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媳菜還沒熱好,外麵突然響起一陣摩托聲,緊接著摩托車就開進了院子,是雷文國。


    兒子死後,我隻去過一次母親家。


    那是為了安慰母親。ゲ皇遣幌肴ィ是不願去。因為,那裏會使我的心破碎、我的夢失落。那裏的一草一木,都會勾起我對兒子的思念,那裏的一角一落,都能讓我想到兒子的蹤跡。


    現在,不想去也得去,不願去也得去。因為,隻有母親這把傘,才能替我遮擋生命中的風雨;隻有母親的這壇爐火,才能驅走我心中冬天的淒涼。走在娘家的路上,我真想對上天唿喊:“世間之大,為何容不下我一個弱小的女子;天地之廣,為何不能給我一個棲身之所?”


    這天是農曆臘月十二,兒子死後的第四十五天。天氣很冷,天空白慘慘的像是死人的臉。出了高山鎮,一路向西,西北風刀子似的刮得人臉生痛。我的淚水伴著心兒隨自行車早飛到了母親的身邊,飛到了母親的那兩間空屋裏。


    我的小紅車,是八年前自己買的。當年的亮麗風韻早被無情的歲月剝落得無影無蹤。風裏、雨裏、雪裏、水裏、大路、小路、野路、夜路,坎坷的路,泥濘道,它都曾伴我走過。摔倒了,爬起來;爬起來,又摔倒。車頭摔歪了,扶扶正;輪胎打炮了,補補好。八年的風風雨雨,八年的坎坎坷坷,正是這輛車馱我走過大街小巷,走過春夏,走過秋冬。走過生命中的沙灘。我沒有其他財產,隻有這輛相依相伴破破舊舊的粉紅色的自行車。


    自行車頂的風愈來愈大,愈來愈冷。我雖然裹緊綠色的軍大衣,刁鑽的風還是穿透身上的層層衣服,凍得我渾身發抖。我的臉被冷風刮得麻木了,淚水早已凝固在雙腮,手指頭凍得像要被鋸掉一樣痛得鑽心。我拚命地頂風騎車,盡管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仍驅不走寒冷。無奈,我便下來推著車子跑。推車跑比騎車要好得多,但肚裏不樂意,餓得咕咕叫。叫也隻能堅持。


    好不容易進了村子,一位鄰家嬸嬸看到我,一把抓住我的手:“丫,你來啦?你媽到你哥那去了,你不知道嗎?”


    我點了點頭。


    “丫,我是從你媽家過來的,看你媽門鎖上了,你先上我家坐坐吧。”


    “不,嬸嬸。你到哪去?”


    “到我大孩家看看。唉,丫,嬸命也苦哇!”


    嬸的頭發早白了。她三十多歲守寡,拉扯五個孩子,當時大的也不過十來歲,小的還在懷裏抱著。嬸家二妮跟我一般大,常跟我一起玩。叔得的癌症。那時我小,每當走到嬸家,就聽到叔的呻吟聲。


    嬸家前麵是青森森的臭桔杖,上麵每到秋天都掛滿臭桔子。其實,臭桔子不臭,隻是苦澀,不能吃。臭桔子跟桔子一樣,生時為墨綠色,熟時變桔黃色。掰開成熟的臭桔子,裏麵也是橙黃色的瓤,舔一下,酸得蜇牙,比青杏還酸。臭桔不能吃但能入藥,年年有人專門來收臭桔子。據說,月餅裏的青絲就是臭桔皮做的。小時候,每年中秋節吃月餅時,我就把裏麵的青絲抽出來,慢慢咀嚼,可是,管怎麽也嚼不出臭桔皮味。


    臭桔帳又叫火龍。臭桔帳上長滿長長尖尖的葛針,那針很尖很快,不小心被刺一下,又痛又癢,極不好受。淘氣的孩子常搞惡作劇,把臭桔帳上的葛針割下來,插在路上紮人腳。那時,人窮,赤腳多,所以常被紮。有一次,我的腳就被紮過,不僅紮,葛針還留在了腳底板裏。母親怕長雞眼,要用針挑,我死活不讓。沒辦法,幾個哥哥把我硬按在板凳上,將腿緊緊抱住,讓母親挑。我那時好虛,母親針還沒到腳跟,我就虛張聲勢地“哎喲、哎喲”叫個不停。其實母親的手很輕,根本沒多少感覺。


    小時候,我很不理解嬸家為什麽栽臭桔杖。後聽母親說,臭桔帳是留防賊的。過去人家窮。壘不起圍牆,就在家的四周栽上密密匝匝的臭桔帳。臭桔帳很厚、很高,上麵葛針橫七豎八,比鐵絲網上針多多了,所以,人、牲畜、家禽進不去,也出不來。過去,有人還用臭桔帳紮豬圈門,豬怕紮,不敢用嘴拱,逃不出來。


    臭桔帳雖然紮人,我並不討厭它。大集體時,凡能背動糞箕的,不管大人、小孩、男的還是女的,都得拾糞。我當然也不例外。閑著無事,拾雞屎便是上學前我的主業。拾雞屎也有學問。你得清楚雞的生活習性,雞喜歡到什麽地方去,比如草堆、牆旮旯,夏天既潮濕陰涼又安全的地方。濃密的臭桔帳,就是雞的好去處。特別是秋天,秋風瑟瑟,臭桔帳下落上厚厚的樹葉,吃飽喝足的草雞一族,就會悠閑自得地躲在臭桔帳裏休息。我和專門拾雞糞的孩子們,常到臭桔杖下驅走雞一族,爭搶雞糞。


    那年春天,經不過病魔折騰的叔,想早一天結束生命,便背著家人,拿了根推磨用的磨繩,硬撐著走到臭桔杖跟,臭桔杖邊有棵歪脖子樹,叔就把繩子係到歪脖樹上,打好扣,踮起腳,將頭往繩扣裏一伸,兩腳放平,人便掛在了樹上。我去看時,隻見叔眼瞪著,嘴張著,舌頭伸出老長,模樣猙獰,嚇得我再也不敢去臭桔帳拾雞糞了。後來傳說更多,說臭桔帳陰雨蒙蒙之夜,常有鬼哭,這樣,每到晚上,我就更加對臭桔帳避而遠之了。


    叔死以後,嬸帶五個孩子就搬了家。她家就在我家南麵,僅隔一條路。嬸子沒有改嫁,五個孩子很爭氣。隻是,嬸子好哭,常聽她撕心裂肺地嚎淘大哭。她說她哭是因為命苦,並不是因為孩子氣她。她一哭,五個孩子都齊刷刷地跪在她跟前,求她別哭。


    孩子帶大後,出嫁的出嫁,娶妻的娶妻,正該享清福不哭了,誰知大兒媳婦好端端地竟喝藥死了,留下兩個孩子,大的四歲,小的才一歲半。嬸子又哭了起來。她哭孩子命苦,不懂事就沒了娘;哭兒子沒了做飯洗衣的婆娘;最後又哭自己到底是什麽命,為什麽剛出苦海又入難河。


    我是嬸子眼皮底下長大的。嬸對我很好,跟母親一樣疼我。如今,母親不在家,看見嬸子,就哭了起來。兒子沒了,已經要了我的命,現在,雷文國又演了這一出戲,我怎能不哭。嬸說:“丫,別哭,孩子沒了就沒了,男人想花心就讓他花去,自己要好好過。你想想你嬸子,過的是什麽日子,不也一步一步熬過來了嗎?你要不到俺家去,就抓緊迴去吧,說不定你弟媳婦迴去了。”


    我擦幹了眼淚,往家走去。大門沒鎖,弟媳果然迴來了。推開弟弟家虛掩的大門。拴在門口的狗,不分生熟“汪汪”亂叫。弟媳婦聞聲出來,一看是我,顯得很驚訝:“姐迴來了?”


    “嗯。”我勉強笑笑。


    “媽走時,把鑰匙給我了,我把門開開,你快把車子推進來。”


    她說著就去找鑰匙開門。


    跨進大門,我不由自主地環顧了一下這個大大的院落。西牆角下有一個紅色的塑料瓶,那是兒子生前裝沙玩用的。瓶旁有個塑料瓶蓋,蓋上係著長長的帽帶,那是兒子往日掛在脖子上的。那黃黃的瓶蓋帶擔在一根枯木枝上,隨風飄動。


    院中的磨底下放著一雙小白球鞋,那是兩個月前我在高山鎮街上買的,鞋後跟上還鑲嵌著電子燈,走路紅燈一閃一閃的,特別是晚上,兒子穿著它跑起來,就像夏夜的流螢,飛來飛去,很好玩,很好看。


    鞋子剛買來時,兒子穿在腳上非常高興。跑來跑去,給這個看看,給那個看看。大人看兒子那副高興得意的樣子,有意逗他:“雷蛋,脫下來給我穿。”並作出要脫的樣子,兒子見狀,連說:“不幹不幹!”便笑著跑開了。


    這雙鞋如今看來,仍是新的。可惜,鞋在人亡。兒子沒把這雙鞋穿舊——他隻穿了兩三次,就走了。


    弟媳把母親的房門打開後,看我對磨底那雙小球鞋發愣發呆,忙幫我把自行車推進屋,並招唿說:“姐,快進屋來。”為疏散我的注意力又說:“姐,你看,媽走後,這屋沒人住著,桌上都落了厚厚


    的灰,地上也髒了,我去拿掃帚掃掃。”


    我默默地走進屋裏,一種人去樓空的悲涼感襲上心頭。我呆呆地站在屋中,呆呆地看著父親的遺像。我發現父親的遺像似乎有了靈氣,他的眼睛射出了慈祥的目光,他的嘴角掛著永遠不變的微笑。他的頭上仍舊戴的是生前常戴的磨損了帽沿的瓜皮帽。這是父親的半身像,相片上有一層灰塵。我拿了一條毛巾,輕輕地擦去灰塵,又將相片掛在後牆上。


    弟媳拿來掃帚,便掃起地來。


    弟家跟母親家是合用一個院子。兒子常跟他兒子一起玩。弟弟和弟媳也很疼他這個外甥。特別是弟媳婦對我兒子很不錯。她上街買什麽好吃的好喝的,總要分給兒子一半。別看弟媳頭腦反映慢,但心眼不錯。好起來,頭割給你也願意,當然,你不能嗆著她,嗆著她,她也會六親不認。兒子也喜歡她,隻要看她趕集迴來,總是“妗子妗子”叫得弟媳心裏甜滋滋的。兒子突然死去,弟媳很傷心。天天跟她在一起,她能不疼嘛。她兒子毛蛋雖然比我兒子大幾歲,但他天天跟兒子在一起玩。兒子去世後,頭幾天,毛蛋天天找,問:“雷蛋上哪去了?怎麽還不來家跟我玩?”弟媳跟他說:“雷蛋死了,再也不能迴來了,你以後就別找了。”毛蛋不明白地問:“死到哪去了?”埋到地裏了。“埋到地裏能喘氣嗎?”不能喘氣。“不能喘氣還能玩嗎?”不能了。“毛蛋不再找了,發了幾天燒,睡了一個星期才起來,從此,他再也不找雷蛋了。


    母親的屋裏空空蕩蕩,除了幾件老得掉牙的舊家具外,唯一值錢的就是那年買給母親夏天驅熱懸在梁上的吊扇。扇葉上也落滿了厚厚的灰塵。靠牆的晾衣繩上,掛滿了穿不著的衣服,牆拐角堆放著幾袋小麥,貪婪的鼠輩們此刻甚是得手,竄來跑去,滿地灑著它們嚼碎的麥皮。母親的床上仍掛著舊紗布紋帳,被子都用舊單被包著放在床頭,靠床頭的書桌上,七零八落地放些雜物,諸如針頭線腦,還有書本紙張及幾本灰頭灰腦的破備課本。


    我把自行車上的衣服取下來,然後和弟媳婦簡單地把屋裏收拾了一下。弟媳端來一盆清水,拿了塊抹布,將桌上、箱子上的灰垢一一抹去。我用拖把,把地上拖了一遍。


    收拾好屋裏,便開始鋪床。我把母親包疊好的鋪的蓋的拿出來,該鋪的鋪,該蓋的蓋。弟媳一聲不響地幫我拽拽被角,理理床單,然後又將一床大厚棉被疊在床上。床鋪好後,我把晾繩上的衣服收下來疊好,將自己車上帶來的幾件衣服掛到了晾繩上。


    收拾停當後,稍作歇息,但眼睛卻在母親的屋裏巡視。我想發現或聞到兒子生前的氣息及兒子留下的遺物。屋裏幾乎沒有兒子的東西,隻有床底下還留著兒子的一雙小布鞋。那布鞋是弟弟兒子穿小了給我兒子穿的。鞋子半舊,綠燈芯絨鞋麵,白塑料底,鞋口方方的,邊上有鞋帶。那鞋是弟媳母親做的,做工極為精細。


    弟媳忙了一會,像是突然想到什麽,跟我說:“鍋裏有湯,喝點吧,喝點暖和。”


    “還熱嗎?”我真餓了。


    “滾熱的,是坐在爐上的,櫥裏還有菜,我去給你熱熱。”說著,弟媳就忙著去熱菜。 我也跟進她的屋裏。弟媳婦問:“姐,你這次來,就多在家過幾天。媽不在家,你在我家吃,早上到學校去也很方便。”


    弟媳話音未落,弟弟從外麵來了,看到我忙打招唿,並說:“姐,你迴來就在我家吃,誰家也別去。”


    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小時再吵再打,但親情還是抹不掉的。


    弟媳菜還沒熱好,外麵突然響起一陣摩托車聲,緊接著摩托車就開進了院子,是雷文國。我坐著沒動,弟弟忙迎了出去。


    “你姐迴來了嗎?”雷文國沒看見我。


    “迴來了,怎麽,你們又吵架了?”


    雷文國“嗯”了一聲,調轉車頭就走。


    “又因為什麽吵架的?媽剛走就吵開了,到底有什麽好吵的?”弟弟不解地問我。


    我把經過原原本本地跟弟弟、弟媳說了一遍。弟弟氣憤地說:“怎麽他就屢教不改的呢!姐,你先在家住著再說。”


    我說:“我得上三姐家去,上次三姐家帶兒媳我沒去,他們不會說嗎?”


    “說什麽說,自家姐姐無所謂。”弟弟說。


    “不行,我得去。”


    “你那天沒去,我就估計你有什麽事,不然不會不去的,你去也好。”


    雖說我口袋裏還有一百塊錢,但不敢用,那是學生的學雜費。我問弟弟借了一百塊錢,喝了一碗熱湯,又直奔三姐家。


    三姐見我去了很高興。她說:“那天大姐還等你好長時間。她不知道你有什麽事,按理說,你早該來的,估計你可能沒請下來假。”


    我沒有告訴我與雷文國之間的事。三姐心軟,我怕她擔心,所以扯謊說,那天考試脫不開身。


    我和三姐坐了一會,又到姨侄的新房裏看了看,並塞給三姐一百塊錢,算是我這做姨娘的一番心意。三姐推三阻四說:“不要花錢,來比什麽都好。家裏還少你千把塊錢呢。唉,你剛有扒頭,孩子又沒了。”三姐說著,眼圈便紅了起來。我和三姐嘮了大半天家常,也流了大半天眼淚。


    下午,在南澗磨香油的三哥突然騎三輪摩托車來到三姐家。我原打算在三姐家住一宿的,可是三哥不同意,非讓迴沙塘。他說雷文國到南澗香油店找他,說有些話需要當麵跟我說清楚。三姐說,等吃了晚飯再走。三哥不讓。我隻得把自行車搬到三哥的摩托車上。


    路上,三哥問我:“你跟雷文國到底是怎麽迴事?他上南澗找我,還說他先找過大哥,大哥不在家,所以才找我的。他說:”你從家裏出走了,不迴去了,是因為外邊有頭了。''我說:“你別瞎放屁,俺家小姑不是那樣人。''他說:”你能擔保你家小姑沒什麽?''我說:“敢擔保。你認為俺家小姑是你嗎,你三番五次出毛病,家裏鬧得雞犬不寧,雷蛋才死幾天,你又開始瞎折騰,能在一起過就過,不能就拉倒。現在都三十多歲人了,還能有幾天作頭!''他被我熊得沒法,仍狡辯說:”我不論有什麽,我是男人,女人就不能有什麽!她要想過,就迴來;不想過,就把她衣服都拿走!我看她還有什麽臉再迴來!''我說:“那是你的事,隨你便吧!''”


    三哥把我帶到他家後,又問我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並跟我說,是不是再看看雷的態度,倘若他能認錯,最好迴去;真的不容你,再另作打算。


    我對三哥說:“雷文國就是跟我磕八個響頭我也不迴去,他家就是金窩銀窩,我也不眼紅,我自己哪怕討飯,也高興,決不會再登雷家那個門!”


    我把最近情況,又跟三哥重敘了一遍。三哥悶頭不吭聲,偶爾罵幾句粗話,算是宣泄心中的氣憤。聽我說過後,三哥又說:“雷文國臨走時跟我說,你要去呢,就叫我晚上把你送去,你要不去,叫我也迴個話。”


    “三哥,好壞我都不迴去,你也別理他!”我憤憤地說,“叫你把我送去,他想得好美!我剛來娘家,你就把我送去,別人還真以為我在外麵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呢。你送我去,雷文國才有話說,你看,我沒帶你,你哥就把你送來了,你想必不好,要好的話,你哥為什麽還會送你來。我不上他這個圈套!”


    三哥感覺我說得有理,但,他還是準備到高山鎮一趟。因為他答應過雷文國,不管迴不迴去,都會給他迴話的。三哥從來都是這樣,吐口唾沫咂個窩,說一句算一句。那晚太冷,我讓三哥把我的小棉襖帶來,三哥答應了。


    三哥去的快,迴來也快,棉襖帶來了。三哥說,雷文國見他一個人去,心裏馬上就明白了,也沒說什麽別的,隻問一句:“天芳不迴來了?”三哥說:“不迴來了。”雷文國顯得無奈但又無所謂地說:“不來就算,不來,我也


    沒什麽辦法,瞎子放牛——隨(它)她去吧!”


    此刻,外麵的天已經黑透了,冷透了。


    跟雷文國的心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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