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違的學生們,看到我突然出現,感到很吃驚,他們默默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不約而同地站起來說:“祝願李老師保重身體!”


    兒子生前的所有,刻在我的腦海裏,變成了一種永恆。


    細想起來,兒子生前隻照過一次相,那是他長到八個月的時候在沙塘街上拍的。當時,他頭戴一頂大紅帽子,帽尖很長,一直耷到肩下,尖上鑲著荷葉邊,活像個小聖誕老人,隻是沒有白胡子,沒有白眉毛,沒有大紅袍。他坐在沙發上,一手拿一個玩具,咧著沒牙的嘴,開心地笑著。


    那是一張絕照,兒子的絕照。


    我真後悔,當時為何不與兒子合影呢?倘若合影,兒子不是永遠留在我的身邊了嗎?ノ藝婧蠡塚我真笨,我真蠢呀!


    兒子死後的一兩個星期裏,天天有人來安慰我。每每看到人來,我總要痛哭一番,那是不由人的。當時接來我家的母親一邊勸我,一邊也躲在西屋裏哭泣。


    我始終不願承認這個殘酷的現實。總認為兒子還在母親家,他會迴來的,會來到我的身邊。


    自從上次請假給兒子看病後,就沒有續假。學校的同事們正感到疑惑不解時,得知我兒子去世的噩耗,頓時懵了。他們都看過我的兒子,兒子去學校裏玩過。於是,校長便帶著老師來看望我。幾個女同事看到我後,更是個個悲痛不已。她們也都是有孩子的媽媽,焉能不知失子的痛苦。範校長勸我說:“等過幾天就到學校上課,學校人多,事多,容易忘記不幸。老是呆在家裏不好,會呆出病來。”


    校長說的也是,呆在家中,看望的人走後,我就會深深陷入思念愛子的漩渦,尤其是夜裏隻要一閉上眼,兒子仿佛就站在我的身旁,就坐在我的懷裏。夢裏塞滿了兒子的身影,枕邊浸透了思兒的熱淚。我想兒想得抓心,想兒想得發狂。越狂越想,越想越狂,我幾乎陷入了難以自拔的漩渦。是的,我得走出家庭,我得迴到學校,那裏還有更多的孩子等著我,我應該把對兒子的愛分給我的學子們,分給我的事業,我那終身癡迷的教育事業。


    送走母親後,第二天就決定去學校上課。雷文國不同意,要我在家再休息幾天。雷母也勸我不要忙著上班。因為多少天來,我吃不好,睡不安,身體極度虛弱。他們是關心我,是擔心我,但是,我仍然堅持上班。


    翌日清晨,早早起床,刷牙洗臉後,在煤氣灶上燒了兩碗湯,我沒有吃,那是留給女兒和雷文國的。我叫醒正在上一年級的女兒,交待了一番,便匆匆走了。因為自行車還留在學校裏,我隻得去街上坐中巴車。


    十幾天沒出來了,乍出來有種抬不起頭的感覺。我不敢看周圍的人,因為,那裏有眾多的眼光在注視著我,這些眼光或許同情不幸,或許是笑我無能。我自覺也比人低,因為沒擔住兒子。


    早晨霧很大,很濃,十步之內,看不到對麵來車及路邊行人,中巴車開得很慢,很慢。車在霧中,人在霧中,整個世界似乎都在霧的重重包裹之中。


    霧中的我,並不懵懵懂懂。我在想,這些天沒到學校,課不知耽誤沒有,也不知上到哪裏了,我得補備課,學生們得補課堂作業,一大堆的事的確得讓我忙幾天。可是,想著想著,又想到了兒子的身上,那白色的小床,那翻著的白眼,那緊攥的雙手……我的淚又暗暗地滾了下來。


    也許是因為霧大,也許是司機健忘,車過了秋湖小學竟沒有停下,等我發現時,已過了老遠,我趕緊讓司機停車,正掏錢給司機時,車竟開走了,大概是不好意思再收我的錢吧!


    校園裏靜悄悄的,隻有各個班級裏傳來琅琅的讀書聲,這是早讀課的時間,我擦了擦淚痕,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發,徑直走進教室。


    久違的學生們,看到我突然出現,感到很吃驚,他們默默地看了我好一會,然後紛紛站起,齊聲說:“祝願李老師保重身體!”我心頭一熱,淚水外湧,但忍住了。我揮了揮手,示意同學們坐下,說了聲“謝謝同學們”,便急忙走出班級,我知道,再多呆一分鍾,我就會落淚,為這麽多孩子愛我、關心我而激動得落淚。


    辦公室裏正開會,校長在布置工作。我推門進屋時,靠近的老師連忙跟我打招唿,校長和其他老師也都相繼跟我點頭,屋裏一時沉寂。我走到辦公桌前,拿起自己的班主任記錄手冊,坐下參加會議,校長繼續講話。看到同事們像看到久別的親人,淚水又止不住地流了出來。我怕幹擾會議,趕緊低頭抹去。眼淚嗬,你怎這麽不爭氣呢,就不能給我一點麵子嗎? 散會後,教同年級語文的孫雷老師跟我說:“李大姐,你的課我都代你上了,就恐怕上的不能讓你滿意,課堂作業布置了也改過了,課也備得差不多了。”“課也備過了?” “嗯。”


    我心裏好一陣感動。


    村小老師課重,一星期十七八節課,再加上早讀,哪天都是三四節,剩下時間,既要備課,又要改作業,天天忙得焦頭爛額。孫老師利用每天的一節空課時間代我上課,再幫我改作業,幫我備課,其中甘苦是可以想象的,我怎能不感激,要知道,這些都是無償的勞動嗬!


    孫老師是中師畢業生,剛分來時,學校讓我當他的指導老師,他天天聽我的課,有什麽不懂的就問我,我也不厭其煩地教他,並把他當作小弟弟一樣看待。上次,他跟校長幾個人去看我,就勸慰我說:“李大姐,你是一個堅強的人,什麽難關你都應該能闖過,你班上的事我會照看的,你隻管放心好了。”代我上了三個多星期的課,真難為他了。


    中午吃飯,我呆坐在辦公室裏,沒有去食堂打飯。雖然肚裏很餓,但我不想吃。我一個人靜靜地坐著。突然,陸葉彬老師端著飯菜進來:“快,吃飯吧。”說著,就把香噴噴的熱乎乎的飯菜放在我的麵前。我又是一陣感動。飯後,我那些兄妹般的同事,紛紛邀我一起玩。他們有的叫我打牌,有的叫我到圖書室看書。我知道,他們是想方設法讓我排除心中的苦惱和憂傷。今生擁有如此眾多的知心同事,我還有什麽值得遺憾的呢?


    人死不能複生,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權當過去做了一場黃梁美夢,夢中,我擁有個活潑可愛的兒子。夢醒後,兒子便消逝了。夢中的東西,隻能留作記憶,隻能當夢。應尊重現實,適應現實。


    在學校裏,我一時都不閑著。該上什麽課,就努力上好什麽課。白天在學校裏還可以,隻是晚上迴到家中,心中便陡然壓抑起來。那四壁冷冷清清的房子裏,已失去往日兒子在時的溫馨。說實話,那時我不想迴家,一迴家就發厭,就發愁,就悲傷,就會看到兒子的影子。


    院內的壓水井兀自地豎在那兒,井邊有兒子每次迴家來裝水玩的小瓶子。廚房的紗門上,有兒子用小竹杆調皮時戳穿的一個洞。那洞有大姆指頭粗細。每逢吃飯的時候,兒子就會淘氣地趴在小洞口,睜大一隻黑眼睛向屋裏望,那眼睛調皮地一眨一眨,對我做鬼臉。有時他把小嘴巴貼在小洞上,甜甜地朝我喊媽,我一起身,佯裝要追他,他小嘴巴發出格格的笑聲,倏忽就跑沒了。有時,我會逗他,偷偷地躲在門後,當他剛把眼睛湊到紗門的洞口時,我驀然伸出頭,他先是一愣,後便嘎嘎地笑著跑開。而今,瓶子還在,紗門洞口還在,可是沒了兒子的笑聲和頑皮的身影。


    一天,母親騎三輪車到學校找我,送給我好多煎餅。我說:“媽,你不要再送了,我自己想吃自己烙,你該好好休息休息,年齡大了。血壓又高,要多保重身體,免得我擔心。”母親比我在家時又憔悴了許多,眼睛紅紅的,布滿血絲,臉上皺紋比以前更多更深。十一月的天冷嗬,可是母親騎車來找我連手套都沒戴,那雙青筋凸起的手,生鏽般地裂出幾道血痕。我心疼地怪母親不該不戴手套。母親說她想不起來,因為心全給孩子帶走了。聽母親的話


    ,我不禁一陣心痛,是我害了媽媽呀!


    父親死後,母親一人單過,幾個哥哥姐姐很孝順,年年給米給麵,平時也給零花錢,母親一個人可以過得舒舒服服平平靜靜。可是,自從我生了兒子放在她跟前後,母親幸福舒坦的生活就被打破了。她要起早貪黑,她要洗衣做飯帶孩子。孩子剛帶省事了,卻又突然死了,使母親本已習慣的生活,又發生了裂變。這次的打擊,對母親來說,無疑是致命的。母親一下子老了許多。她眼淚絲絲地對我說:“丫,我一夜連半夜覺也不睡。眼一閉,孩子就站在我床頭,直望我,還是那個調皮好玩的樣子。每晚睡覺,孩子都是我摟的,晚上他一脫衣上床,就像小狗似的直往被窩裏鑽。奶癮上來時,他就說:”姥,給我吃口奶吧,我吃一口就睡。‘他說話真算話,給他吸兩口,他就睡了。有時不睡,他就摟我的脖子,小腿蹺在我身上,嘴貼在我臉上,說:“姥,你唱歌給你聽。’我說你唱吧,他就半哼半喊地拖長音叫,叫完了還問我:”好聽吧?‘有時晚飯吃得早,睡覺時若餓了,他就跟我說:“姥,我餓了。’我要上街趕集,就把他放在三輪車裏帶去。一到街上,揀些好東西買給他吃。他總是先塞給我吃,然後自己吃。我天天帶習慣了,現在車裏沒了孩子,我倒不習慣了。有時,我還會往後看,一看車裏空的,心裏頓時像貓抓一樣難受。我最怕看別人用三輪車帶孩子,一看就要命。”母親說著,眼淚又流了下來,她一邊擦淚一邊說,“平時吃飯,他都喊我:”姥,來吃飯!‘說著還搬小凳子給我坐,非等我坐下吃了,他才坐下。你知他那個嘴多會說,見什麽人說什麽話。見了幾個舅舅,妗子,老遠就喊。他舅有時逗他玩,問他:“雷蛋,你姓什麽?’‘姓雷。’他舅又說:”你不姓雷,姓李。‘他一聽這話就生氣,轉臉不理他舅。這小家夥太精了!他自己常跑到南麵大老王家玩。一進老王家,見了大老王的兒子就喊舅。大老王兒子也喜歡他,拿條黃瓜逗他說:“雷蛋,你別吱聲,給你吃黃瓜,你姥來喊你,你也別答應。’他邊吃黃瓜邊應允,後來,我到處找他,喊他,他果真不吱聲。我正在嘀咕這孩子能跑哪去呢,他見我找急了,就笑著從大老王家跑出來,抱著我腿說:”姥,我在這兒呢。‘唉,多精的孩子!’‘過去的事就別提了。“


    我努力安慰母親,雖然,我還想聽母親說兒子更多的往事。


    母親又告訴我:“你三哥家的侄女把孩子出事的消息寫信告訴你五哥了,你五哥怕我在家悲傷過度,打電話來叫我到他家去,讓我在那兒過年,過完年,等春暖花開時再迴來。我也想去,在家裏老是想孩子,想極了就跑漫天野湖裏哭。丫,在家裏我不能哭,你幾個嫂嫂忌諱。本來,我給你帶孩子,她們就有看法。”


    我是讚同母親去五哥家的,出去散散心,精神能好些。可是,母親放心不下我,這不,又送煎餅來了。


    母親坐了一會就要走,我拿了自己的手套硬給母親帶上。那天,風很大,很冷。母親戴著黑褐色的線帽,花白的頭發從帽底下伸了出來,讓風吹得很亂。臨走時,她又安慰我說:“好好跟雷文國過日子,別再鬧別扭了,孩子沒了,趁現在年輕,趕明兒再生一個。”


    母親騎車迴去了,我站在校門口目送老遠,直到母親瘦小佝僂的身影完全消失,我才迴過神來,拎著帶有母親體溫的煎餅,慢慢地往學校走。


    那時,每個星期天我都要在家裏大哭一場。有些好心的村鄰勸我去信耶穌。逢到禮拜天就來找我。我也跟她們去過教堂,當過虔誠的基督徒。坐在教堂裏,我認真地聽牧師們傳教,並禱告兒子早升天堂。雖然,我明知道那全是假的,但我仍然當作真的去信它。因為,我希望兒子是天使,天使當然不會在人間,他隻能生活在天堂裏。


    我發覺自己神經好像出了毛病,常常胡思亂想,尤其是看到別人抱著跟我兒子一樣大的孩子時,我會認為那孩子就是我兒子。我因此會盯著那孩子傻傻地看、呆呆地看、死死地看,有時甚至跟著那孩子走,搞得抱孩子的人見我就怕。他們真以為我是女瘋子。


    兒子死後第三個星期日,我到馬陵市人民醫院看望危重病人。醫院北門外是一條清清的城中小河,河岸長著一排垂柳,柳下一字擺開十幾個卦攤。有算命的,有占課的,有抽簽的,有看麻衣相的,有看手相的,門類還怪齊全。我看過病人剛出醫院大門,幾個算命的一齊喊:“大姐,算算命吧。”我努力裝作輕鬆的樣子,微笑著說:“不算,你們算不準。”


    雖然沒算,我還是從他們攤前走過,順便流覽了一下這些給別人算命的人。這些年老的、年輕的、男的、女的,大多是鄉下人。看上去,這些人並不富足,我真不明白,他們能指點別人發財,為什麽不能讓自己發財呢?他們曾為自己辯護說,該是誰財就是誰財,別人是不能得的。難道他們隻有向別人伸手乞討錢財的命嗎?ヂ飯最後一個卦攤時,那個算命的婦女說:“大妹子,算個命吧。”“不算。”我仍然口頭拒絕,但心裏想試一試。


    “ 算算吧,不準不要錢。”


    “不要錢我也不想算。”


    “哎呀,看看我的本事嘛。”說著便遞給我圓形硬紙卡片。那卡片上劃著方格子,格子裏填著“疾病、婚事、財路”等字樣。她讓我任意看一件事,讓她算出我要問的是什麽事,事情結果怎樣等。


    我看了一眼圓卡片,隨手遞給她,說:“我看好了,你相吧。”


    這位女算命先生,煞有介事地把我端詳了好一陣子,然後一字一頓地對我說:“大妹子,我有什麽說什麽。”


    我點了點頭。


    她又問我的年齡和雷文國的年齡,兩個人的生辰八字,然後說:“按命算,大妹子該有一子一女命。你女兒有多大?”


    我告訴她女兒的歲數。


    她說:“你女兒屬羊,是鐵爪羊。你兒子落地應該在一個月裏不同你女兒見麵。你兒子現在多大?”


    我又把兒子的生辰八字告訴了她。


    她突然嚴肅起來,說:“大妹子,我有啥說啥,你別往心裏去。大妹子別看你臉上有笑容,實際你已經大禍臨頭。你家有金山銀山也換不來你兒子一條命。人往家中走,二鬼往家來。你兒子是江南才子托生,他聰明伶俐,走三家,串四家,已經坑了多少家了。所以,你兒子是喂不活的。他關口太多,三虛歲有災,六歲有難,能撐到九歲算他命大。如果九歲關口他闖過了,到十二歲必克父,十五歲必克母,你兒子命太硬,按理說,他恐怕……”這位女先生說到此欲言又止。


    我笑笑,努力裝出無所謂的樣子:“你算錯了,我兒子在家好好的,你胡說什麽?”


    “我不是有言在先嗎?有什麽說什麽,如果我沒猜錯,你剛才在圓卡片上看的是疾病。”


    的確,我是看的疾病。


    麵對這樣一位女“先生”,我不知到底該不該信她。相信吧,感覺她說的太玄虛;不信吧,她算的又基本屬實。兒在外玩著,迴到家不就沒有了嗎?難道兒子剛往家裏走,兩個倒黴的黑白無常就跟了進來?要不,為什麽兒子往床上一躺,瞬間就沒了呢?我口上說算命女先生是胡扯,但內心裏倒是欽佩她算命真準。兒子死了就是滅頂之災,就是大禍臨頭。哪有比兒子死的災難更大的呢?


    我還是掏了五元錢給那位女“先生”。


    女“先生”忙說:“不要錢,開始就講好了的,算不準不要錢。”


    我說:“你算得差不多,沒有功勞,辛苦費得付給你。”


    她仍裝作不要,我把錢往攤上一扔,轉身離去。那一刻,我真的相信了命。我與女“先生”素不相識,也不可能有誰事先把我的事告訴她,她竟能開口說金山銀山換不來我兒子的命,如此大膽妄言,如果沒有根據,誰敢說,誰


    能說?


    據雷母說,她給雷文國也算了一命,結果也說我兒子不能活。母親迴家之後,專門叫四嫂騎車帶她到神山找“賽神仙”的瞎子算命,瞎子對母親說,兒子不能活。說我兒子是短命鬼,我們前世欠了他的債,他今生來討債,債還完了,他也就迴去了。


    既然一切都是天意,隻能聽天由命。


    雖然我仍不相信迷信,但是,為了心情好受些,我寧願信其有,不願信其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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