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思想上,我得努力排除孤獨;在生活上,我得適應孤獨。我將在孤獨一生的緘默中,解脫自我,獲得希望。


    三哥沒讓我返迴母親的住處。


    他偏要我留在他家。


    三哥有兩個孩子。大女兒上初三,小兒子上五年級。三哥說,春節臨近,他的香油生意特忙,顧不上家裏,讓我留下來照看兩個孩子,早晚下班迴來,幫助做做飯,看看家,這樣,他在外能放心些。


    三嫂也這樣說。


    我隻得同意。


    其間,幾個嫂子都來接我去她們家過幾天,我一概婉言拒絕。弟弟非要打電話給五哥,讓母親迴來,我沒同意。母親好不容易去北方一趟,就讓她在那兒好好過幾天,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能照顧自己。何況,在三哥家生活得很滋潤。晚上迴來,十六七歲的大侄女做完作業,就喜歡找我聊天。談古說今,論詩評畫,我們娘倆談得還怪投機。


    掙脫了雷文國的羈絆,驅走雷家的種種陰影,我似乎輕鬆了好多。一時間,我仿佛又迴到純真的童年,夢幻似的少女時代。


    白天,我全身心地撲到教學工作上,研究新的教學方案,探索新的教學方法,並走到學生中間,跟他們交流思想,溝通感情,了解他們的學習情況。孩子們非常天真、好學。他們跟我閑聊時,常問精衛為什麽要填海,嫦娥奔月幹什麽,誇父能追上太陽嗎,他們還問我,愛迪生隻上三年小學,就能發明一千多種東西,這是不是真的?大文豪高爾基寫了那麽多文學巨著,真的隻上過小學嗎?我告訴他們,這都是真的。說實在的,他們做夢也沒想,站在他們麵前的老師也隻上了四年小學。我說,這些偉人之所以有這麽多成就,是與他們刻苦學習,認真鑽研,不斷努力分不開的。我還舉例說,你們看石頭是硬的吧,水非常軟,但是,滴水卻能穿透石頭。土地結實板結吧,小草芽嫩不嫩?但小草能鑽出土地。滴水也罷、小草也罷,關鍵是它們有毅力,有恆心,有企盼。隻要你們好好學習,你們也會成為科學家、文學家。閑侃中,孩子們給我慰藉和希望,我給孩子們力量和理想。我感覺,和孩子們在一起,我便成了大的孩子,孩子成了小的我。


    一天,我正在別的班級聽課,班裏的小淘氣高躍卻闖了禍。當時,我們班裏上體育課。因為體育教師請假沒人帶,學生們自由活動。高躍自己爬雲梯玩。當爬到雲梯頂時,不小心一腳踩空,人從三米高的雲梯上摔了下來,頭又正巧碰到地下的小石塊上,頓時血流如注。他一擦一抹,弄得滿頭滿臉都是血,成了血孩。等我知道時,高躍已被其他老師和同學送到保健室包紮。聽說頭上縫了好幾針。


    我得到消息後,慌慌忙忙騎車趕到保健室,隻見高躍,烏黑的頭發上纏著白色的繃帶,人躺在床上,吊瓶裏藥水已滴了一半。看孩子這個模樣,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了下來。保健室新來的醫生見我心急如焚地趕來,忙對高躍說:“你媽媽來了。”ジ噅咀臉一看是我,像是受委屈的孩子突然見到了母親,顯得很激動,一聲“李老師”剛喊出口,兩串淚珠刷地一下便流了下來。我撫摸著一抽一泣的高躍,心疼地擦去他臉上的淚水,輕輕地問:“還痛嗎?”不痛。“ツ歉魴呂吹囊繳得知我是老師,不好意思地對我抱歉地一笑:”對不起,看你剛才的樣子,我真以為你是他媽媽。“ノ倚πλ擔骸閉餉皇裁矗老師本來就跟學生的媽媽一樣嘛。“我又問她給高躍掛的什麽藥水,她說是消炎、止痛、止血的藥。我問孩子跌得要緊嗎?她說:”不要緊,沒傷著筋骨,掛幾天水就會好的。孩子身體嫩,恢複得快。“我聽說問題不大,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我又跟醫生要點熱水,然後從兜裏掏出手帕,蘸著熱水,慢慢地、柔柔地替高躍擦幹淨臉上的斑斑血跡。我坐在他的病床邊,看著那瓶中的藥水一滴一滴地滴完。滴的時候,我調整了幾次塑料管的開關,讓水滴得不快不慢。快,怕孩子受不了;慢,怕滴得時間太長,孩子會冷,會餓。待一瓶水掛完,天已完全黑了。


    我用自行車把高躍送到家中。他是獨苗,父母的掌上明珠。年輕的父母看我把受傷的孩子送迴去,不知出了什麽事,非常驚訝。高躍的媽媽,又是乖乖又是兒的叫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對兒子問這問那。當我把高躍情況跟他們說清以後,他們才安心。天太晚,我要走,高躍拽著我的衣襟,一個勁地要留我,他的父母也要讓我在他們家吃飯,那盛情是真摯的,我說什麽也沒有答應。說實話,學生跌成這樣,我很內疚。雖然與我沒什麽責任,但他畢竟是我班裏的學生。臨走時,我對高躍安慰說:“你在家好好休息幾天,傷養好後再來上學。拉下來的課,我會給你補上的,你放心好啦。”ジ噅疽患壹實在留不住我,隻得讓我走。他們戀戀不舍地看著我走進黑黑的夜幕中,走進冷冷的寒風裏。


    不久,鄉衛生院給孩子們注射預防結核的疫苗,要求學校的每個學生都得打針。雖然是好事,但孩子都不願意打,他們怕痛。於是,東躲西藏,不沾防疫人員的邊。防疫人員沒法,隻得請來我這個班主任。也真奇怪,我一走進教室,孩子們都乖乖地坐到了自己的坐位上。我把防疫的好處跟學生們說一遍,並要他們學習劉胡蘭、黃繼光不怕犧牲的精神。我說,你們不是想當英雄嗎,如果連打針都怕還能當什麽英雄?我相信我們班的同學沒有一個是狗熊,女同學如果真怕打針,眼閉上不看,準保不痛。我相信同學們在任何情況下,都能為班級爭氣、爭光、爭臉。孩子們太純真了!他們紛紛照我的話去做、一齊伸出了那稚嫩的小胳膊。個別膽大調皮的男同學,打針時,故意齜牙咧嘴,做鬼臉給別的同學看。不一會,班裏學生全部注射完畢。沒有人叫,沒有人哭,班裏始終是靜悄悄的,個別女同學眼淚噙在眼裏,牙把嘴唇都咬出了血痕,也沒有吭一聲。看那些小模樣,真疼人。如果世間都能像孩子一樣純真,那該多好!


    防疫針是順利地注射完了,可是,事後工作可並不順利。班上有兩名學生突然頭暈、臉蠟黃,渾身軟弱無力。好在防疫人員還沒走,我趕緊問他們是怎麽迴事,他們說是正常反應,不要緊,送到醫院掛點水就會好的。


    我這邊把學生送到沙塘醫院,那邊校長就打電話告訴了那兩位學生家長。好些家長聽說孩子打防疫針出了事,不知是不是自己孩子,紛紛跑到學校,有的甚至罵罵咧咧,說學校老師想點子賺錢,讓好好的孩子打什麽倒黴針。學校沒人,又跑到醫院,看不是自己孩子,是別人家的,便又向別人訴說一通對學校的不滿。


    兩個掛水的孩子家長,來到病房後,對坐在病床頭的我睬都不睬,女的抱著孩子哭,男的衝著我說不好聽的話。我笑著跟他們解釋說,不要緊,屬正常反應。男的見孩子掛水本來就有火,聽我這樣說,勃然大怒:“什麽正常反應?俺孩子活蹦亂跳的,現在擱醫院裏掛水能是正常反應?你怎麽不讓你孩子也來正常反應?”接著還說了不少難聽的話,叫你哭笑不得。畢竟是農民,文化水平不高,我不能跟他爭吵,倘若跟他爭吵,我不比他還難嗎?在村小當老師,不被理解的事很多。比如:學生上學交學費,是天經地義的事,可是,有的家長卻說交學費是給老師買藥吃的;你把他孩子管緊了,他說你有意對待他;管鬆了,說你故意害他;考不好,他說你沒本事就別屎不拉占個茅廁;你說他孩子有點笨,他說他孩子在家裏原來是聰明的,到學校裏給教笨了,笨蛋學校裏笨蛋老師怎能把學生教聰明?你要說你嫌這個學校不好就另謀高就,他就說我們都走你吃屎也吃不上,等等等等。碰到這樣不講理的家長,你使不得性子,著不得急。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


    盡管這樣,老師對學生還是一視同仁,並沒有因為家長的無理而遷怒於學生。我認為


    ,當老師心最軟,人最真,胸懷最寬,但臉皮有點厚,能經得起少數家長因誤解而出現的譏諷、謾罵,甚至毆打。


    兩個學生掛過水後,精神好多了。一個說頭不暈,一個說心不慌。兩個家長見孩子沒事,也轉憂為安。我去買了兩聽八寶粥,給他們一人一聽,兩個學生吃得很香。


    男家長看我這樣心疼學生,感到很不好意思,站在那兒幹搓著兩隻大手,吞吞吐吐地向我道歉說:“李老師,真對不起,我這個人就是孬種脾氣,跟炮筒似的,一點就著,你千萬別往心裏去。”女家長陪著笑臉在一旁圓場。


    兩個學生隨各自的父母離開醫院時已經是下午兩點鍾。學校食堂裏飯菜早已賣光。還好,我抽屜裏還有半個煎餅頭。那是兩天前吃剩下的,已經變得又幹又硬,像個禿刷把。我在食堂裏要了一大碗白開水,泡著煎餅頭,一邊喝,一邊嚼,——不,是啃。雖說沒菜,啃起來還怪香、怪脆、怪好吃。肚子早就空了,吃什麽不香呢!


    臘月二十三,學校宣布放假。


    我真不希望放假。不放假,膝下有學生縈繞,案旁有同事相陪。備課、上課、聽課、批改作業,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活得很充實,不知道一天就過去了。可以說,每天,當我迎著朝陽走向學校時,心中便播下了希望的種子。披著晚霞歸來時,我已經得到豐收的喜悅。一天一個新希望,一天一個新成果,能不樂乎?ヒ環偶伲寄居娘家籬下的我,感到很淒涼,很孤獨。床上一躺,眼睛一閉,不由自主地就會想到死去的兒子。這種想,是一種揪心撕肺地想,刻骨銘心地想,不可明狀地想。就像久涉沙漠的行者,盼望一掬清泉;瞽目之人,想看到一線陽光;癌症患者,想得到生的希望。實際上,就是把人間所有的奢望壘起來,也沒有重於母親對死去愛子的想念。我常常一個人坐在三哥的院子裏,忘記了天冷,忘記了深夜。盼望兒子能傳給我一點信息,為此,常呆坐得腿腳涼麻,睡醒一覺的侄女叫我時,我才跟她進屋。


    在思想上,我得努力排除孤獨。在生活上,我得適應孤獨。愛因斯坦說過,“所有品質高尚的人都是孤獨的——而且必須如此——正因為如此,他們才能享受自身環境中那種一塵不染的純潔。”不錯,盧梭正是在孤獨中與自己的靈魂對話,薩特在孤獨中反複錘煉自己的意誌。還有哥白尼、伽利略、貝多芬、牛頓、梵。高,中國的屈原、曹雪芹等偉大人物,他們也正是在孤獨的一生中,使自我得到深沉的理想反省,以達到責任與使命的自覺;他們也正是在孤獨一生的緘默中,讓自我擺脫世俗的中傷、功利的誘惑、是非的糾纏,從而獲得一種對人生、事業、明天、希望不死的信念。


    臘月二十四,是小年,也是祭灶日。同事的哥哥結婚,下帖請學校所有老師喝喜酒,當然,我也在應邀之列。


    大約十點多鍾,我便騎車來到學校。開席一般在中午,我之所以早來,是覺得家裏無聊,想在學校和同事們一起玩玩再去赴席。學校離辦喜事的同事哥哥家相距不過幾百米,那邊一宣布開席,這邊走去也不遲。


    學校沒有一個人,看大門的師傅告訴我,來了幾個教師,都到校長小孩姨家打牌了。校長的小孩姨也是老師,她家我很熟悉,自來秋湖教書,每學期都要去兩次。並不是我想去,是因為每次學校老師聚餐,都在她家。學校出錢買酒買菜,她幫助辦。有時,看她忙不過來,我們幾個女教師也一齊幹,洗的洗,切的切,炒的炒,人多手快,一兩桌飯菜個把小時就辦好了。這樣做,一來經濟實惠,二來減少影響。否則,別人看了,又嚼舌頭,說老師喝學生的血。


    校長小孩姨三十五六歲,家裏兩個孩子都上學。剛認識她時,覺得她像個老大姐,很隨和,也好處。她對象在村計生辦工作,很走紅。年年有不少想生二胎的人拍他馬屁。據知情人透露,校長小孩姨家酒都是好酒,煙都是好煙,經常成箱成條地拿到煙酒店裏賣,家裏吃油從來沒買過。


    我剛到秋湖小學時,覺得校長小孩姨對我特別好,所以,有什麽知心話都跟她講,諸如每次與雷之間磨擦之事,從沒瞞過她。時間一長,我似乎覺得她又是個玩心計的人。後來,不知什麽原因,她當上了學校的會計。姐夫是校長,小孩姨是會計,這是學校中不正常的正常。兩人常在一起商量校內的大小事務,但當家的似乎是小孩姨。比如學校發什麽福利,都是小孩姨說了算。那年學校每人發一套西裝,說好了二百五十塊錢的西服錢由學校全墊。可是小孩姨卻說學校經濟緊張,隻墊一百九十元,餘下的由老師自己掏。會計發了話,誰敢不聽?老師們雖有怨言,隻能是怒在心裏,表麵上還得裝作感激不盡的樣子。校長都要看會計的眼色辦事,何況區區的一介窮儒!據說那次校長、副校長、會計三家的人幾乎每人一套,他們到底出多少錢做的,老師們心中自然有數。年底,會計事先做好一張獎金表,表上標明每人二百元,老師簽過字卻拿不到。細究緣故,校長卻解釋說:“學校有一筆開支不好入帳,隻好做假帳,各位老師給我幫幫忙,權當發一迴獎金了。反正你們也沒掏腰包,隻不過簽個名罷了。”ニ是一校之長,公辦教師都不違拗,我們這些“臨代”當然更不敢吱聲。倘有半點不滿,下學期說不定不聘你,再不就把你“發配”到偏僻的村小去,讓你離家遠遠地在那裏當個陋室孩子王。テ涫擔學校裏每個老師心裏都清楚,校長和小孩姨之間是怎麽迴事,隻不過不說出來罷了。


    學校既然沒人,我隻得去校長的小孩姨家。校長正好從小孩姨家出來,老遠見我就喊:“李老師,你來啦,快去跟他們幾個打牌。”ノ乙幌蜃鷸卣饢恍3ぁK平易近人,沒有架子,工作能力也不錯。我很禮貌地問候他:“校長,你早就來了?”話音剛落,覺得身後有輛自行車戛然而止。校長笑津津地望著我背後說:“喲,你來找李老師?”ピ來是雷文國帶著女兒來了。


    校長借口有事,騎車走了。看到女兒,心裏一酸,沒娘的孩子的確不一樣。瞧她身上,衣服很髒,頭發也亂蓬蓬的像堆亂草,兩隻小手黑乎乎的,灰都沒洗掉。


    女兒親切地喊我一聲“媽”,便從雷的車上跳下來,跑到我跟前。我心疼地把她攬在懷裏,撫摸著她的頭,並用手給她梳理頭發。


    “李天芳,你到底迴不迴家?!你要迴家,就作迴家打算,不迴家我就作不迴家準備。你到底怎麽辦,幹脆說一聲,我拖不起。”ダ孜墓話說得很硬,很冷,沒有一點溫情。說實話,如果他在我迴娘家十多天裏能有所悔悟看我一次,或者打一次電話來讓我迴家,我都可能讓他三分,可是,他來也不來,問也不問,心裏根本就沒有我。這次,他又是那種野蠻的樣子,刹那間,對女兒的憐憫和留戀造成的軟弱一麵,被強倔的性格占了上風。我冷冷地、斬釘截鐵地說:“不去!”雷文國聽說我不迴去,氣得嘴裏不幹不淨地罵著,說著。我隻跟女兒說話,對雷睬都不睬,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


    雷文國氣急敗壞,最後喊道:“好,你不要裝孬種,說話算數!”ァ拔沂裁詞焙蛩禱懊凰閌過?!”我用輕描淡寫、不慍不怒、不高不低的聲調說。


    他本來又小又黑的臉,幾乎被氣成了紫豬肝,厲聲對女兒吼道:“雷蕾,咱們走,她是個沒心沒肺的女人,不要答理她!”ヅ兒怕他,膽顫心驚地從我懷裏掙出,順從地走到他跟前。雷文國彎腰將女兒抱上車,走了幾步後又轉迴頭悻悻地說:“你抓緊把你那些家具拉走,永遠別踏雷家門!”ト緔舜炙妝陝的男人,有什麽值得讓我後悔的,我既然這次走出雷家門,本來就沒打算迴去過。


    望著女兒遠去的身影,我想喊:“把女兒留下來!”可是,沒有喊。我知道,雷文國想用女兒吊我、逼我、氣我,我不會上當。


    人逢知己千


    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雷文國跟我三兩句就談崩了,說明我們的確已沒有緣份。或者說,就隻能做八年不到的夫妻。


    本來挺輕鬆的心情,給雷文國一攪,全沒了興致。我推著自行車索然無味地走著,不知不覺來到校長小孩姨家門前。門前拴了條大黑狼狗,橫躺在地上,看我來了,頓時躍起,齜牙咧嘴,汪汪地叫個不停。


    它很想撲到我跟前,可惜它掙不脫鐵鏈子,隻能原地亂掙亂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九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江蘇黃雲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江蘇黃雲峰並收藏九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