”


    她一拍額頭:“隻顧埋怨了,把正事都忘了,笑泠姑娘已在閣內候了一個時辰。”我微怔,又反問一句:“你說的是誰?”菊香鬼笑著道:“是勤政殿的笑泠姑娘,許是萬歲年今夜要迴來吧。”


    我輕哼一聲,斂了笑肅容道:“長了幾個膽子,連皇上的心都操。”她笑容一下子僵在臉上,‘撲通’跪在地上顫著音道:“奴婢再也不敢了,娘娘恕罪。”我忍著笑,向前走兩步,抑不住大笑起來。


    菊香一怔,忽而明白我在逗她。起身向我追來,我向前跑兩步,身上旗裝上飾品‘丁冬’亂響,我停下步子,默想一會兒,還是對著跑來的菊香道:“皇上不在時,在閣內怎麽鬧都行,可有一樣,關於皇上的事,不論大小,都不得開口議論,可記住了。”菊香又是一愣,即而點了點頭。


    這陣子我心中有事,沒有心思管束她們,而巧慧年歲漸大,且又一心撲在弘瀚身上,閣內以菊香為首的的宮女們也越發的沒規矩。長此以往,吃虧是必然的事,還是早些敲打敲打她。


    看菊香默跟著後麵一聲不吭,我輕搖搖頭,跨入禛曦閣,進入正廳。笑冷許是聽到了腳步聲,已迎在了門口:“奴婢見


    過娘娘。”我邊揮手讓她起身,邊坐下問:“可是皇上有事吩咐?”


    笑泠嘴角掛著笑道:“皇上吩咐奴婢把這個送過來。”接過她雙後遞過的盒子,放在身邊幾案上,眼前的她依然大方得體、溫婉可人,心裏不由對她生出幾絲好感,我笑著問她:“皇上這幾日膳食用得如何?”她笑著迴道:“皇上的膳食仍是清淡為主,這幾日較忙,皇上用膳不是太多。”


    我點點頭,菊香已閃身進來躬身行了一禮:“娘娘,廚房太監問今晚膳食可有特別想吃的?”月信已過了十餘日,且近日胃口較差,進膳漱口隱隱有些惡心,大概腹中已又有了一個生命。


    幾次三番想開口告訴胤禛,可每次話到嘴邊又咽了迴去。心中煩悶,如果不知道結局,對於這個孩子的到來我會欣喜異常,可如果生而不養,自己不能做一個合格的母親,又有何麵目生下她呢。但是現在最糟的卻是,要與不要、生與不生,自己沒有決定權,自己根本沒有辦法阻擋她的到來。


    呆坐著默默發了會呆,一迴神卻見菊香仍垂首躬立著,而笑冷卻若有所思看著我,和我眼神一對,她抿嘴笑道:“娘娘,奴婢昔日在家時也燒得一手好菜,如若娘娘不嫌棄,奴婢願試一試。”


    我嘴邊扯出一絲笑:“這幾日大殿忙,不能離了人手,還是先迴去吧。菊香,你吩咐他們,煮些清粥小菜即可。”


    菊香,笑泠禮畢而去,我拿起盒子打開,抽出裏麵一張折成長條的紙,展開低聲讀著:“叵耐靈鵲多謾語,送喜何曾有憑據!


    幾度飛來活捉取,鎖上金籠休共語。


    ‘比擬好心來送喜,誰知鎖我在金籠裏。


    欲他征夫早歸來,騰身卻放我向青去裏。’”


    我心中一暖,不由得掩嘴輕笑起來,這時候,他還有閑情逸致打趣我,想來是這幾日我總是坐船行至一半便調頭而迴,傳到了他耳中。本鬱悶的心緒因這首詩而暢快了些,嘴角蘊著笑,小心的收紙入盒,拿起來,起身往內院行去。


    內院,房門半開,我心中一愣,出去時好像關了門。且這房中的一切都是自己親手收拾的,巧慧明知自己不在,也不會帶弘瀚過來。難道他迴來了,想到這裏,抿嘴笑起來,既然迴來了,還差笑泠送首詩。


    推開門,正欲開口,卻見一女子背對著站在我的梳妝台前。這背影極像是……。


    我心中一愣,同時又是一驚,冷冷的問:“不請自入,有什麽要緊事?”


    她身子一頓,轉身微垂首盈盈施一禮:“奴婢失禮了,承歡格格吩咐奴婢送個口訊。”我凝目注視著她,淡淡地問:“格格有何事?”她唇邊漾出著絲笑:“格格想趁著春暖花開,邀娘娘去暢春園騎馬。”


    我點點頭,笑著道:“知道了,迴去你告訴格格,讓她來一趟。”語畢,心念一轉,疑惑地續問:“你進園子就為了此事?”


    她瞅我一眼,走過來道:“王爺已兩日未出園子,奴婢是為王爺送藥而來,順帶著為格格捎口信。”


    看她垂目不卑不亢的站著,那奇異的感覺絲絲湧上心頭,我目注著她,凝神細看。


    半晌後,心裏沒來由得一陣不安。我收迴目光,往內走去,邊走邊道:“皇後娘娘吩咐你好好照顧王爺,那是對你的信任,不要辜負了她。一個女兒家,以後不要單獨出來,王爺沒時間迴去時,我會吩咐小順子過去拿藥。你退下吧。”


    聞言,她靜默一陣,忽然開口道:“那就是說,如果王爺的病一日沒有痊愈,我就得待在交暉園。”聽她語氣生硬,我心中一愣,忙轉過身,她嘴角噙著一絲詭異的笑容,冷眼看著我。


    不,那種眼神不能稱之為看,那是一種怎樣的眼神,裏麵蘊著一種說不清的東西,細想一會,心中又是一驚,那是恨,她現在竟是恨恨的瞪著我。以前總覺得冷意逼人,不似一般唯唯諾諾,對主子話言聽計從的丫頭。從未看她如此表情,不知為何,在內心深處竟湧出絲驚懼,忙輕喝道:“還不退下。”


    她掠我一眼,唇邊的笑卻擴大起來,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為何在廉親王爺駐足相望嗎?你不是一直懷疑我,和六十阿哥的死有關嗎?你不是一直對我很好奇嗎?”


    原來她的確有問題,自己的感覺是對的。


    強自壓下心頭不安,慢慢坐在桌旁,端起茶壺為自己到一杯水,慢慢啜了口,強自鎮靜下來,抬起頭笑著道:“我曾親耳聽你說過,你和王府沒有關係。”


    她隱去笑容,向前走兩步,盯著我恨恨地道:“我現在沒有,不代表是以前沒有。”


    我心中震驚,默想一會兒,自己在王爺從未見過她,況且她的年齡也不該和八爺有什麽聯係,難道是和八福晉明慧有關係之人。


    我心中一沉,聲音有些發顫:“你是明慧什麽人?”


    她咬牙笑起來:“她,八福晉。”我心中更是吃驚,聽她的語氣隱著恨意,說明她並不是明慧的什麽人。


    看我凝神細想,她又是一陣輕笑:“你很聰明,你所猜測的都對,皇後的痰湧,六十阿哥的落水,甚至是怡親王側福晉之死都和我有關係。”


    我手一抖,手中杯子應聲落地,一聲脆響,驚醒我的身上的怒意,我‘騰’地起身,厲聲喝問:“為什麽?她們跟你有何冤仇,皇後待你如親生女兒、六十阿哥才隻是個孩子、而綠蕪和你更是沒有任何關係,究竟是為了什麽?讓你如此狠心對她們下手。”


    她慢慢搖搖頭,緩緩向前走著:“你說的都對,她們和我沒有關係,我甚至負了皇後的一片恩情,可是,她們必須要死。”我手握成拳,吼道:“為什麽,你總得有個理由,為什麽?”


    她依舊笑著,臉上隱隱透著絲瘋狂、扭曲:“為什麽,皇後死了,整個後宮便是一團散沙;福惠死了,對他可是錐心之痛,但是我沒想到他那麽快就挺了過來;其實,我下一目標計劃的本來是你,而不是側福晉,但你知道什麽救了你嗎?”


    和她麵對麵站著,她眸中的仇恨如一團火焰一般,我心痛難奈,已不知懼怕,揚手欲打她一耳光,她畢竟學過功夫,我的手剛剛揚起,她便抬手一擋,我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整個手臂更是火辣辣的疼。


    她笑著盯著我:“真不想知道?。”


    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打擊胤禛,我不覺已淚如雨下,腦中滿載恨意,但卻說不出一句話,隻知道恨恨的迴望她。見我如此,她臉上笑容放大:“是這個,是這個救你一命。”


    移目看她手中鐲子,我心神一晃,腦中一個念頭閃了出來,心中驚痛不已,不會的,不會是她,腦中雖是這麽安慰自己,但身子仍是一軟,向後退兩步。呆愣一瞬,突地又反應過來:“你為何拿我的鐲子?”


    我撲過去,欲搶過來。她一把收住,放進懷中:“你的,這怎會是你的,這是馬而泰。若曦的,你是嗎?”


    我身形一頓,停步驚問:“你到底是誰?為何要拿我額娘送我的鐲子。”


    她嘲弄的看著我,冷聲道:“你額娘,你配嗎?你敢承認你是馬而泰。若曦嗎?若曦額娘早去,姐姐是她唯一的依靠,但姐姐下場如何,皇家除名。還有阿瑪一個掌握西北兵馬大權的將軍調任到一個文職小官。甚至,還有姐夫,他,……,他竟被你們逼死,你有臉承認你是若曦嗎?”


    我兩手指甲已深紮入肉,但我卻絲毫感覺不到痛,麵帶慘笑問:“你是若曦?”


    她閉眼,一串淚珠隨著落下:“若曦,已經二十多年沒有人如此叫過了,我還是若曦嗎。”


    我一直隱隱覺得她和自己有莫大的關係,原來她竟是,心裏如刀劃過一道一樣,隱隱作痛,捂住心口,道:“即便如此,你也不應該殺這麽多人,皇上,他並沒做錯什麽。”


    她頭微揚,臉上帶恨卻笑著道:“姐姐、阿瑪又有何過錯,還有,


    姐夫,他該死嗎?還是這麽屈辱的死。”


    我身子沒有一絲力氣,依在桌上,強抑住心痛問:“你多年沒在姐姐身邊,你可知道姐姐的心思在不在八爺身上?另外,你又怎知阿瑪他們過得不如意呢?六十該死嗎?綠蕪又該死嗎?甚至還有綠蕪那還沒有出世的孩子也該死嗎?你真是若曦嗎?你是姐姐的妹妹嗎?為何你會如此蛇蠍心腸。”


    被我這麽一連串的反問,她微微心了下,麵帶茫然,但隨即麵色一變,大聲道:“我怎會不知姐姐的心思,她們是不該死,但誰讓她們跟皇上有關呢。我本有機會讓他一刀斃命,可我更想讓他嚐嚐親人一個一個在身邊離開的滋味,我要讓他孤獨至死,讓他獨自品嚐自己種下惡果。至於側福晉,怪隻怪他是怡親王最心愛的女人,隻有她死了,怡親王才會受到打擊,如果皇上知道他心愛的十三弟是因為他才痛苦至死的,你猜他會怎樣。”


    ‘痛苦至死’乍一入聞,我心大驚,難道,……。


    我甩甩頭,心痛莫名,哀聲問:“你在王爺藥裏作了手腳?”


    她仰頭大笑:“現在他還死不了,他會再痛苦三個月,然後腸穿肚爛而死。”


    我身子一軟,癱倒在地,被剛才落地的茶碗碎片紮住手心,我卻絲毫沒覺得痛,腦中竟然木木的,隻是血瞬音染紅整個手掌。


    我呆呆坐在地上,她走到我麵前,臉上有絲獰笑:“這滋味好受嗎?你可知道,一個十幾歲的女子,突然變成了一歲的女娃,而且是一個出口成章的孩子,整日裏對家人說‘我是當今八阿哥的妻妹,我不是你們的孩子,我叫馬而泰。若曦。’結果怎樣,你知道嗎?我被視為妖怪,隨著那家的阿瑪、額娘被族人趕出家門,流落異鄉。”


    我呆呆的聽著,原來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可自己想這樣嗎?這由得了自己嗎?我苦苦一笑:“你以為我想嗎?我……。”


    話未說完,門口突然傳來巧慧的聲音:“保護娘娘要緊。”幾個侍衛拔刀入內,團團圍住我們,麵前的她一笑,蹲下來,自頭上拔出簪子對著我胸前,笑著道:“知道鳩尾穴嗎?任脈,刺中後,震動心脈,最後血滯而亡。”


    巧慧聞言疾步撲過來,淚流滿麵,道:“嵐冬姑娘,千萬不要傷了我家小姐,你想要什麽,皇上都會答應你的。”


    她一手掐我的脖子,一手用簪子指著我,看了眼巧慧,滿臉傷痛的喃喃道:“小姐。”她收迴目光,盯著我冷笑著道:“我該叫你曉文,還是若曦。‘小姐’,連姐姐的貼身丫頭也對你這麽關心,你很開心吧。”


    難道她第一次見到巧慧會把手中的粥打翻,難怪她總是冷意淩人。


    我人仍是呆坐著,眼前的一切我絲毫不覺得怕,心中驀然覺得眼前的嵐冬是那麽的可憐、可恨。


    巧慧一愣,立在了原地。嵐冬笑瞟了眼幾個侍衛,最後目光又落到巧慧身上:“好巧慧,反正隻有你自己看見了,你不要告訴姐姐,我再也不敢往福晉房內放耗子了。”


    巧慧身子輕顫,疑惑地道:“你是誰,你怎知我家小姐小時候的事?”


    嵐冬淺淺笑道:“巧慧,姐姐待你這麽好,你為何助紂為虐,跟在她的身邊?”看巧慧茫然不解,嵐冬指著我道:“她冒充若曦這麽多年,你都不知道嗎,我才是真正的若曦。”


    這麽荒謬的事竟發生自己身上,並因自己發生了這一係列的慘事,如果不是自己求胤禛讓姐姐和青山生不同衾、死同穴,了了姐姐的心願,哪會引來了一串的誤會。


    六十、綠蕪,兩人的麵孔交替在我腦中閃著,是自己害了這兩條命嗎,隻覺得心痛難忍,我不自覺捂住心口,喉頭一甜,自嘴角流下一股熱流,垂首看看,衣襟上已多了朵朵紅花。甜味過去,嘴裏充斥的滿是鹽腥味,喉頭癢癢的,‘哇’地一口又吐了出來,我眼前漸漸灰暗一片,意識也越發模糊起來。


    巧慧猛地喝道:“我家小姐早在雍正三年就去了,娘娘和我家小姐一樣,都是善良之人,你身為皇後娘娘的貼身宮女,犯這大不敬的罪,也不怕被誅了九族。”我一驚,又有一些清醒,無力的苦苦一笑道:“沒想到姐姐會有這樣狠毒的妹妹。”


    兩人對視著默一會兒,她眸中的狂亂少了幾分。我卻再也無力撐下去了,眼前一黑,耳邊同時又聽巧慧的驚恐聲:“蛇,她背後有蛇。”緊接著身子被人撞了一下,然後又是‘啊’的一聲。


    冥冥之中,我有些奇怪,怎會有蛇呢,最後那一聲聽聲音好像是笑泠的,她不是迴勤政殿了嗎?……。。


    臉上好像被什麽東西紮了一樣,隱隱的有些疼。我伸手拔一下,手被輕柔的握住,耳邊傳來他焦慮的聲音:“若曦。”緊接著臉上又被一雙小手撫來撫去:“額娘,瀚兒很乖,你不要不理瀚兒。”


    暈暈沉沉中聽他不停喝斥太醫,我艱難睜開眼睛,用盡全身力量卻仍是聲若蚊蠅:“皇上。”


    周圍瞬間寂靜無聲,眼前出現一大一小兩張臉,胤禛麵色憔悴,下頜胡須已長出半指,四目相望,他眸中柔情默默,緊緊密密裹著我。弘瀚許是見我沒有理他,小手已伸過來,扳過我的臉對著他,撇嘴委屈道:“額娘,瀚兒不乖嗎?你為何睡這麽久,不想看看瀚兒嗎?”


    心中一緊,腦中驀地想起那日的事,‘腸穿肚爛’猶如響在耳邊,我翻身欲起,才發現身上無一絲力,僅僅是頭微動一下,整個人仍躺在床上。


    胤禛眉宇一蹙,彎腰托起我的身子為我墊上軟墊,柔聲道:“想幹什麽,說出來,吩咐下去就行了。”我斜依著身子,心中焦急,但卻無一絲力氣,低聲道:“我馬上要見十三。”


    他點點頭,坐在我腿邊道:“高無庸,怡親王可是在勤政殿議事。”我這才發現,床前並站一排太醫,旁邊巧慧、高無庸也直直的立著。


    高無庸向前走兩步,輕聲道:“王爺這幾日一直在園子裏,即使不在大殿,也會在賢良門和大臣議事,奴才這就去宣。”


    胤禛揮手摒退一幹太醫,高無庸和巧慧也隨著退了下去,可巧慧牽著的弘瀚卻抓住我的手:“瀚兒不走,瀚兒要和額娘在一起。”


    巧慧好言哄了一陣,弘瀚仍是不撒手,她為難的看著我,我撫撫弘瀚的小臉溫言勸道:“瀚兒乖,額娘身子再好一些,一定會抽時間繼續教瀚兒珠心算。”弘瀚將信將疑看著我:“額娘說話算數。”我扯出笑容,點點頭,小家夥才一步三迴頭隨著巧慧出去。


    十三搬椅子坐在床頭,望了眼胤禛才問我:“皇嫂,如果身子挺得住,今日當著皇兄的麵都說了吧,發生了這事,也該給皇兄一個交待的。”自我醒來就急尋十三,胤禛雖未開品詢問,但一直麵色淡淡,坐著默看著我。


    此時,聽十三這麽一說,胤禛輕歎口氣:“你們瞞了我什麽事?”我凝目注視著十三,一陣心酸,十年幽禁、失去至愛,件件都與我有關。


    輕咬下唇,閉眼默一會,強自壓下一腔悲傷,對十三道:“你藥中有毒,是慢性的,現在馬上去找張毓之,去尋他師傅,找解藥,一定要快,三個月內一定要服解藥。”說完這一席話,已覺得氣短,撫住胸口喘起來。


    十三微微笑著,沒有應聲。胤禛卻麵色一緊、眉頭緊蹙,伸手輕柔的為我揉了胸口,待我唿吸平順,才開口問:“怎麽迴事?”我以手支起身子,未迴答他的話,依然盯著十三道:“你不能再受舟車勞頓之苦,還是在園子裏等著,差人帶他來。”


    十三搖頭道:“我身子沒什麽不適,況且她的藥,我也沒喝幾次。”我搖搖頭,急得淚在眼眶裏打轉,胤禛已大聲叫來高無庸吩咐:“命廷玉差人盡快迴府尋張毓之進園子,另外,你再派人去菊舍去尋。”高無庸應下,便腳步匆促的出去了。


    胤禛目注著我:“還有力氣說麽?”我點點頭道:“瓜爾佳。嵐冬是八爺府


    中的舊人,我入府時她已離了府,我們從未謀過麵。那次被擄出宮時,我曾見她在王府門前徘徊,就一直心存懷疑……。”


    斷斷續續全部說完,弘曆與張毓之已一先一後進了門,張毓之行禮之後,立在一側。見十三仍是不當迴事端坐著,我心中酸楚,對張毓之道:“你師傅所居之處離園子有多遠?”


    張毓之微怔一下:“我師傅在天目山,但自我與師妹下山,師傅已出去雲遊,現在不能肯定他在山上。”張毓之默一會兒,忽道:“可是嵐曦闖了禍端?”


    我心中一苦,胤禛默看張毓之一眼,揮手招來高無庸吩咐,高無庸一陣點頭,領著張毓之出去。


    胤禛自我說完就一直默默不語,我心中難受,不知如何解釋我和嵐冬的身份。幾人默一會,他忽道:“她如此費盡周章的謀劃,為什麽她會如此恨朕,甚至是恨你?”


    我苦笑一陣,喃喃自語道:“為什麽,因為她恨,她恨她失去了親人的嗬護,她恨她失去了溫暖的生活,她更恨的,大概是我我占了她的……。”我話未說完,弘曆忽然道:“皇阿瑪,兒臣自嵐冬身上搜出了這種藥,不知是不是往十三叔的藥中摻的。”


    胤禛麵色更暗,十三仍是一臉淡然,我心中卻越發難受,其實我心中最擔心的是,不是十三中了毒,而是他已生無可戀,死亡對他來說,隻是解脫。


    待一切安排妥當,張毓之的師傅畫像也快馬加鞭送到各省,我心中卻沒有一絲興奮,隱隱覺得十三過不了這一關。


    凝目注視著十三,十三笑著道:“皇嫂不必如此擔心,不是還有三個月時間嗎?”我點點頭道:“一定要平安迴來。”十三仰頭一笑,對胤禛笑道:“虧是四哥在身邊,如若不然,你這麽千叮萬囑的,看到的人會誤會的。”


    我心一驚,他叫了‘四哥’而非‘皇兄’,而且是侍衛環立的這裏,心中的不祥之兆更強一些,胤禛也是微怔一下,上前拍了拍十三的肩膀:“四哥等你迴來。”


    十三點點頭,一躍上車,我眼眶一熱:“我們再送你一程。”十三爽朗一笑,道:“已出了賢良門,難不成你們還想送出園子。”


    馬車已開始向前走,我急急趕兩步,大聲道:“允祥,記得四哥、四嫂等你迴來,迴來後你還要為承歡主持大婚呢。”


    十三笑容一僵,但隨即隱去,仍笑著道:“我走後,承歡還是隨著四嫂在園子過吧。”說完,挑了車簾入內,馬車也漸漸遠去。


    惶恐不安中,終於到了雍正八年五月份。


    佇立在亭子裏,望著天邊的酡紅如醉的暮色,我心中暗自慶幸,或許現實與史書是有出入的,十三沒有在五月份去世。又或許是自己記錯了,十三在雍正年間根本沒有去世,是的,一定是自己記錯了。


    “小姐,小姐。”正在沉思,忽然傳來巧慧焦急的叫聲,我轉身看去,巧慧一步兩階的上來。我忙下階,扶住她埋怨:“年歲大了,腳下要注意一些,摔傷了是可大可小的。”


    巧慧喘著粗氣道:“小姐,出事了,怡親王……。”未待她說完,我心下一驚,身子跟著一顫,腦中突地一片空白,巧慧的聲音依然在耳邊:“……過世了,皇上、格格已經去了交暉園。”


    我疾速跑著下階,巧慧在後麵喊:“小姐,小心腳步……。”話未落音,我腳步一空,已翻身滾了下去。


    耳鳴目眩,眼前金星閃著。我翻身欲起來,剛一起身,‘啊’地一聲又摔倒在地,巧慧已跑過來,翻開我的衣襟,哽咽著道:“小姐,你的腳……。”我拉著她的胳膊,哀聲道:“扶我起來,快。”


    巧慧搖搖頭道:“小姐,看樣子,你的腳已傷了筋骨,不能動,奴婢這就去讓人抬軟凳過來。”我扯著她道:“我一定要去交暉園。”


    巧慧默一會兒,道:“小姐,你可知道二小姐最怕什麽嗎?”我茫然搖頭,她輕聲道:“蛇,她一聽到有蛇,一定會跳起來。”我抓著她的手鬆開,垂首苦笑道:“你想說什麽?”


    巧慧拍拍我身上的土,道:“我家二小姐已經過世了,誰也代替不了她。可在我心裏,你也是我家小姐,是三小姐。現在你已有了身孕,上次已受了驚嚇,況且皇上走時有吩咐,不讓你去交暉園,你腳崴傷了,現在你去,是不是園子裏的太監宮女們都受了罰,才能阻擋你。你可知道,上次因為嵐冬能輕易進閣……。”


    話說了一半,她忽然停下,驚恐的瞅我一眼。我一閉眼,無力地趴在地上,苦笑起來,前些日子禛曦閣侍衛突然換了,自己還問過胤禛,他卻輕描淡寫的解釋‘園子裏的侍衛都是互相調換的’,他說的也是事實,自己也就沒有多想,今日聽巧慧這麽一說,莫非是……。


    斜靠在床上,左手右腳裹著厚厚的布,右手拿著本書,盯著書本,腦中卻空空的,沒有一絲自主意識。


    門輕輕被叩了兩聲,我迴神忙道:“進來。”小順子進來,禮畢道:“今日皇上下詔恢複王爺名諱為胤祥,配享太廟。並且,擬定王爺溢號為賢,並命將‘忠敬誠直勤慎廉明’八字冠於賢字上。”


    我淒然一笑:“公而忘私,視國事如家事;小心兢業,無纖毫怠忽;精白一心,無欺無偽;直言無隱,表裏如一;黽勉奉公,夙夜匪懈;一舉未嚐放逸,一語未嚐宣漏;清潔之操,一塵不染;見理透徹,蒞事精詳,利弊周知,賢愚立辨。 ”


    小順子一呆:“娘娘如何知曉,皇上是如此說的。”我苦笑著搖搖頭,不再言語,小順子麵帶狐疑之色,轉身向外行去。走了兩步,似是又想到什麽,停步迴身道:“誠親王允祉在王爺喪事上總是遲到早散,麵無戚容,皇上已命交宗人府議處。”


    自摔傷後,我一直譴人送口訊給胤禛,他不得已,隻好每日差小順子迴來送信。


    一個人默默坐著,心裏卻翻江倒海,如果自己什麽也不知道,是不是也就沒有後來這一係列的事,沒有十三的十年囚禁;明慧的慘死、八阿哥的休書。沒有上麵的事,也就沒有了六十的死;綠蕪的死、十三的死;甚至是閣內侍衛的死,……。


    想來想去,原來這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自己一心想讓姐姐沒有遺憾,但卻沒有想到會發生這麽一係列的誤會,原來自己才是那是殺死這些人的兇手,怪不得別人,自己才是這所有事的罪魁禍首。


    頭痛欲裂,雙目緊閉雙手抱頭,蜷曲在床上,身上的傷口許是拉開了,我卻不覺得痛,還隱隱有些痛快,身上痛一點,再痛一些,心才會少痛一些。


    “小姐,你怎麽了?”耳邊傳來巧慧關切的聲音,我搖頭無語,她拉下我的胳膊,捏著我的下頜道:“小姐,張開嘴,你的嘴唇咬破出血了。”


    我依然咬著下唇,身子微微顫著,“娘娘,你這麽糟蹋自己,隻是讓親者痛仇者快。”


    何謂親、何謂仇,她是仇人嗎?我默想一陣,突地意識到方才並非巧慧的聲音。


    腦中驀地想起那日她的驚唿聲,慢慢睜開眼睛,巧慧忙絞了帕子為我擦拭唇邊的血跡。我伸手接過帕子,放在一邊,發現笑泠站在巧慧身邊,她矮身施了一福,我忽地發現她脖子有些異常,心中一怔,問:“你脖子怎麽了?”


    笑泠用手撫一下,笑著道:“沒什麽。”旁邊的巧慧截口道:“當日,笑泠自閣內迴到勤政殿,稟報高公公說娘娘不怎麽吃東西,皇上吩咐禦廚為娘娘做了幾個小菜,命笑泠帶過來。她來的時候,正好是嵐冬拿簪子逼著你的時候,奴婢一喊有蛇,笑泠姑娘趁嵐冬驚慌失措撲了過去,結果被刺中了脖子。那嵐冬的力氣真大,當時如果四哥沒有場,我們都不是她的對手。”


    我心下一驚,‘四阿哥’,當時弘曆也在場,心中猛地明白那日他為什麽截住話頭,不讓我往下說,想是他已明白了嵐冬的身份。


    靜靜沉思一會兒,我抬頭看著


    她道:“傷口愈合了沒有?”她笑著道:“皇上命太醫為我治的,現在已差不多好了,隻是繃帶還不能解開。娘娘,笑泠不懂什麽大道理,隻是你這麽折磨自己,除了讓關心你的人難受心痛,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點點頭,強扯出一絲笑:“普通的話就是大道理,謝謝你。”她臉一慌,急忙一福:“娘娘折殺奴婢了,奴婢這麽做是應該的。”


    我深歎口氣,默默發起呆來,兩人見狀,笑泠躡腳退了去,巧慧皺眉為我重新包紮傷口。半晌後,巧慧輕聲道:“奴婢去看了一次嵐冬姑娘,她托奴婢帶口訊,想見你一麵。可四阿哥卻吩咐奴婢,不能讓你知道。但奴婢想了想,見與不見,還是由你決定吧。”


    我默想一會兒,心中全是哀傷:“帶她來,不,還是送我過去。”巧慧默看我一陣,點點頭,轉身出去張羅轎子。


    坐在轎中,掀開簾子一角,杏花春館內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侍衛們個個麵色凝重而嚴肅。


    放下簾子,靠在軟墊上暗歎口氣,自出事後,那拉氏一病不起,多次要硬挺著來探望我,可胤禛卻吩咐‘先照顧自個的身子要緊’。這麽一來,她的病卻是越發重了,宮中之人忙著照顧那拉氏,園子裏忙著我及十三的事,宮女太監們都是來去匆匆、麵色凝重,連續發生的事太多,許是大家一下子有些接受不了。


    但接踵而來的,更是使人人心惶惶。在這月裏,胤禛還是接受了眾大臣的提議,決定對準喝爾進軍之期暫緩一年,並譴奕祿等大臣往諭‘請封號,所有屬下悉編旗分佐領’,可就在傅爾丹、嶽鍾琪聽旨迴京議事時,噶爾丹策零卻突襲駐於科舍圖的清軍,由於軍中無主將,總兵、副將血戰七日雖未大敗,可仍是損失慘重。胤禛聞訊急怒攻心,自交暉園迴了園子。


    圓明園的西北角,水木明瑟。


    這裏隻有夏季才會有太監們來將泉水引入室內,以水力轉動風扇,從而達到為室內降溫納涼的效果。因此,其他三季,都是留一些年老體弱的太監保養工具、打掃庭院。可如今,院子被侍衛團團圍著,大概除了飛鳥能入,地上走的,沒有令牌,卻是無論如何也進不去的。


    下轎,推開房門,弘曆疾步過來蹙眉問:“你身子還沒康複,怎麽來這了。”


    我心中苦澀,淒然一笑道:“如果不來,我這輩子也不會安心的。她怎麽樣?”


    他瞥了眼裏麵,道:“你自己看吧。”我走到窗前,透窗向內看,嵐冬站在屋子中央,手腳帶著鐐銬,但身上甚是清潔。


    我們相互凝視半晌,她開口道:“你終於來了。”


    我深透口氣,平靜地道:“你要我來,究竟是為了何事?”


    她嘴角逸出一絲輕笑:“隻是想讓你知道得更清楚一些。”


    我一怔,心中剛剛湧出的同情之念一下被擊的支離破碎,心有絲絲絞痛:“死了這麽多人,你仍是如此恨嗎?”


    背後的弘曆低聲喝斥:“死到臨頭,仍不思悔改。”她冷冷一笑:“你們為何要把我關在這兒,你們怕什麽,不就是怕別人知道她也是怪物嗎?”弘曆麵色一緊,冷聲吩咐身邊的侍衛:“吩咐下去,退到十米之外,任何人不得靠近。”


    侍衛利落地退下,弘曆走過來與我並立,嵐冬嘴角噙著絲冷笑:“我很慶幸進宮沒有多久,就去了坤寧宮,因此我的第一個對象便是皇後,還記得那次痰湧嗎?其實她發病也是我用藥所致,太醫的方子都是對症的,可他們卻不知,她所有的膳食都是克製所服之藥的藥性的,也就是說,她服的藥沒有用。事情本是很順的,但不想師兄也進了宮,另外,你一直以為都是懷疑我的。”她越說越慢,我搖頭苦笑道:“你少說了一樣,她對你太好,你根本就下不了手。”


    她一怔,盯我一會,微微垂下頭,似是沉溺於自己的思緒中,默一會兒,突地抬頭盯著我道:“我第二個對象本來是你,隻可惜我身份卑微,沒有辦法來園子裏,隻好默默等機會,可即便你們冬季迴宮,你也總是待在西暖閣,我沒有機會下手。”


    說到這裏,她臉上突然輕笑起來:“後來我發現了另外一個目標,皇上雖不常去坤寧宮,但他對六十阿哥卻極是疼愛,每隔幾日必會譴高公公來詢問,阿哥平日裏的飲食起居、騎術射獵。因此,我留心注意小阿哥的喜好,終於有一天,有了機會。小阿哥要去湖邊賞魚,這是既不暴露我,又能置他於死地的機會。那天出奇的順利,皇後娘娘一直給我訴說舊事,她沉溺於自己的思緒中,而當時又隻有我們三人,一切如我所預料的發展,其實在下水救他的一刹那,我心裏是矛盾的,有些不忍心,但那時你知道我腦中忽然想起了什麽嗎?我想起了姐姐、姐夫,因此,我抱著小阿哥一起沉下去。”


    腦中閃出六十在水中掙紮的畫麵,心一下子揪在一起,鈍鈍的隱隱作痛。我腿一軟,身邊的弘曆忙扶著我,我捂住胸口無力地問:“那裏的魚是你準備的?”她得意一笑:“我在湖水裏放了用藥養過的魚,它們放入深水中十日內不會遊入湖底,因為隻有飄在水麵上它們才能唿吸。”


    淚順臉流入口中,心中一陣苦澀,掙開弘曆的手,走上前雙手緊扣著窗子,搖著頭道:“我本打算永遠不再對人再次提及這件事,因為這事關姐姐的名譽。但是,今日我告訴你,你不配做姐姐的妹妹,你根本不配,你們相依為命十幾載,你可知道姐姐心中的人是誰,他根本不是八爺,她心心念念想得是阿瑪帳下的青山,皇上之所以休了她,那是姐姐求來的,她想和青山生不同衾、死同穴。你口口聲聲說為了姐姐,其實你根本是為了自己,從小你跟明玉格格打架,你幫得了姐姐了嗎?沒有,你隻是為她添了一樁又一樁的麻煩;你殺了這麽多人卻一直喊著是為姐姐和八爺鳴不平,但說句實話,你是為她們嗎?你不是,你隻是為了你,為了你這十幾年所受的一切向我們報複。我從二十五歲突然變成了十幾歲,你以為我願意嗎?這二十年來,我在宮中過著如履薄冰、擔心受怕的日子,你以為我願意嗎?可我又能怨誰。”


    她呆呆站在原地,似是陷入了沉思,過了半晌,她拖著腳鐐走過來,隔窗盯著我道:“姐姐真是自己求的?”


    我淚如雨下,點了點頭:“這麽多年阿瑪雖無兵權卻過著悠閑安樂的日子,沒有皇上的口諭,這可能嗎?你學這麽多年醫術,就是為了現在所做的事嗎?”


    她麵色一變,輕聲慘笑著緩步走到牆角,雙手抱頭蜷曲著蹲了下來。我眼角的淚無聲滑落,默站在窗前,木然盯著她。


    背後傳來腳步聲,我轉過身子,高無庸矮身行禮:“老奴見過娘娘。”我輕一頜首,問:“皇上準備如何處置她?”他忙瞅了眼弘曆,麵露難色,弘曆看我一眼,輕歎道:“公公不用為難,說吧。這裏隻有我自己聽見了,至於娘娘,那是我告訴她的。”


    高無庸‘撲通’跪下地上:“老奴謝四阿哥。”弘曆忙托住他道聲‘公公不必如此’。高無庸起身後輕輕擊掌兩聲,聲未落小順子已端著酒壺進了門,見我在此,他脖子一縮,垂首走到高無庸跟前,舉起托盤。


    高無庸接過,小順子打開門,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去,高無庸清嗓過後道:“坤寧宮女官瓜爾佳。嵐冬,以下犯上,……,誅九族。”腦中本是暈暈沉沉,但‘誅九族’這句話卻是聽得清清楚楚。


    我身子一晃,弘曆忙扶著我,我心中著急,推開他的手,走進去蹲在嵐冬跟前急道:“嵐冬,你阿瑪、額娘到底是誰。你們不是流落異鄉了嗎,你本名是嵐曦,是不是,你頂了瓜爾佳。嵐冬進的宮,是不是,你說話呀。”


    但她仍默默趴在腿上,似是沒有聽到一般,我搖著她的胳膊道:“難道你還要看到血嗎,他們是無辜之人,也是對你有恩之人。”她慢慢抬起頭,眼神迷茫,怔怔看著我,本就白皙的臉龐更


    是沒有血色。


    我又用力搖搖她,她苦苦一笑:“我從小雖調皮搗蛋,如男孩子一樣爬高上低,但心是最軟的。但是,你知道嗎?當我睜開眼,發現自己變成別人的模樣,我是多麽驚痛,當時我多想迴到京城……。”她未說完,弘曆已輕聲吩咐高無庸兩人退下。


    “可一個娃兒,又如何能迴來。你可知道我的名字是誰取得?”她說完便慘笑著盯著我,我心中一驚,‘若蘭,若曦’、‘ 嵐曦’即是‘蘭曦’。


    她盯著我,又笑道:“那是姐姐和我的名字,是我自己取的。”我心中沉痛,默默不發一言。背後的弘曆一直低頭無語,默聽著我們的對話,此時,他忽淡淡的道:“奶娘,林語嫣。”


    嵐冬猛地抬起頭,盯著弘曆,一臉驚色。半晌後,像是忽地想到了什麽,甩開我的手,拖著腳鐐卻輕盈地一閃身欺到弘曆跟前,弘曆疾速一退,我掩口驚唿,心提到了嗓子眼,而可嵐冬卻‘撲通’跪趴在弘曆麵前:“求四阿哥饒她一命。”


    我心中一怔,有些不明白。弘曆默看她一會兒,道:“不要拖延時間,你隻需要對娘娘實話實說,我自會保她性命。”


    她起身,站在我對麵道:“我是頂瓜爾佳。嵐冬入的宮,她府中的奶娘是我額娘,我阿瑪名叫呂葆中。”我咬唇默想一陣,腦中驀地想起為什麽這個名字這麽熟悉,忙問道:“你阿瑪是呂留良的大兒子,你是,你是……。”嵐冬微微一笑,看著弘曆道:“四阿哥不會忘了自己的承諾吧。”弘曆微微頜首,我心中詫異震驚不已,呆望著她,喃喃道:“你就是呂四娘?”


    嵐冬,不,應該是呂嵐曦,睨我一眼道:“我沒有乳名,也不知道誰是呂四娘。但有一句話,你說得對,我不配做姐姐的妹妹,我隻是呂嵐曦,家在崇州,與你們沒有任何關係。”


    說完,自懷中取出一塊帕子遞給我:“我對不起皇後娘娘,這是我為她繡的,不知道她還願意不願意收,如果她收了,你隻對她說‘嵐冬對不起她’;如果她不收,你就扔了吧。另外,你額娘的鐲子還給你,放在我這,我怕汙了它。”


    我接過,心中哀痛不已,但同時又有股衝動,不想讓她死,想讓她活在這個世界上,覺得她是自己的親人,她是若曦,她是姐姐若蘭的妹妹。可眼前六十、綠蕪、十三的麵容不斷交替閃著。


    ‘殺人償命’自是天公地道,可是,如果沒有發生這麽荒謬的事,她會變得如此瘋狂嗎,答案是顯而易見的。我捂住心口,默看著她微笑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一會功夫,自她嘴角流出了血,我掩著麵,身子卻軟軟的癱在地上。


    弘曆忙扶我起身,我腿軟的步子已邁不開,隻好整個身子依在他身上,慢慢出了房。


    高無庸和小順子見了我,嚇得麵無人色,弘曆扶我入轎,我依在軟墊上,全身無一絲力氣。轎外傳來弘曆若有若無的聲音:“瓜爾佳。嵐冬,……,什麽時候的事?”我心一驚,不知又發生了什麽事。以手撐著自己,挑開簾子問:“發生了何事?”


    弘曆走過來,看了我的神色道:“沒什麽事,娘娘迴去歇息一會吧。”我微微搖頭,怒道:“到了這時候,還能瞞我嗎?”弘曆低頭默一會兒,忽地抬起頭凝目注視著我道:“高無庸來傳旨之前,去瓜爾佳府傳旨的人已複命迴來。”我頭暈目眩,眼前一黑,腦中一片空白。


    渾渾噩噩,時而清醒,時而昏沉。清醒時看見胤禛、承歡關切的目光,隻覺得心痛莫名、頭痛欲裂,昏沉時惡夢不斷,一會是六十在水中掙紮著叫‘阿瑪’;一會是綠蕪懷抱著嬰孩滿身鮮血、目光哀怨的盯著我;甚至還有那麵容模糊不清的侍衛在後麵追逐我……。


    渾沌時,腦中還有一絲清醒的意識,這絲意識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自己,這隻是夢、是幻覺,隻要自己清醒過來,眼前的這一切都不複存在。但自己已好像不再是自己,想醒時卻總也醒不過來。


    “額娘,額娘。”一聲聲忽遠忽近的聲音響在耳畔,我本已困極倦極的身子一震,支撐著自己循聲而去。一個白衫女娃站在花叢中央,微微側著頭麵帶暖暖笑意,軟軟的道:“額娘,額娘。”我心驚詫,環顧四周,隻有我自己,我納悶的問她:“你額娘是誰,為何你獨自一人在這裏。”


    小女娃張開手臂,笑著道:“額娘,你不認得我了,我是蘭葸,我是蘭葸呀。”我細細一看,她眉眼之間甚像胤禛,我心中有絲恍惚,慢慢向她走去。她的身子卻是越來越淡,我心中一急,大聲叫‘蘭葸’,她麵容越來越模糊:“額娘,你不要蘭葸了嗎,額娘。”


    我撲過去,欲摟著她,懷中卻空空如也,她的身影已消失不見,我心痛莫名、欲哭無淚,隻知道喃喃的叫著‘蘭葸、蘭葸’。


    “……,這樣下去,大人還能撐得下去,孩子卻是保不住了。”似是何太醫的聲音。


    “她身子既無大礙,為何會昏迷了這麽多天。”是他的聲音,我心中一酸,越發不想張開眼睛。


    “娘娘是心病,她雖昏迷不醒,但腦中仍有意識,她內心裏不願醒來,娘娘應是受了太大的刺激,心裏承受不了,想逃避什麽。隻要她醒來,想通就行了。不過,既是娘娘會如此在意的事,相信也不易……。”何太醫慢慢的說得有條不紊,胤禛已是口氣焦躁截道:“難不成她會一直這麽下去?。”


    我慢慢睜開眼睛,入目處,何太醫鎖著眉頭道:“這個,微臣也無法預料。”胤禛蹙眉掠我一眼,我凝目盯著他,他麵色忽地一喜,站在原地定定看著我,我強扯出一絲笑,想抬起胳膊,但卻一絲力氣也無。


    他眸中漸漸沉痛,目注著我一步一步走到床前,坐在我身側,拉起我的身子,摟在懷中,輕柔至極的撫住我的長發:“你終於醒了,你終於醒過來了。”房中宮女太監躡著腳陸續退了出去,我貼著他在胸前,久久地不說一句話。


    胤禛瞥了眼仍立在旁邊的何太醫道:“可是有醫囑?”何太醫忙躬身應‘是’,他輕輕放下我頜首示意讓診脈,何太醫坐於床頭,微閉著眼,過了半晌,何太醫起身道:“皇上,娘娘身子極虛極弱,胎兒怕是不穩。需臥床兩個月,待胎兒穩定,方能下床。”


    胤禛的滿臉緊張方舒緩了些,袖子裏的手緊緊握著我的,眸中暖意融融盯著我,我精神不濟,目光又有些迷離,恍惚中眼前似是又看到了那白衫如仙子般的女娃,她還是那樣微微笑著叫‘額娘’,我滿心歡喜,向她張開雙手,她卻又一次慢慢消失,我心恐慌,‘啊’地一聲迴過神來。


    胤禛擔憂的目注著我,我虛弱的笑笑,他搖搖頭,輕聲道:“好好休息,我這就吩咐下去為你調理身體。”他起身向外走去,何太醫隨著跟了去。


    自那之後,我便一直待在閣內調理身體,說來也怪,自我身子恢複元氣之後,那白衫女娃再也沒出現,有時,我心裏止不住地想,那女娃是不是腹中的孩子有關係,每每有這種想法,我就止不住在心中嘲諷自己,你真的曾是二十一世紀的知識女姓嗎?


    這日,胤禛仍在殿中忙著西北兩路軍馬之事,晚膳過後,我摒退侍候的一幹眾人。抽出紙,展開,壓著四角,默想一陣,提筆畫起來。輪廓、臉型……,最後是眉眼。


    一個嬌俏的小女孩躍然紙上,放下筆,默站在桌前,凝神細看,嘴角逸出一絲笑容。


    背後輕哼一聲,我迴過身,他搖頭道:“該拿你怎麽辦,太醫讓你臥床兩個月,這才過半個月。”我笑著道:“整日裏躺在榻上,人都僵了。我隻是臨帖、畫畫,也算是活動活動筋骨。”


    他走過來,摟著我的腰,笑道:“總是有這麽許多理由,不過,這次你該不會又把我畫成執叉捕魚的漁夫了吧。”他往桌子上掃了一眼,疑問道:“畫中女娃肌膚似雪,如同不沾凡塵的淩波仙子即將隨風離去一般,是誰,為何


    我從未風過?”


    我笑著依在他肩頭道:“你再仔細看看。”他凝神細看一陣,把手放在我腹上,笑著道:“希望如你所願,生一個格格。”雖知他希望或是我希望都無濟於事,作不得主,但心裏仍是一暖,笑著點了點頭。


    他擁我走到榻邊,拉開薄被,我躺在裏側,他躺下伸出胳膊,我朝他抿嘴淺笑,移身過去枕在他肩頭,兩人默默躺著。半晌後,他仍是一絲聲音也無,我心下疑惑,扭頭看他一眼,他雙眸直直盯著帳頂,不知想著什麽。


    我默一會兒,困意襲來,腦中漸漸模糊,他忽開口道:“若曦,心結還不能打開嗎,真得不想說出來?”我瞬間清醒過來,我能說嗎?正如呂嵐曦所說,在這個時空我們在都像是怪物,我能忍受他用異樣眼光看我嗎。


    我輕咬著下唇,不吭聲。他輕歎口氣,轉過身看著我,道:“你嘴上傷口剛好,不想說就罷了。”我閉上眼,他又道:“你可知道,每晚聽到你驚恐的叫聲,我心中是多麽難受,你心裏到底有什麽難解之事,以至於每日晚上噩夢不斷。”


    我躊躇一陣,身子向他靠近一些,臉窩在他胸前,默不作聲,他輕輕一歎:“每次問到此事,你總是用沉默來迴答我。”我依然恍若未聞,半晌後,他問:“睡著了?”


    我閉著眼,唿吸盡量保持均勻。他微不可聞又歎口氣,手搭在我腰上,不再開口。


    不知過了多久,約莫著他已睡熟,我輕拉開他的手,小心翼翼的翻身坐起來,背靠著牆,默默盯著他。


    睡夢中的他眉宇不展、薄唇緊抿,我伸手欲撫平他額頭的淺愁,手到半空,卻又垂了下來,僅僅撫平就可以了嗎?這是問題的根本嗎,自己說還是不說,說出來,自己未必能釋懷,又徒增他的煩惱。此時隻是自己痛苦,如果他知道,這一切的一切都與我有關,他對十三會不會更加愧疚。


    趴在腿上,想了許久,‘說,不說’徘徊腦中,盤旋不去。


    一聲鳥鳴,伴著‘撲棱棱’飛起的聲音,我悠然迴神,抬起頭,窗外已初現晨色,我忙輕輕躺下來,門外已傳來高無庸的聲音:“皇上,早朝時間到了。”


    身後傳來細微的聲音,我忙閉上眼睛,他為我蓋好薄被,下榻拉開房門,許是高無庸進來侍候著穿衣洗漱,又過了會兒,兩人先後出門。


    關門聲音未落,我已睜開眼睛,仍舊沒有一絲睡意。大睜雙眼,盯著帳頂,默躺在床上。


    聲聲歡快的鳥鳴,驚破了閣內的寂靜,陽光透窗而入。我起身下榻,菊香已端著盆水進來,為我擦臉淨手。


    一夜無眠,但腦中卻依然清醒無比。我端起碗漱口過後,隨口問菊香:“格格起床沒有?”菊香笑著迴道:“聽紅玉說,格格這幾日都是早早起來,出閣散步去了。”


    我心中微怔,這些日子身體不適,有些忽略她了。阿瑪、額娘相繼去世,這個打擊,她真能承受得了嗎?雖聽胤禛說,承歡自十三的喪事辦完後已好了許多,可自己心中仍隱隱擔心。自這孩子迴府居住後,我竟是越發猜不出她的心思了。


    簡單梳洗過後,我走出房門,向外院承歡房中行去。背後的菊香急道:“娘娘,你不能出去。”我頭未迴,道:“我隻是去格格房裏,並不遠去。”


    菊香已疾步跟上來:“我還是跟著穩妥一些。”我跨出院門,走到承歡門前,推門而入,榻上被褥齊整,幾上一塵不染。窗前桌上鋪著紙張,我走上前,十三和綠蕪的畫像映入眼簾。


    畫中的綠蕪撫箏、十三吹笛,眉目之間深蘊情意。這是十三書房之中的他最珍愛的一幅畫,我凝神默看一陣,心又開始鈍鈍的隱痛。


    “奴婢參見娘娘。”背後傳來紅玉的聲音,我隱去心事轉身問她:“格格獨自一人去了何處?”紅玉麵含淒色,走到我跟前迴道:“格格近些日子,幾乎一句話也不說,每日隻是出去散步,餘下的時間都是望著這幅畫,有時候一站就是一兩個時辰。”


    她眸中淚花隱蘊著不落,哽咽著道:“這些年格格不在府中,不知道福晉過得是什麽日子。”我心中一緊,蹙著眉頭問:“綠蕪在府裏受排擠?”紅玉點點頭,眼中的淚滑了下來:“如果隻是受排擠,那就好了。”


    我心中一顫,綠蕪的幾次意外難不成都是人為,見了我的神色,紅玉苦苦一笑:“格格長年待在宮中,而王爺又忙於朝政,根本無暇顧及府中之事。主子心善,受了委屈都是忍著,連身邊的人也一再交待,‘千萬不能對王爺提及,如有不遵,就不要待在我這。’”


    這個才情橫溢的驕傲女子,為了十三竟如此低聲下氣忍著。


    我心難受,顫音問:“嫡福晉不是一直很照顧綠蕪嗎?”她還未及迴答,我又續問:“格格可知道此事?”


    紅玉拭去淚,道:“嫡福晉雖對主子極好,但府中大大小小的事都壓在身上,也少有時間去靜月小築,主子的性子,自然也不會對她說這些事。格格迴來後,府裏的其他側、庶福晉雖收斂了些,但沒想到會想出如此歹毒的主意,當日,娘娘腰間燒得血肉模糊,奴婢現在想想都覺得驚懼。格格親眼目睹,又豈會看不出這些事,隻是當日福晉哭著吩咐格格不得向王爺說。格格想是也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但自此之後,格格寸步不離福晉,奴婢心中還暗暗歡喜,想著福晉終就是苦盡甘來了,殊不知又發生這種事。”


    原來自綠蕪受傷之後,承歡一次未來園子裏,我心中一直以為承歡是因為服侍綠蕪,卻不想還有這層原因。


    心中的擔心更多一分,急問道:“格格這些日子都去哪裏散步?”紅玉見我麵色焦急,也急忙迴道:“格格多是一人坐船在後湖。”我一怔,疑道:“她一個人?”紅玉點點頭道:“格格總是一大早吩咐湖上的搖櫓太監,搖一船帶一船,把她送在湖心,晚膳時再接她迴來。”


    我快步跨出房門,門口立著的菊香忙上前欲開口,我擺擺手讓她迴去,她麵帶難色,我一皺眉,她嘟著嘴不情願的向內院走去。我迴身對跟著的紅玉道:“你也留下。”她點點頭,我疾步向前趕去。


    我立在船頭,遠遠的望見兩條船,一船在湖心隨波逐流、一船在後麵跟著緩行。兩船之間雖始終保持一定的距離,但後麵的船卻如影子一般緊緊隨著前麵的船。


    我心微怔,前麵的船是承歡的,可後麵的呢?雖不清楚是何人,但有一樣是明顯的,船上之人也是擔心承歡的。一直提著的心放下了一些,但還是催促小太監快一些。


    後麵船上的人似是發現了我,調轉方向這邊緩行,慢慢靠了上來。我以手放在額頭上遮住晨光,還是看不清來人是誰。


    待兩船靠在一起,來人一躍而上,走到跟前紮了安道:“佐特爾見過姑姑。”聽到了聲音,才知來人是他。


    眼睛被初升的太陽刺得暈黃一片,眼前隻是一個模糊的人影。我閉眼默一會,才覺得眼前清楚了些,見他仍是躬立著,我忙揮手讓他起身。


    佐特爾麵色焦慮,眸中血絲密布,看上去無措又無奈。我睨他一眼,心裏暗暗替承歡高興。


    他雖人在此,心卻掛念著湖心的人,一會功夫已迴頭望了幾眼,我輕輕一笑,轉身欲進艙。他看看我,又望望湖中船上的那抹身影,略一沉吟,對搖擼太監吩咐道:“你看著格格,有事叫一聲。”


    太監點點頭,他才放心地隨著我一前一後進了艙。


    剛剛落坐,對麵的他便急問道:“姑姑,我該怎麽辦?母妃已來信說,讓我盡快帶承歡迴去,可承歡卻連麵也不見我。”自他入交暉園以來,每次跟著承歡進園子請安都是隨著叫‘姑姑’,我也覺得這個稱唿好,因此,也是極樂意的。


    想是敏敏也十分擔心承歡,怕她承受不了這個打擊,才有此決定。我默想一會兒,看著他肅容問:“你確定真心喜歡承歡?”佐特爾


    一怔,似是不相信我會有此一問,他雙拳緊緊扣著身前的幾案邊緣,麵色通紅,微怒道:“旁人不知道,難不成姑姑也看不出,我此生除了承歡,誰也不要,我已向母妃說過,承歡如果不隨我迴蒙古,那我會留下來,隻要能和承歡在一起,我什麽都願放棄。”


    朝野上下早已議論紛紛,都在暗自猜度這件事,揣摩伊爾根覺羅部和怡親王聯姻的政治意圖。佐特爾在此兩載,自是有所耳聞。


    見他麵色鐵青、氣急敗壞,我暗自鬆了一口氣,微笑著道:“王妃還有其他交待沒有?”他微怔的瞅著我,明白我並非懷疑他,遂麵色一鬆,訕訕地道:“姑姑不要責怪,我心裏急,才會這麽口不擇言。母妃還交待,待她安置好手邊的事,會馬上趕過來,親自來請旨按承歡迴去。”


    我笑著輕搖頭,這敏敏性子還是這麽急,不過,來時的滿腹愁思擔憂已隨之消失。但是承歡究竟是怎麽想的呢,她會這個時候走嗎,她為何不見佐特爾,想到這一層,我心下又是一沉。


    但禛曦閣終就不是承歡的最終歸宿,與其讓她這麽傷悲下去,倒還真不如讓她早日離開,離開了這傷心之地,時間會是最好的良藥。


    默默想了會,外麵太監稟報,已挨近了承歡的船。我抬頭瞅他一眼,他已探身向外望。我輕聲一歎,他忙迴頭訕訕一笑,我笑道:“你還是先待在艙裏,不要出去。”他點點頭,我起身出去。


    承歡坐在船頭,凝神盯著前方湖麵起伏的水麵,雙眸黯淡一臉神傷。


    太監慢慢靠上去,等兩船並在一起,他拉著船,我走過去,迴身吩咐他向後退一些。


    待船停在幾米開外,我緩步走向承歡。承歡坐姿依然,一點也沒有意識到身邊已多一人。在她身邊坐下來,她才收迴目光,茫然看我一眼,複又盯向湖麵。


    兩人靜靜坐著,我拉起她的手握著,道:“承歡,離開這裏,去敏敏王妃那裏好不好?”她迴頭,臉上掛著淡笑,盯著我問:“姑姑,我很恐懼。”


    我低頭輕歎口氣,她身子靠過來道:“而且承歡現在覺得很累。”我扶她依在我肩頭,她挽住我的胳膊道:“我不想步額娘的後塵,也不想過得這麽累。姑姑,就讓承歡待在你身邊,服侍你終老,好不好。”


    我拍拍她,道:“佐特爾不好嗎,還有敏敏王妃,她會待你如親生女兒一般。”她搖搖頭,苦笑道:“他們都很好,可是,阿瑪對額娘不好嗎,還有額娘心裏眼裏裝著的都是阿瑪,可結果又如何呢。我這幾日,一直想,阿瑪是不是去天目山之前就已有了決定,不再迴來,去陪伴額娘。如果真是這樣,那麽愛和被愛都是最傷人的,承歡不願意這樣,我寧願獨自生活。”


    我心一顫,原來她是這麽想的,原來這些日子一直困擾她的是這事,難怪她會對佐特爾避而不見。


    我默一會兒,推開她的身子,和她麵對麵的坐著,盯著她道:“隻有愛過受過,才知道值不值得愛與被愛,承歡,隻有你經曆過才能下定語。”承歡怔愣的看著我,眸中滿是迷茫。我盯著她靜默無語,不知她能不能想得通。


    半晌後,她低頭自領中掏出玉佩,默默看一會,最後一把握在手中,抬起頭道:“姑姑,我隨他走,但是,我不想這麽早成親。”我險些落淚,點點頭道:“三年後,如果你還沒有確實嫁不嫁他,姑姑親自去接你迴來。”


    她唇邊終於有了絲笑意,我站起來,起身向幾米外立在船頭的佐特爾揮揮手。他劈手自小太監手中奪過漿,用力劃了幾下,船卻沒有向前,而是在原處打起了轉轉。小太監愣愣望著他,他又忙遞過去,小太監劃著疾速而來。


    佐特爾過來定定盯著承歡,承歡瞥她一眼,撇過頭盯向湖麵,佐特爾麵色一緊,大踏步走過去,緊握著承歡雙手,承歡用力抖了抖,沒有掙脫,遂羞澀的瞅我一眼。


    我笑看著沐浴著晨光中的一對璧人,轉身踏上我來時的船。


    我剛剛站定,身後的承歡又道:“姑姑,我走之前,希望能看到行刺額娘的兇手伏法。”


    我腳步一滯,身子一個趔趄,搖櫓太監驚唿一聲,飛快撲過來拉我一把,我被拉倒在地,他卻因慣性‘撲通’落了水。


    佐特爾、承歡兩人大驚失色,欲過來,但隨著太監的入水,兩船之間的繩子已散開,兩船也慢慢越蕩越遠,小太監爬上船,渾身濕漉漉的,磕頭請罪後,急忙向杏花春館劃去。而我在船頭,腦中迴蕩的隻有一句話‘希望能看到行刺額娘的兇手伏法’。


    禛曦閣內地上的草坪由綠變黃,又由黃變綠,轉眼之眼兩百多個日子自指尖滑過。


    天已是初夏,太監宮女們早已是輕衫薄羅,而我卻仍覺得冷意逼人,穿的厚厚的,在閣內的花叢之中信步踱著。


    前幾日,承歡自蒙古來信,字裏行間隱著佐特爾對她的濃情蜜意、敏敏對她的疼愛有加。我最終完全放心,承歡終於找到了她的幸福,十三、綠蕪如果知道,想必也是安慰的。


    可每次接到她的來信,我耳邊總會想起她的話‘希望能看到行刺額娘的兇手伏法’。不知她臨行之前,弘曆是如何對她解釋的,使她自此之後從未再提及這件事。


    我心中雖迷茫不解,但也實在不願再想起這件事,遂不再去管、不再去問。弘曆見我如此,當然也不會主動提起,於是,它就成了深埋我心底的事。


    熟悉的腳步自身後而來,我苦苦一笑,又來了。


    仍是賞著身旁的花,緩步向前踱著。身後來人輕聲求道:“娘娘,隨老奴迴宮吧,自去年冬天你就孤身一人在此居住,皇上很擔心你。現在小格格已經滿月,想必娘娘的身子也經得住馬車顛簸,所以皇上命老奴一定接你迴宮,不然,老奴也甭想迴去了。”聽了這話,我在心裏暗笑,你可是活到了乾隆年間。


    “娘娘,皇上待你之心,別人不知,老奴可是看在眼裏、記在心裏的。”背後又傳來他的勸說,我迴身淡淡笑笑道:“皇上政事纏事,又要操心鍾粹宮那如花似玉的秀女們,哪還有閑心管我的事。”


    自去年秋天開始選秀女,我便拒絕迴宮,而且理由相當充分,身子重,經不起車馬勞頓。胤禛雖是焦急,但同樣亦是無可奈何。自十三過世,他失去了左膀右臂,通過選秀拉攏重臣,雖是政治需要,但我心裏仍是難受。我清楚的知道,宮裏宮外,到處瘋傳著,‘蘭貴妃恃寵而嬌……’,閣內除了巧慧、菊香兩人不聞不問一切如常外,其他眾人麵帶惶色,似是違恐一不留神而跟著遭殃,畢竟我這個貴妃娘娘隻是獨自一人,沒有娘家等任何外部勢力。


    他身子一矮,依然不死心的磨著:“娘娘,小格格的滿月,皇上命宮裏的娘娘們都已準備好了。”


    我一甩手,微怒道:“我女兒滿月與她們何幹。”高無庸飛快瞅我一眼,‘撲通’跪在跟前:“老奴求娘娘了。”我心一軟,閉目一瞬,道:“到時讓巧慧帶小格格迴宮。”


    高無庸起身,輕聲應下,疾步向外走去。


    這麽一來,我什麽心情也沒有了,遂迴房,抽出紙張,執筆重複著日複一日做的事。


    凝神專注的一筆一筆的畫,待最終完成,悠然迴神,房中宮燈早已點亮,菊香默立著門口,頭垂著打瞌睡。


    我放下筆,輕歎口氣,菊香一驚而醒,揉揉眼走過來道:“娘娘,現在傳膳吧。”我搖搖頭,菊香蹙眉道:“這些日子娘娘身子清減多了,如此下去,怎麽得了。奴婢命廚房的師傅等到這二更,你又是不吃。”我擺擺手,讓她退下,她張了張嘴,最終沒有說什麽,滿臉不情願的退了下去。


    又默看一陣桌上的畫,轉身拿起桌邊的書,迴身躺在軟榻上,一手支腮,一手隨意翻著,‘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


    我暗暗失笑,這本是作者盼


    望自己抗敵救國、早日統一河山的事業能夠實現,可卻無法如意時所做之詞,想訴說自己遭遇,卻又不明言,隻得借助陳阿嬌長門之事得以實現,這許是就是文人玩弄文字的遊戲吧。


    暗笑一陣,心念一轉,不由自主的自顧苦笑,並在心裏嘲諷自己。


    自己本就是自十三府中進的園子,十三剛剛去世,皇上就長居於宮中,甚至是自己生蘭葸之時,他也未曾迴來,皇後那拉氏身子時好時壞,也無法前來,隻是熹妃領著傅雅及弘曆新納的側福晉紫嫻在此招唿著。


    知道內情的人知道,因曾靜、呂留良案,自去年十月份開始陸續發生了徐駿詩文案、上杭範世傑呈詞案、屈大均詩文案。並且這幾起事剛剛平息,緊接而來的就是今年三月份鍾祥縣抗糧。此風一起,隨之而來的就是大規模的抗糧風潮,在大軍西征之時,內亂頻起,另外,改土歸流也到了關鍵時期,胤禛忙得大概是焦頭爛額,根本是無暇分身。


    可知內情的人也不過是寥寥數人,朝裏朝外眾人冷眼旁觀,等待著這次脫穎而出的秀女究竟是誰,而秀女背後的勢力自然也就是皇上所倚重的。如此一想,自己倒真成了陳阿嬌,禛曦閣也自然而然就是長門宮。


    雖知並非如此,但心裏還是一酸,甩甩頭,強壓下一腔愁苦,在心中暗暗告訴‘你是自找的,怪不得別人’,如果自己大方一些,不是一聽到要選秀女就是這種態度,老老實實的隨他入宮,自己又何必在此自怨自艾。可如今,自己就是想下來,卻也發現沒有台階等著自己。


    默默發了會呆,把書放於榻上,側躺著,過了許久,才有了些睡意。


    恍惚間,忽覺身邊有異聲,心中大駭,夜間沒有通傳而擅自入內的隻有他一人,可此時,他應該在宮中,而不應出現在此間。


    心念轉了幾轉,覺得還是裝著沉睡未醒好。來人躡著步子,慢慢坐在我身邊,我一驚,翻身揚手打去,並大聲驚唿一聲。一下子被來人拉進懷裏,隨即唇已被他溫柔的覆上


    心中的委屈霎時爆發出來,我狠咬一下他的唇,他悶聲吭一聲,抱起我向床上走去。我摟著他的脖子,窩在他胸前,多日一直忍著的淚流了出來。


    他把我放在床上,我翻身入內,給他一個脊背。背後的他伸手扳過我的身子,我以手掩麵,阻止他和我四目相望。他拉下我掩麵的手握住,啞嗓輕笑:“這氣都生幾個月了,現在還沒有消?”


    我摔開他的手,他湊過來親我麵孔一下,緊接著又歎口氣道:“少了十三弟輔助,我隻覺身心俱疲,弘曆雖跟著十三弟曆練一陣子,但畢竟經事太少,沒有十三弟思慮周全。”


    自聽到十三,我一下子呆了,躺在床上默不作聲。


    他又輕輕歎口氣,拉我擁入懷中,撫著我的背,半晌沒有一句話。


    聽他唿吸均勻,想來他已睡熟了,我輕輕掙開身子,他卻一把又我了拉了過去。抬頭看他滿麵倦容,我心中一軟,本想離開的他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向後退了點,和我麵對麵躺著道:“本想著趁蘭葸過滿月,你會隨著入宮。”他眸中現了一絲無奈,直盯著我。我瞟他一眼,輕聲道:“我去幹什麽,去礙眼呀。”聽了我的話,他眸中閃出一絲笑:“聽了半年多官話,現在終於聽了句想聽的話。若曦,陪我說會話。”我一怔過後,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但是口中卻說道:“臣妾遵命。”


    他輕歎一聲,我心卻是一酸,我如今不高興了能發發牢騷,這不是全依仗他的愛嗎?自古天子之恩寵沒有長久的,我能平靜的獨自生活在圓明園,做著他身邊隻有我一人的夢,是不是已經該知足了,宮中選秀是自古規矩,豈會因我一人,改變些什麽,話雖這麽說,心裏也明白,可每次遇到這種事,心裏為什麽還是這麽苦悶難受呢。


    他拉開薄被為我蓋好,柔聲道:“早些睡吧。”我拉上被子,蓋著臉悶聲道:“我生產時,你在忙什麽?是不是忙著去鍾……。”他掀開薄被,一臉無奈的盯著我:“整日裏忙得晨昏顛倒,哪裏有時間去忙其他事。”


    我心中似甜又似苦,一時之間自己竟難辨滋味。沒想到分別半年後,我最先脫口問的竟是這件事。在心中默默想一陣,輕扯嘴角苦苦一笑,原來自己終就也隻是一個普通的女子。


    見我默不作聲,他啞嗓輕笑道:“以後諸如‘摸魚兒’這種詩詞不要再看了。”我麵上一熱,原來我發覺時,他已在房中多時。


    他許是夜行六、七餘裏路,身子乏,一會功夫便已睡熟,我雖是睡意已無,但卻什麽也不想做,隻是默盯著他,一動不動。


    賢良門外,幾輛馬車並排停著。


    胤禛、弘曆、張庭玉三人走在前麵,邊走邊議著事。走到馬車旁,張庭玉看看馬車,又迴頭看看我,臉上略顯猶豫:“皇上,微臣還是坐自己的馬車入宮吧。”


    胤禛微笑的望我一眼,笑著對張庭玉道:“庭玉,路上還要交待你一些事。”弘曆微垂著頭,待胤禛和張庭玉轉身,他隨著轉身走向第二輛車。


    巧慧牽著的弘瀚的手向第三輛馬車走去,弘瀚掙著身子迴頭望了眼,忽地一摔手,蹙眉不滿的嚷道:“我也是男子,豈能和婦孺同乘一車,我要和四哥一起。”他這話一出唇,眾人皆怔,立在原地。巧慧初時麵色訕訕,隨即又似猛地想起了什麽,麵帶喜色,讚賞的盯著跑向弘曆的弘瀚。


    我一時之間,心中竟分不清是喜還是憂,怔愣的呆站著。


    “老臣賀喜皇上。”張庭玉笑看著弘曆抱弘瀚上車,然後抱拳對胤禛說,胤禛掠我一眼,眸中蘊著笑意對張庭玉微一頜首。


    待月影灑在身上,我依然手捧茶斜依在椅上坐在窗前,想著白天弘瀚的事。


    房門一陣腳步聲傳來,我移目看去,菊香匆匆進來,行禮後道:“娘娘,太晚了,奴婢侍候著你歇息吧。”我抿口涼茶,道:“你退下,歇了吧。”菊香走到跟前,輕聲求道:“娘娘,太晚了,歇了吧。”我把手中的茶碗遞給她,道:“退下。”


    菊香接過,猶豫一瞬,轉身向房門走去,走了兩步,又停下問:“那奴婢把燈點亮?”我歎口氣,她忙出門而去。


    向後靠了靠,仰首望著明月,呆呆的出著神。


    門被推開,他緩步走入房中,後麵跟著的高無庸忙點亮宮燈,一抬頭,看見我,低頭掩上房門退了出去。


    他嘴角含笑,走過來,拉我起來,自己坐到椅子上,然後拉我坐在他腿上,從後麵摟著我。我緩緩靠近他懷中,身子側過去,額頭挨著他的下巴,兩人默坐了會兒,他啞嗓輕笑,用手輕柔的撫著我的臉,道:“在等我?”


    有心隱瞞,但想想那晚他的話,遂輕聲應‘是’。他抬頭吻吻我的額頭,我抬起頭,盯著他,他一愣,即而吻上了我的唇。


    半晌後,他抬起頭,直起身子,起身抱著我,走到榻前,把我輕放下去,凝神默看我一陣,褪去外袍,吹熄燈,躺了下來。


    他拉我入懷,邊解著我的盤扣,邊我耳邊道:“這些日子,我很想你。”聽著這話,我腦中突地想著獨自在圓明園的幾個月,心生一絲怨氣,猛地推開他,他輕聲一歎,忙道:“我不該提這些的,你莫要生氣。”我依然背對著他,不理不睬。


    靜了一會兒,他柔聲叫:“若曦。”我一動不動,他又歎口氣:“若曦。”我慢慢轉身對著他。


    自窗透入的縷縷月光,使得房中也有絲光亮。隻見他定定看著我,我忙把目光投向別處,他伸手過來,撫著我的臉道:“若曦,我答應你,不會再單獨留下你,我會盡量抽時間陪你。”


    我鼻頭一酸,伸手摟著他,臉緊緊埋在他胸前。


    站在桌前,執筆畫著杯子的形狀。


    外麵院門一響,我抬頭透窗看去,弘曆推門而入。我放下筆,弘曆已步入房中,禮畢後


    ,凝眸看我一眼,坐下來道:“雅兒昨日就想來看你,我想著昨日才到,怕你身子受不住,才沒讓她過來。”


    我坐在他對麵,道:“不妨事,我也有些日子沒見她了,這兩天得空就讓她來吧。”弘曆點點頭,默坐一會兒,道:“十三叔把那些鋪麵已交給了我,去年的純盈利是八十萬兩,我已吩咐入了國庫。”


    我點點頭,在心中思索一會兒,道:“你以後的擔子會越來越重,如若真的不能兼顧,把這些處理了吧,到時候要照顧一些李煜這些老人,不能讓他們沒了飯碗。”弘曆神思似有恍惚,好一陣才開口道:“我會自個兒安排的,如果沒有什麽事,我就走了。”


    想著這幾日一直糾纏著自己的惡夢,躊躇了一瞬,還是忍不住開口問:“呂嵐曦的額娘還沒找到嗎?”弘曆一怔,盯著我道:“你還是夜夜惡夢不斷?”


    我無奈苦笑著點頭,他眉頭蹙起,默一陣道:“你不能把所有的事都背負自己身上,有些事並不是你的錯。呂嵐曦出事,不管瓜而佳。嵐冬的阿瑪、額娘與她有沒有血緣關係,都是誅九族的大罪,即使把一切事說開,也不能改變什麽。殺掉出事當日所有的侍衛,並不是阿瑪的意思,是我的。”


    我心下微驚,目注著他,有些不相信。他嘴邊逸出一絲淺笑,道:“隻要是與禛曦閣有關的人,皇阿瑪都不會輕易動的,況且他並不知道當時的情況。”


    呆呆盯著他,他麵色淡然,嘴邊蘊著絲笑,道:“這宮裏最容不得的就是仁慈。”我木然坐著,他又續道:“這些侍衛的家人,我都已妥善打點好了,他們不會有生活之憂。”


    怔怔地看著他起身向房門走去,直到外麵院門關上的聲音響起,才迴過神,這是弘曆嗎,是那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嗎?


    心不由得揪成一團,腦中猛地又想起昨日弘瀚的那一番話,心裏竟冷冷打一個寒戰,自己選擇‘不堅持’的結果,是讓弘瀚也變成這樣嗎?


    坤寧宮


    那拉氏雙頰深陷、麵上黯淡無光,身上的珠釵錦衫遮不住眉眼的憔悴之色。畢竟呂嵐曦是她宮裏出去的,胤禛雖未說什麽,但自此之後,卻一次也未踏足坤寧宮,她心中自是苦澀淒楚。


    她自我懷中接過蘭葸,用手撫撫懷中小人的小臉,蘭葸咧咧嘴,她恬淡的笑著道:“臉形像皇上,眉眼像妹妹,長大以後也定是美人胚子。”我對她淺淺一笑,未接口。


    坐在我下首的熹妃起身走過去,俯身看了會兒,笑著道:“這麽個小可人,看著心裏都喜歡。”那拉氏把蘭葸遞給她,吩咐道:“你帶著小格格領著她們出去鬧騰去,我和曉文有些話要說。”


    熹妃笑著應下,抱著蘭葸邊走邊道:“外麵日頭正好,我們帶小格格出去走走。”十三嫡福晉兆佳氏起身接口道:“也是,現在禦花園正是百花齊鬧的時節。”眾人隨著款款走了出去。


    我端起茶碗啜著,靜等著那拉氏的下文。她呷口水,潤潤微幹的嘴唇,才開口道:“曉文,你還記得答應過我的話嗎?”我心中微怔一瞬,一時之間竟想不出答應過她什麽事。


    見她臉帶緊張之色,我心中一動,細細想一會兒,苦笑著道:“我不會忘記。”她麵色鬆了下來,笑著點點頭道:“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要離開皇上。”


    我默坐著,眼光無意識地投在地麵上,她輕歎口氣道:“我看走了眼,一直以為嵐冬那丫頭隻是外表清冷,如果不是我的提議,十三弟就不會出事,你也不會受驚。皇上沒有斥責我,那是看在幾十年的夫妻情分上。”


    “我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待我去後,我本想把後宮的一切都托付給你,但心裏又清楚,你並不在意這些。想來想去,後宮也隻有熹妃了,她性子太軟,能不能擔起來,我有些放心不下。姐姐沒有其他要求,隻希望後宮有什麽事時,你能幫她一把。我能為皇上做的,也隻有這件事了。”


    說完這些,她已用帕子掩口輕喘起來,我靜靜坐了會,待她恢複過來,我道:“皇上繼位之後,後宮的規矩已好了許多,這個擔子她能擔的起來,你不要過於擔心,好好養好身子才是正事。”


    她默一會兒,看著我欲言又止,我等了會,她卻重重歎口氣,搖搖頭沒說什麽。我心疑惑,問:“有事不妨直說。”她又默了會,道:“她被禁足這麽多年,也算是懲罰過了,你給皇上說說,放了她吧。這些年,西藏的事,鄂家也是出了大力的。”


    這些年,竟把此事給忘了。我忙點點頭,道:“我一定會說的。”她笑著頜首,我見她用兩胳膊支著身子,似是已支撐不住,我起身扶她起來道:“你躺下歇息會,有什麽事,以後再說。”


    她慢慢移到榻前,躺下來,無力地笑道:“你去尋她們吧,我躺會兒。”我點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出了坤寧宮,信步踅進通往禦花園的胡同裏,緩步走著。長長籲出一口氣,心中依然悶得難受。停下步子,轉身往迴走去。


    隨著的菊香問:“娘娘,小格格還在禦花園,我們不去了?”我腳步未停頭未迴,淡聲吩咐她:“你去迴熹妃一聲,我身子乏,直接迴去了。”蘭葸的滿月宴中午已結束,此時自己迴去,也不算失了禮數。菊香應一聲,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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