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們把賀卡送給我後,才戀戀不舍地離開,臨走時,那一聲聲“老師,再見”,讓我熱淚盈眶,激動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踏著清晨的秋露,我走進沙塘村。


    望著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村民們斷定,那裏麵裝的是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還有那令人朝思暮盼的狗日鈔票。


    村民們以為我衣錦還鄉。雖然我才離開兩月不到。所以,迎我麵時都是笑津津的臉,當然,那笑臉有假有真。待我走過,背後便會有人竊竊私語,說我在外掙的肯定是髒錢,——這是眼紅者。羨慕的,則圍前擁後,托我在外地給他們尋份掙錢的事。


    看到村姐鄉妹那種向往外麵世界的神情時,我有一種悲涼的感覺。她們哪知道,外麵並不是阿裏巴巴的寶庫,而是險峰、暗礁、狼窟、陷阱。不吃苦,爬不到山巔;不識水,會觸礁擱淺;不小心,會落入陷阱,不注意就會誤入狼窟。


    盡管如此,我無法一口迴絕,隻是含胡地說:“外麵也不易,說實話,到了外麵才知道家鄉親。我真想能在近處找一份工作,有二百塊錢的月薪就知足了。”


    我的虛榮心不允許我以實相告,包括我的母親。


    久違的家門緊閉著,弟弟家拴在門口的狼狗,向我狂吠。我吆喝了兩聲,狼狗停止了叫聲,並朝我搖頭擺尾,鼻子親熱地哼著,它認出我了。我上前摸了摸狗頭,狗頭搖了兩下,竟伸出舌頭舔我的手。我拍了拍它的頭,讓它趴下。它很順從地趴在地上,支撐著前腿,張大眼睛看著我。


    我放下旅行包,向鄰家詢問母親的去處。鄰家的姨奶告訴我,母親下湖去了,是幫弟弟掰玉米棒的。現在正值秋忙,是收獲玉米、花生、黃豆、山芋的季節。


    弟家的責任田離家不遠,我趕到地頭時,小侄女正坐在田埂上歪頭看小人書,嘴裏還嘰嘰咕咕不知說什麽,大概是小人書上的事吧。她兩根羊角辮用紅頭繩紮得朝天撅,胖乎乎的圓臉被太陽照得一片粉紅。翠底紅點的短褂長褲上,有兩隻大蝴蝶在飛,那是弟媳找人畫好圖形後自己繡的。涼鞋一隻穿在腳上,另一隻則歪躺在遠處的草地裏。


    我悄悄地走過去,想用手輕輕地蒙上她的雙眼,可是小家夥機靈得很,待我剛伸出手還沒撈到捂時,她竟一下子迴過頭來,發現我後驚喜地大叫著:“姑姑來家嘍,奶奶,姑姑來家嘍!”她邊喊邊扔下書本,一隻腳穿鞋,一隻光腳丫,沿著田埂往地裏跑,她是去喊她奶奶的。我怕她紮腳,喊她迴來,卻喊不住。


    正在地裏掰玉米的母親和弟媳婦、弟弟,聽到侄女喊聲都轉迴頭來張望,看到我後,弟弟夫妻倆老遠就說:“俺姐迴來啦。”我答應了一聲,母親愈加佝僂著背,朝我走來。我親親地喊了一聲媽。母親假意吆喝:“誰叫你來家的,胖丫,攆你姑滾迴去!”胖丫噘著嘴說:“我不攆!”


    母親知道我剛到,便說:“迴家吧,快到中午了,迴家做飯。”我想幫著幹一會,母親不同意,我隻得領著小胖丫跟母親返迴。母親邊走邊說:“你剛走那幾天,我連覺都睡不著,不知你在外怎樣,每晚看你照片淌一會眼淚,你姥娘拄著拐杖,來問好幾次了,她說你走這麽多天,怎麽也不打電話來,還說什麽,聽人說外麵太亂,萬一上壞人當被人拐賣了怎麽得了。一個人出外,還不跟小螞蟻一樣,到時被人賣了找都找不到。”母親說著說著淚就流了下來。


    我忙安慰說:“怎麽可能呢,我這麽大一個人,什麽不懂?好人壞人還是能分出來的。我是人介紹出去打工掙錢的,又不是出去亂闖的。要是沒把握,牛老師也不會叫我去。我在菱湖時,《馬陵日報》的一位副總編還去看過我,這次就是和他一起迴來的。”


    “噢。”母親聽後,心安了不少,“你什麽時候再走?”


    “過半個月就走。”我對母親說。


    “就放半個月假?”母親問。


    “是的。”我答道。我心裏說,哪有什麽假可放,又不是正式單位。我為了讓母親放心,就跟她說,“這次在外,我認識了好多人,他們都是好人,有他們幫助,我會過得很好的。”


    母親說:“你剛走,我就去給你算命,說你命中有貴人扶持,叫我放心。那老瞎子算命還真怪準呢。”


    母親見家門口大一包小一包的放些東西,就怪我說:“你怎麽又花錢?來家就來是了,買這些東西幹什麽,我那麽大年紀,什麽東西沒吃過,瞎花錢!”


    我說:“就是一點月餅,別的沒買什麽。這幾盒方便麵,原打算在車上吃的,結果沒吃就帶迴來了。”


    我拿了一盒給胖丫,讓她泡著吃,她竟幹啃起來。我又拿了幾包月餅送給姥娘。我沒到幾個哥家去,他們也不想見我。他們想我和雷文國重歸於好,我卻逆天行事,遠走他鄉,他們怎能不氣?大哥在我走時曾尖刻地指責我,說我是想浪漫。想浪漫就浪漫吧,隻要我問心無愧,隨他怎麽說。


    迴家的第二天,我就去了學校。


    一邁進學校大門,我特別激動,就像離家多日的孩子,突然撲進母親的懷抱。


    學生們正在上課,校園裏靜悄悄的。路旁修剪齊整的冬青樹,在深秋的風裏,仍展示著一片墨綠。院牆邊的幾棵楊樹,讓秋風吹下片片落葉,那落葉輕輕地、悄悄地,沒有聲息,多像翩翩的蝴蝶在尋找美的夢,美的安慰,美的歸宿。


    一切都是那麽熟悉,一切又都是那麽親切。


    我仍像過去一樣,把自行車習慣性地放在車棚的一頭,抬腿就朝辦公室走去。那種抑製不住的喜悅和激動,使臉上布滿了笑容。我先路過校長辦公室,真巧,範校長沒課,正坐在那兒批改作業。我輕輕地咳嗽一聲,校長抬頭一看是我站在門口,既驚訝又驚喜,連忙站起來:“天芳,你走時怎麽招唿也不打,可苦了我啦,進來,快進來。”


    在校長的熱情招唿中,我走進校長室,坐在校長對麵的沙發上。校長急切地問我:“說說,在外怎麽樣?”


    我當然不能實話實說。雖然我不會騙人,不會說謊話,但此刻,為了麵子,隻能說假話:“在那邊很好,工作也輕鬆,主要是坐在辦公室裏寫材料,反正,比在學校教書強。” 校長不無感慨地說:“你這迴行了,像我這樣人,隻能當一輩子孩子王。天芳,在外要好好幹,要珍惜自己的工作,你在學校不錯,我相信在外麵也會幹得很好的。”


    “謝謝校長,說實話,外麵雖然不錯,但我還是想當名教師,幹十幾年教師,現在突然改行,一切都不適應。不錯,教師很苦,但苦得很幸福。”


    範校長點了點頭。他知道,我是熱愛教書這個行業的。


    範校長說:“天芳,自從你走後,你班的學生可想你了。有好多學生來問我:校長,李老師怎麽不教我們了,她上哪去了?為什麽要走?麵對孩子的這些問話,我不知怎樣迴答才好。他們對你是有感情的,你從三年級就開始教他們的吧?”


    “是的,從他們一升三年級我就教的,整整三年了。”


    “學生已經習慣了你的教學方法,乍換老師,他們明顯不適應。畢竟你教了他們三年,他們對你的深厚感情,是其他教師不能替代的。從他們的表現看,他們對你的情感,超過了對他們自己的父母。”範校長停頓了一下,推了推眼鏡接著說,“你走也是對的,今年人員大調整,學校裏隻留公辦教師,民辦教師該轉的轉了,臨代教師都辭退了,像田佳萍她們,今年一個未聘。”


    我吃驚地張大了嘴巴,不解地問:“為什麽未聘,她們雖然不是公辦老師,但她們的教學水平在中心學校裏都是赫赫有名的呀?學校是任人唯賢,還是任人唯‘編’?”


    “這是上麵的意思,我不過執行罷了。”


    “看來,幸虧我走了,不然,也會給一刀裁掉了。”


    “總的來說,你走這一步還是對的。教育上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真正有本事的,他們不留,也留不住。”範校長看來對裁代課老師還是有看法的,“瞧我光顧說話,忘了倒水給你喝了。”說著便起身要去倒茶。


    我連忙攔住說:“不渴不渴,我坐一會,看看同事們就走。另外,我還想找會計把班級賬算一下,看有沒有不對的地方。”


    校長說:“前幾天田佳萍、楊柳等人都來算過了,你要是提前幾天來,就能看到她們。”


    我正在校長室講話,在辦公室裏沒上課的老師,不知怎麽聽說我來了,便一起湧了過來。女同誌高興得跟我擁抱,男同誌則站在一邊看著我嘻嘻地傻笑。大家在一起多年,加上我又不是那種奸佞小人,所以,無論男女還是老少,對我都不錯。


    陸葉彬是從課堂裏跑出來的。他的教室門正對著學校大門,我一進學校,他就看見了。這家夥還像過去那樣幽默、好抬杠,見到我後,說:“李老師,你怎麽不吱聲不吱氣就走了,你走了,咱們打牌三缺一,抬杠就少一頭了。”


    校長室裏擁得滿滿人。他們平時很少到校長室來,除非有事請假,即便是那樣,也隻是站在門口跟校長說一聲就走。因為我的存在,他們竟沒了跟校長之間的那道鴻溝。範校長樂嗬嗬地讓大家坐,就那幾個椅子怎夠坐的,不知哪個女老師說了一聲:“走,李老師,到大辦公室拉呱。”也沒等我迴答,大家就把我往大辦公室裏擁。


    我剛出校長門,下課鈴響了。我的那些可愛的學生們,發現我後,馬上像潮水一樣湧出教室,一下撲到了我的跟前。我被學生們緊緊圍著,幾個和我一起走的老師,被擠得七零八落。


    這時,人叢中突然有哭聲,我以為是誰的腳被踩痛了,便想巡視。不看則罷,一看,我的眼裏頓時噙滿了眼淚。因為,我周圍那一張張花朵般充滿稚氣的小臉上,都掛滿了晶瑩的淚珠。我強忍著滿眼的淚水,笑著摸摸這個頭,拍拍那個肩,不知說什麽才能表達我的那份情感。人圈越來越大,越來越密,這裏有我教過的學生,也有沒教過的。這時,離我最近的一個女生說:“老師,你為什麽不教我們啦?”我定睛望去,原來是我們班的語文課代表王紅。隨著王紅的這一聲提問,孩子們頓時沸騰起來:“老師,是不是我們調皮,你討厭我們才不教的?”“老師,你現在還在教書嗎?你在哪兒教書?”“老師,你為什麽要離開我們?”……孩子們童稚清脆的聲音,不斷地撞擊著我的耳膜,撞擊著我的心靈。更有那哭聲,尤其是女孩,她們那悲悲切切,一抽一泣的樣子,讓我心愧。


    我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在他們的眼裏,我仍然是老師,他們無限崇敬的老師,我要把教師的形象定格在他們的記憶裏。同樣,我也要把他們的可愛、單純的模樣,印在我的腦海裏。他們曾有過一位心愛的老師,我也曾擁有過一群可親可愛的學生。我朝著四周黑壓壓的人頭說:“同學們,不是我想離開你們,也不是我不願教你們,有種種原因,我不得不離開你們,這些原因你們現在還不懂。同學們,如果以後有機會,如果你們不嫌棄,我仍願當你們的老師。不管走到哪裏,我會因為曾當過你們的老師而幸福,也會為擁有過你們這些好學生而自豪!”


    “啪啪啪……”不知哪個調皮蛋率先鼓起了掌,接著掌聲如雷。掌聲停後,一個掛著淚花的學生說:“老師,你給我們上最後一節課行嗎?”“老師,就給我們上一節課吧,求你啦!”“就上一節!”……


    他們的要求並不過份,但我的理智告訴我,這一節課是萬萬不能上的。因為我去上這一節課別的老師會怎麽想,尤其是接我這個班的老師會有什麽看法?即便他們沒意見,我上了這節,下節呢?我勸同學們說:“大家都去上課吧,有機會我會來給你們上課的,因為老師還有好多事要做。”


    幾個平時不守紀律的學生,還有因作業寫得不工整而被我三番五次撕掉讓其重寫的,這時也都圍在我的身邊,他們並沒因為我的批評,甚至是專橫而討厭我,仇恨我。這時,我的確感到自己的“小”來,他們雖然是孩子,但肚量比我大,他們雖然是學生,但素質比我還高。趙大寶,這個時常被我點名批評的調皮蛋,此刻卻拉著我的衣角,無論怎樣批評都沒曾流過眼淚的他,此刻也熱淚滾滾,他懇求說:“老師,你到我們班裏坐坐吧,班裏還有幾個同學哭著想你呢。老師,你現在在哪兒,告訴我,我們好寫信給你。老師,你知道嗎,我們心裏有好多好多話想跟你說……”


    “嘟嘟……”上課的哨子突然吹響了,有的學生慌忙往教室裏跑,有的還圍著我不走。趙大寶說:“這節是美術課,我們請美術老師不要去,老師,你去給我們上一節課吧,隨便上什麽都行,你實在不願意的話,就去坐一坐。”


    “趙大寶,同學們,如果今天還把我當成是你們的老師,你們就要聽話,去上課。”我看孩子們還站著不動,假裝生氣說。


    他們以為我真的動了氣,才低著頭,嘟著嘴,極不情願地慢慢地轉身離去。趙大寶還在那兒站著沒動,他一會兒望望我,一會兒又看看教室,最後,人都走完了,他才說:“老師,你不要走,等我們下課了,再跟你說話好嗎?老師,求求你,不要走,一定等我們,我們班的同學都商量好了,中午請您吃飯。”也不問我答應不答應,他說完拔腿就跑迴了教室。


    我為他們的真情所感動,也為自己的不辭而別而慚愧。學生們走後,我的同事們羨慕地說:“李老師,你可真夠幸福的,我要是能像你把學生教得這樣好,那多好!唉,你是怎麽教的?”我笑笑,開玩笑說:“天機不可泄露。”


    紀桂珍恰巧沒課,還有其他幾個同事,都熱情地和我攀談。我進辦公室後,仍習慣地坐在我原先坐過的辦公桌前,但內心的感受卻已非昨日。她們問我在外情況,我仍是像灶老爺上天那樣,淨揀好的說。不盡人意的,受人侮辱的,曲曲折折的,我都不能說,一絲也不能露。在她們的眼裏,我一定要保持一個好的形象,最起碼不是一個可憐的人。我不想讓她們在談起我的時候,夾雜著一點歎息和同情。


    當然,我也不胡吹。胡吹,隻會給自己帶來厄運。


    非常遺憾地是,我在學校裏沒能看到田佳萍他們。聽紀桂珍說,開學的第一天,錢玲、田佳萍他們還都到學校給學生報名入冊,並帶領學生大掃除,校園內、教室裏,都被他們打掃得幹幹淨淨,中午忙到一兩點才迴家吃飯。因為第一天學生報名,第二天就得正式上課,所以,他們還得備一節課才能走。可是,到了下午,校長讓鄭君子去幾個代課教師家通知,讓他們第二天不要到學校來了,因為今年新生報名人數少,隻能勉強開一個班,不像過去,一年級都開三四個班。班級一少,老師明顯超編,超編就得減員。減誰?當然是代課教師。然而,代課教師占全校教師總數二分之一,全辭掉,教師又不夠。於是,就想留下老代課教師,辭掉新的。可是,新代課的又都是校長的親戚或有關係的,校長犯了難,最後隻好跟他小孩姨商議。他小孩姨意見全辭掉,另外再調一兩個正式的就行了。校長認為很好,就執行了。


    田佳萍、錢玲、孔方圓等老師,少說代課也有十五六年了,從花季少女、少男,到中年老婦、壯漢,幾乎是人生最美好的光陰都給了教育事業,到頭來得到什麽呢?還不是上頭嘴一噘,你就得卷起被包滾蛋。實際上,你當初就不該代課,如果學點別的手藝,或做做生意,這麽多年,也該發財了。現在可好,什麽也沒有,書不能教,生意不能做,農活還不行,還落個一身的又臭又酸的儒生氣,讓人看不慣,自己也不習慣別人,這能怨誰?要怪隻能怪自己趕不上好機遇。那麽多人考上了學校,你為什麽不上學不去考試?有些人


    教書沒本事,但是有錢,兩萬塊錢一掏,發個小本本給他,從此後他就是正式的了。誰說了算,歸根結蒂還是錢老爺當家。有錢你就能上學,你就能轉正,沒錢,你再有本領,也隻能望人眼紅。


    據說,田佳萍一接到學校通知就哭了。幾個代課老師當中,她代課時間算是最長的,可惜,每次轉正機會她都錯過了,因為手裏無錢。這次又通知她下崗。她上午還興致勃勃帶孩子打掃衛生,轉眼就叫不去了。她哭的不是代課教師那職業,不就是百把二百塊錢嗎,到哪裏一月也能掙到。她哭的是“丟人”。她那爭強好勝的自尊被無情地現實挫傷了。周圍的人看她在家,好奇地問她:“怎麽沒去學校?是不是身體不舒服?”等等,她聽後心中有說不出的難過。下崗後,她有好長時間沒出門。她不敢出門,她怕外麵那種異樣的眼光看她。她沒有勇氣麵對現實的突然變化。那麽多年苦心耕耘,熬走了青春,熬幹了心血,到最後讓別人兩片薄嘴唇吐出幾個字:“從今天起,你不要來上課了。”一下子就扼殺了她的能力,她的事業心,能不傷心落淚嗎?更可惡的是她那個後結婚的丈夫,趁機還嘲諷她,她能不哭嗎?


    錢玲運氣好一點,因為她本家親戚是鎮中心學校一把手,這邊下崗,那邊上崗,並且從鄉下一下子跑到了鎮上,其他人可沒這個好條件。


    我暗自慶幸預先離開了學校,不然,我這個一貫好強的人,麵子更不好瞧。可是,紀桂珍說:“是你連累了他們。”我大惑不解,問她:“此話怎講?”她說:“你今年不走,他們幾個肯定不會辭掉。因為你是教學能手,專搞教研工作。我聽校長說過,你一走,幹脆一個不留。”


    原來還有這等事。這使我想起以前校長說過的一句話:“天芳,別的我不能幫你,可是學校裏有一個代課教師,那就是你!”多麽感人的表白,可惜,我沒有領他這份情。ピ準備到學校看看,跟會計算完賬後就走的。可惜,這下走不脫了。因為算過賬後,快到中午,幾分鍾就下課放學,幾個老師竟瞞著我在飯店裏訂了一桌,說是為我接風。沒法,我隻能服從,盛情難卻嘛。中午,連校長都參加了。當我坐在飯店的酒桌跟前時,陸葉彬從外麵進來告訴我:“李老師,你班學生在飯店站了一門口,你出去看看。”


    我一聽這話,趕忙走出。隻見外麵的學生“忽啦”一下圍了上來:“老師,你怎麽在這兒吃飯,我們說好請你的。”我激動地說:“不必了,同學們,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你們還是孩子,等將來考上大學,工作了,再請我也不遲啊!你們都迴家吃飯吧,下午還要上課呢。”我苦口婆心地勸他們。


    趙大寶是班裏推出來的代表,他說:“老師,劉嬌家開飯店,俺班的同學一人拿一塊錢,說好請你的,誰知你給老師請去了。老師,你看,他們都來了。”


    順大寶的手指方向,我一看,可不是嘛,班裏的同學都來了,排成了長長的一個隊。我十分為難,有心請他們吃飯吧,他們幾十個,小小飯店怎能容下。我正考慮怎麽解決這個問題,那長長一隊的學生便來到我麵前:“老師,給你留個紀念。”待我看時,發現他們每人手裏都拿著一張彩色的賀卡。我激動得一句話也不能說了,伸出雙手,接下了他們的精美賀卡。厚厚的一遝賀卡,是紙片嗎?不,它象征著學生們幼小純美的心靈。學生們把賀卡送給我後,都戀戀不舍的離開了,臨走時,那一聲聲的“老師,再見”,讓我熱淚盈眼眶。趙大寶等幾個走了幾步又迴頭說:“老師,你走以後,得給我們寫信,我們也寫信給你,老師,祝你發財。”


    當我捧著尺把高的一摞賀卡走進飯店時,有的同事們說:“天芳,你可發財了,這麽多學生給你送卡片。唉,我們一年教到頭,才收到幾張卡片。”有的說:“學生就喜歡她沒轍,你眼紅也紅不去。”


    那天中午,我和同事們愉快地共進午餐。校長在我們左勸右敬中,貪飲了幾杯。孫雷話特多,大概因為我曾當過他的指導老師。他說:“李老師,你是學生的老師,也是我的老師,雖然雷文國曾汙陷過我,我並不在乎,相反感到驕傲。去年一年,光聽你的指導課就有二十多次,受益非淺。我早就想表達心情,一直沒找到機會,今年一開學,你班學生到校後,第一句話就是:看到我們班老師了嗎?我開始不知道你走了,後來才聽說你改行了,在外地工作千把塊錢一月,我非常高興,同時也為自己遺憾,因為,我沒有為我的指導老師親自送行。不過,這也不能怪我,因為你沒跟我們說,今天,借此機會,我敬你一杯,算是表達我一年來你對我指導的感激。”說完,一飲而盡。我頭腦雖有些發暈,但仍很興奮。我端起酒杯打算喝下去,孫老師卻說:“李老師,你沾一下子嘴就行,我一定喝下去!”


    “哪能,我今天醉死也得喝。”我說。好在杯子不大,況且又是啤酒,多一點少一點無所謂。以後的敬酒,我就招架不住了。同事們對我如此好,人雖走了,茶並沒涼,怎能不叫我高興。


    那一頓飯吃了兩個多小時才散。為了不打擾他們下午上課,我就在飯店門口和他們一一道別。這時,趕巧碰到一位學生家長,他見到我後忙說:“你不是李老師嗎?你怎不教書了?”我說:“改行了。”“唉,你改行可苦了孩子,俺家閨女天天迴家念叨,說李老師不教我們。唉,老師要好啊,家長也舍不得給走呀。”我不知說什麽好,隻有無可奈何地笑笑。


    因為酒喝得多了點,迴到家就躺倒了。母親怪我說,不會喝酒還逞什麽能。她哪裏知道,我是因為高興而貪杯,因為失落而喝醉,因為心情矛盾而躺下。我人睡,心沒睡,眼睛閉著,心裏卻想著適才的一幕一幕,那一張張花朵般掛著晶瑩淚花的小臉,那一聲聲“老師”的唿喚,讓我的心無法平靜。


    還有田佳萍他們,如今會是什麽樣處境。


    我又爬起來,將書包裏的卡片全部倒出,花花綠綠一大堆,賀卡上有人物,有風景,有格言,有警語,我一張張地欣賞著。孩子們在卡片上都留下了美好的祝福。


    望著這堆卡片,讀著他們的留言,我激動得要發狂。就連一字不識的母親,看到這麽多卡片都“唏噓”讚歎不止,口中連說:“唉,這些孩子啊……”


    我突然想起聞唯真老師的話,一次別人問他:“聞老師,你教了那麽多年的書,到底得到了什麽?”聞老師說:“我得到什麽呢?告訴你吧,比如我上街趕集,從街北轉到街南,那些賣東西的,買東西的,閑逛的,有的是我學生,有的是我學生家長,他們看到我,老遠就打招唿:聞老師,這西瓜給你抱家去吃吧。……他們一起招唿,簡直讓我應接不暇。這些人,有的我還能記住,有的我根本不認識,他們如此尊重我,關心我,那時,我就感到非常非常幸福,我畢竟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教師啊,就是鎮長、市長走到街上,也不見得有多少人跟他親熱地打招唿。你不是問我得到了什麽嗎?我得到了是無論多少金錢也難買到的尊重。”


    我也和聞老師一樣,是富有的,我並不貧窮。因為有那麽多學生如此愛戴我、尊重我、想念我。我將帶著這寶貴的財富,去闖蕩社會,去超越自我。


    迴家第三天便是中秋節。我和母親準備自己過,誰家也下去。什麽節不節的,無非是吃點好菜喝點酒罷了,我已經沒了小時候那種對節日的喜歡和向往。


    可是,下午母親還是去了三哥家,三哥一定要母親去他家過節,——當然沒請我。母親不想去,但拗不過三哥家幾個孩子一次次喊。我怕三嫂生氣,也勸母親去。我說:“媽,快去吧,我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孩子,你有什麽不放心的。”母親想想也是,便去了三哥家。ツ蓋滓蛔擼弟弟、弟媳說什麽也不讓我單獨做飯吃。他們說:“姐,你一個人能吃多少,跟我們一塊過節算了。”


    看他們那麽熱情,我再堅持不去,就有點見外了,便在弟弟家吃了晚飯。說是吃頓飯,實際上,我隻喝了幾口啤酒,夾了幾筷子菜,就吃不下去了。看到弟弟一家熱熱鬧鬧,兩個孩子嘻嘻哈哈,我便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嬌兒,想起過去我們一家人也曾這樣歡歡喜喜過節,心裏陡然酸楚起來,淚水禁不住汨汨而下。我旋即放下筷子,招唿也不打,撤身迴到了母親屋裏。弟弟、弟媳見狀,沒敢說什麽,他們生怕一言不慎,惹我悲傷更大。


    母親很早就從三哥家迴來了,因為星期五是耶穌教聚會的日子,所以,天剛黑拿件衣服就走了。弟弟一家飯後便出外賞月串門。


    我一個人躲在屋裏,燈也沒開,隻靜靜地坐著。皎潔如水的月光,透過窗戶直瀉到屋子中央,懸掛在牆上的老父親遺像清晰可見。父親那慈祥的目光,正望著我,微微欲張的嘴,像是勸慰我說:孩子,中秋月夜,外麵的景色太迷人了,你不出去賞月,呆在屋裏幹什麽呀,人死不能複生,老是思念死去的人,死去人的在九泉之下得知你這樣也不能安心呀。


    望著父親的遺像,淚水默默而下:父親啊,你可知道女兒此時的心,是多麽多麽地痛。人家過節歡天喜地,團團圓圓,你的女兒呢,家破、兒亡、骨肉分離,我能不傷心嗎?我又怎能去欣賞那戶外的明月呢。


    我忘不了嬌兒。他臨死前那直直的眼睛,看著我,卻又認不出我。看他痛苦的樣子,很內疚,我欠他的太多了。死前半個月,我沒見兒子一麵,見到兒子時,他已身赴黃泉。兒子啊,你能原諒媽媽嗎?你是個超生的孩子,是個黑人黑戶,媽媽怕計生辦罰款,把你放在你外婆家寄養,實指望你長大一點,能上學了,再帶來家,可是,媽媽沒等到你長大,你就走了。


    要知道,你才兩歲,生命剛剛開始呀!


    淚水,人類表達痛苦的最好方式。


    整個家裏,隻有我一個人。於是,我將壓抑許久的淚水,盡情地放了出來,我大哭,扯長聲地哭,哭聲在母親的屋裏迴蕩,那麽悲傷,那麽痛苦,那麽不可遏製。


    多希望有個人抱著我,緊緊地抱著我,讓我那破碎的心得到撫慰,可惜,這個人在哪裏?我上哪兒能找到一個知我、痛我、助我、愛我的“這個人”嗬!


    母親聚會很快迴來了,我得停止哭聲,停止悲傷。哭過的心空空蕩蕩的,頭哭沉,眼哭腫,但腦子還是清晰的。我盡量控製自己,不願在母親麵前露出一絲一毫的感傷,我不能讓母親陪我難過,她已經夠淒涼的了。


    中秋節過了十幾天,羅福來才打電話找我,讓我第二天去《馬陵日報》社一趟。我問他什麽時候來的,什麽時候走,現在到馬陵什麽事,他說,到馬陵就知道了。


    我隻能聽他的。


    因為他現在是我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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