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不想離開我們的老父親,還是默默地離開了我們,離開了這個貧窮但溫暖的家。


    農曆二月十四,弟弟婚禮如期舉行。


    結婚那天,親朋好友都來賀喜。可憐,老父親卻臥床不起,隻有母親守候在床前。ノ乙喚屋,見老父躺在床上,床頭堆了一堆衛生紙,衛生紙都是撕成一小片一小片給父親吐痰用的。父親仍然咳嗽,但痰卻吐不出來了,隻能張著嘴用舌頭往外推,母親幫他擦。有時,母親還得用手摳父親吐不出的粘條似的濃痰。床下的痰盂裏已塞滿了擦過痰的衛生紙團。


    看到病入膏肓的父親,就止不住辛酸的淚水。我沒敢放聲痛哭,生怕攪了弟弟的婚禮氣氛,隻是坐在老父跟前,默默地抽泣。


    老父看到我,也流下了渾濁的淚。他邊哭邊伸出幹柴般的枯瘦的手,輕輕地輕輕地幫我揩去臉上流不完的淚。我把臉貼在父親的臉上,我的淚經過父親的麵龐,和著他的老淚一塊流淌。這是我第一次與一貫嚴厲的老父的臉貼得那麽近,那麽緊;這是我第一次被老父心疼地摟著哭泣;這也是我第一次被老父擦去臉上的淚水。雖然是第一次,但有這一次就足以夠了。因為這第一次是父女心靈的溝通,是親情的體現。


    父親哭著對我說,九丫,你老爸恐怕真的吃不到過年的餃子了。我哭著對老父說,不,老爸,你一定能。他苦笑笑說,要是能就好了。到時等你弟弟喜事辦過,我就和你媽一起在你家過些日子。我就喜歡喝你燒的魚頭湯。我替老父擦了一把眼淚說,爸,你一定能,到時,我天天熬魚湯給你喝,像鯰魚湯、草魚湯、黑魚湯,味道可好啦,對你身體補養也快。實際上,這些魚湯我見都沒見過,別說嚐了,我隻不過是想像而已。老父撫了我一下頭說,老爸過去對不起你,特別是你小時候,我常打你,罵你,想不到你還不記老爸的仇,如今這樣疼你老爸,我心裏難受嗬!我說,老爸,小孩不聽話,大人打幾下是應該的,你那是恨鐵不成鋼,做子女的怎能記仇?老父說,我現在也沒什麽心事,隻想有一天能站起來,和你媽再過幾年日子,你媽還年輕,我不忍心丟下她,讓她一個人在世上吃苦。我說,爸,你放心,我們會照顧好老媽的。老父說,有你這樣孝順的孩子,我死後也放心。我哭著說,爸,你不會死的,不會。老父搖了搖頭,閉上眼睛,淚水又一次從他眼裏湧了出來,流得很多很多。


    母親在哭,父親在哭,我在哭,來看父親的親戚們都在哭,但誰也沒哭出聲來。我真擔心,這小小的一間屋,怎能容下這麽多的悲痛,怎能容下這麽多的傷情。


    弟弟的喜事,辦得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來賀喜喝酒的人,酒到口中變得又澀又辣又苦,想到床上還躺著個即將離開人間的老人,誰還能歡樂起來,誰還能嘻鬧起來。新娘子來時,除了孩子們鬧一陣子,家裏其他人都把心牽掛在父親身上,的確有點對不起新娘子。不過,她也理解。


    父親聽到迎親的鞭炮聲後,精神一振,那枯瘦的臉上露出一絲艱難的微笑。


    聽母親說,父親夜裏很少睡覺,天天跟她拉呱。諸如父親小時的故事,父親和他第一個結發妻子的故事,和母親一起生活的故事,還有他這十個孩子過去、現在和將來的話題。父親說得最多的就是我們這些小兄妹,特別是五哥和我,說他對不起我們兄妹倆。


    自從父親病重臥床後,母親好幾次要打電話給五哥,讓他來家看看,老父硬是不讓。他說,當兵不自由。自古以來,忠孝不能兩全,國家第一,小家第二,哪能說叫迴來就迴來。父親每談到五哥,有時常自己先笑了起來。他笑五哥小時候瘦得跟泥鰍一樣,整天倒脖似的骨蹲牆根,現在竟能在部隊裏混成個官兒,真出乎他意料。他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一點不假。


    母親告訴我說,你父親常說你太孝順了,一夜能起來好幾遍看他,水一涼就換,還摸摸他的手,摸摸他的腳,生怕他凍著。常念叨你做的魚湯好喝。


    母親還說,你父親打算,如果病能好,等你弟弟一結婚就分家,和我單獨過。老公倆再種幾畝地,養一頭豬,喂幾隻雞,不向兒女伸手,做兒女的,也不易呀!


    弟弟婚後兩天,聽母親說,父親老是吵著要到我家來。母親看他病成那樣,就勸他等好些再去。他看去不成,又叫母親多烙幾張煎餅讓弟弟送給我。他對母親說,九丫家裏困難,得多照顧她。他又對弟弟、弟媳說,你們要好好對待你姐姐,給點煎餅別心疼,誰都有困難的時候,兄弟姊妹之間不互相幫助還能行嗎?


    父親還囑咐母親,平時要多上街轉轉,買菜要講價,不懂講價就趁別人講價時買。父親知道母親自嫁到李家來,就沒趕過集,連沙塘莊都沒離開過。天天從家裏到地裏,從地裏到家裏。遠路親戚都是父親去走,家裏所有開支都是父親辦。老父掌握家中一切大權,尤其是財權。平時家中吃的菜,都是老父親自上街買。他買什麽大家就吃什麽。十多口之家,在那個年代生活,全靠種田,不容易,所以,父親常買些最便宜的菜來家,而且一買就是一口袋。家裏人口多、買少了不夠吃。現在,他病重不能上街了,隻能提醒母親要學精明,不能太憨。太憨就會上人當,受人騙。老父病重時,母親一天到晚呆在父親床前。父親不許母親離開半步,離開一會,他就叫人找。母親如果來晚了,他還發脾氣。母親很理解他,他愛母親,所以才舍不得母親離開。滿堂兒女不如半路夫妻,他知道自己即將久別人世,他多想和自己最親最知己的人在一起多呆一會嗬!


    那時,父親常做夢。眼一閉,過去跟他要好的那些已故的親朋好友,便跑來找他打麻將,有的還找他喝酒。他說,看來人死後並不孤單,也並不是在十八層地獄裏受罪,哪有什麽閻王小鬼,都是騙人的,陰間跟陽間差不多,不過是一個在明,一個在暗,一個在地上,一個在地下罷了。父親的話倒使我想起唐寅逝世前曾留下的一首絕句:“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也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隻當飄流在異鄉。”想不到老父竟跟江南第一風流才子觀點相似。


    有一次,老父夢見自己身上長了又粗又大的葡萄樹,樹上結了許許多多葡萄,那葡萄青青的,圓圓的,上麵還有淺淺的清灰色粉。他琢磨來琢磨去,琢磨不出道道。人說夢見棺材,主升官發財;夢見逮魚主年年有餘;這葡萄喻示什麽呢?後來他對母親解釋這個夢說,葡萄是長在地裏的,如今長在他身上,說明他的身體已經變成土地,這也就意味他快要走了。


    母親苦傷心地笑笑安慰父親說,你那是胡夢八夢。


    臨終總要安排一下吧。於是,父親召來幾個哥哥,囑咐他們要團結。雖說不是一個母親生的,但畢竟是一個父親,血脈裏淌的都是他的血。他再三重複說的是,你們要好好照顧你們的母親,尊重母親,這個家能有今天這樣紅紅火火,這與你們母親的付出是分不開的。你們不知道,在三年自然災害時,許多人都凍死了,餓死了,你媽五抓六摟,自己不吃省給你們吃,她自己差點餓死了。你們兄弟五個能活下來了,全虧你媽。你們沒聽人說嗎,女人像根攬草的繩,沒有你母親攬著,我們光棍爺們幾個早不知成什麽樣了。


    父親又對母親說,有件事他考慮了好長時間,說了怕對不起你,不說又不行。母親說,你隻管說,沒有什麽大不了的。父親說,萬一他不在了,得把頭房妻子的骨灰扒出來,跟他一起合葬。他勸母親別為這事生氣。他喘了口氣對母親說,你百年之後,也要和我們葬到一起“並骨”,一個人兩個妻子,叫一山兩水。因為迷信人講,這樣做對兒孫後代有好處,能主兒女家家平安、幸福、萬事如意。


    也許母親比較開明,也許母親比較善良,也許母親一貫受父親統治,已經成了父親的“順民”,所以,她並不


    計較誰和誰葬在一起。俗話說,人死如燈滅。燈滅了,屋裏隻能是一片漆黑,無論有什麽也看不見;人死了,就剩一堆骨灰,埋在地下,時間久了,也就成了泥,和誰埋在一起,還不一樣,又能管什麽用?


    父親好像不是為自己而是在為別人對幾個哥哥安排他的後事。他說話不慌不忙,不緊不慢,頭腦特別清醒。他說他死後,有些親戚朋友必須通信,不通信人家會有意見,說你們失禮;有些親戚朋友不需要通信,平時很少來往,你現在給人家通信,人家會以為你是想他兩個錢,再說,家家也不容易,紅事、白事、生孩子事,這個禮,那個禮,出不起。他還對幾個哥哥交待,他死後,由誰當大總料理喪事。沒有好大總,錢花了,事還辦不好。他強調,後事不需要鋪張浪費,要簡單些,請幾桌人就行了。孝布不要扯太多。他後來幹脆對大哥圈定扯多少丈白布。總之,事無俱細,老父一一安排妥當。


    最後,他又問大哥,他得的到底是什麽病,怎麽光治就是不見好?是不是絕症?如果是就不要再花錢治了。錢花光了,病沒治好,人還是死去。我死了,一死百了,沒有牽掛。這樣,可就苦了你們,害了你們,我不忍心。大哥強忍淚水仍瞞著他說,得的是慢性結核病。並讓父親放鬆精神,不要有思想負擔,病是一定能治好的。


    父親盡管想從那裏聽到一點好的消息,但是,他自己的病自己知道。他也清楚大哥說的是假話,是對他善意的欺騙。他對大哥說,他一生癡愛土地,農民沒有好地就收不到好莊稼。因此,他叫哥哥把他的骨灰,不要埋在好地上,要揀砂礓地,夜濕窩,不能用的廢地裏去埋,省點好地留給人種莊稼,死人不能老是爭活人的好地。你們不要太悲傷,人總是要死的,身體哭壞了也不能把他喚迴來。


    父親安排完後事後,就幹脆不吃東西了。他說吃了也沒用,白浪費。無論家裏人怎麽勸,他都不聽。他說,他渾身痛疼難忍,不如早點死掉的好,省得一家人跟他一起活受罪。為了止痛,三哥從醫院買來安定針給他打,初時打一針還能管他休息一兩個時辰,後來,一小時就得打一次。


    時間不久,可憐的老父親就不能說話了。喉嚨裏有痰吐不出,他就張著嘴讓母親用手指摳。漸漸地,父親的舌頭開始發黑,舌根僵硬,說話聽不清,隻有母親能猜出父親說什麽。其實母親也聽不見父親說的話,隻不過是靠一種多年夫妻的心靈感應罷了。


    農曆二月二十八,淩晨。フ饈歉齪諫的日子。


    最不想離開我們的老父親,還是默默地離開了我們,離開了這個貧窮但很溫暖的家。 我上哪兒再能找到知我痛我關心我支持我的老父親!上哪兒?那冰涼的奈何橋上?那黑黑的另一世界?


    父親在世的時候,我並未珍惜他的存在。對於他的嗬護,一切都認為是應該的。為了上學,我吵過父親,恨過父親,甚至詛咒過父親,現在想來,非常後悔,也更加責怪自己的無知。做父母的誰不想給子女留下一片餘蔭,誰不想把子女培養得成龍成鳳?然而,他們沒有那個權,沒有那個錢,做子女的又何必強求?在貧困中掙紮的父母能用自己的餘溫去擁抱兒女,擁抱生活,盡心盡力地為著家庭,那麽,這點餘溫,這份心,這份力,是難能可貴的。那就是留給兒女的善良,就是堅強,就是永不屈服命運的品格,這是無論拿多少錢也不能買到的。


    母親說,父親臨去世前常哭。我為什麽就不能多去安慰他老人家呢?老人生前並不需要兒女給他多少錢財,他隻需要兒女的問候和關心嗬!


    父親去世時,隻有母親、大哥和大姐在跟前。老父嗬,你為何就不能等我到跟前呢?我真恨蒼天,為什麽不讓老父在世上多活幾天!


    母親哭訴說,你父親臨死眼都不合,多少天不能說話了,最後一聲竟能清楚地喊著你和你五哥的名字。他是在等你們到呀,可惜沒有等到。


    大哥曾瞞著父親,偷偷地給五哥拍發了一份電報,五哥沒有迴話。後來才知道,那時正趕上五嫂生孩子。父親是二十八淩晨走的,五嫂恰是二十七午夜生的。


    五嫂生過後,五哥就從部隊趕了迴來。那是雷文國去找的。家裏幾個哥哥都忙著後事,雷文國為了讓五哥見老父一眼,不顧一切,連夜趕去河南。


    五哥到家時,父親還沒有火化。


    父親平躺在堂屋中間的靈床上,臉上蒙著黃黃的厚厚的草紙。他身穿一套深藍色的新中山裝,——他一生也許沒穿這樣新、這樣好的衣服,那是我們幾個姐妹做的。頭戴深藍色幹部帽,——父親一生沒當過官,也沒戴過幹部帽,整日都是無沿的舊氈帽,再不就是一抹捋的黑色老頭線帽,是我們讓他死後戴上幹部帽的,因為戴這種帽子人顯得體麵。那瘦瘦的兩隻手裏握著用樹枝串起來的麵餅,聽老人說,那是“打狗餅”。防止父親上路時遇到野狗,有塊餅,就能把狗引走,不會被狗咬著。父親腳上的布鞋是黑的,剪口型,薄薄的底上竟納了不少花樣。老父的床頭有盞小油燈,那是長明燈,一天到晚點著,直到父親入土,這盞燈還得埋在墳中。隻不過不點著罷了。


    五哥來到父親跟前,軍帽一脫,雙膝跪下,放聲大哭。哭有何用,老父再也聽不到了,看不到了。他已經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迴不來了。我們永遠也見不到老父,永遠也聽不到他吆喝雞狗的那種響亮的聲音了。


    親鄰們也含著淚敘說父親生前的點點往事。每逢農忙期間,勞累一天的鄉人都迴家進入夢鄉,隻有父親一個人自告奮勇地留下看場。夜裏天氣陡變,突然淅淅瀝瀝下起小雨,這時看場的老父就會扯開嗓門,挨家挨戶喊起來收拾糧食。而今,老父走了,以後農忙時遇到暴風雨,誰再半夜三更喊人,誰來幫助別人收拾東西?


    父親的喪事辦得很簡單,也很順利。


    什麽都是父親生前安排好的,大哥不過是按照父親的意見,一條一條地執行罷了。身為女兒,按鄉規民俗,該請嗩呐的,請;該紮紙轎、紙馬、紙人的,紮。不過,紮這些東西時,我們也改革了一下,轎改為轎車。老父一生沒坐過轎車,死後也讓他嚐嚐坐轎車的滋味。我們還紮了彩電、冰箱,讓老父到那邊不寂寞,生前看不到,死後不能不看。因為那個家隻有他一個人,就是連大媽也不過兩個人,太冷清了。


    正吊那天中午,我們兄弟妹十個,外加六房媳婦全是披麻戴孝,一身銀裝素裹,還有四個“半子”頭戴孝帽,腰係白腰帶,身披拖地長的孝布,——意味“拉孝”,在悲悲戚戚哀哀慘慘的鼓樂聲中去給老父送湯。一路哭聲,感天動地,兩旁看熱鬧的人,除了孩子,無不被哭得紛紛擦著自己臉上的同情之淚。


    送湯途中,真哭的是老父的兒子和女兒。其中哭得最傷心、最慘的是四哥。父親死後,四哥茶不思,飯不想,覺不睡,一天到晚趴在父親的靈柩前哭泣,有聲的喊、無聲的悲、有淚的哭、無淚的泣。那胸口、袖頭,全被傷心的淚濕透了,長長的鼻涕,也在棺頭淌了一大灘。四哥的傷心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小時候,父親最疼他;長大後,父親也最聽他的話。而今,父親一去不複返,四哥怎能不傷悲。四哥膝下隻有兩個女孩。古人雲,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四哥每想到這些總是不開心。老父為此常安慰他,開導他。今後,誰還來關心他、開導他?過去,四哥在家或在外,無論受多少苦,多少累,多少委屈,迴到家中,老父都支持他,關心他,理解他,有什麽困難,最能給他解決的還是老父親,哪怕家中再難,老父首先考慮的是他。以後,他能指望誰呢?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四哥的哭,是出自於內心的。


    因為天天照看父親,母親身體已經累垮了,現在父親去世,母親受到的打擊更大,幾天沒吃飯,因此,常常暈倒。大哥沒法,又去找來醫


    生給母親掛水。望著瘦成皮包骨頭的老母親,我們姐弟十個,更是擔心。沒了父親,不能再讓母親倒下,倘若如此,作兒女的將會後悔一輩子。


    作為“半子”的雷文國,哭得也很動情。幾個哥哥都被他哭得動心。他們都說雷心腸軟,五哥能趕在父親火化前到家,全是雷的功勞。雷文國被家人擁護著,小眼睛在鏡片後麵顯得更加有光有彩。他心腸好,這是家人公認的。父親病重時曾叮囑他,讓他善待於我,如今看來,大可放心跟他過日子。說實在的,雷文國在父親一事上還是盡心盡力盡忠盡孝的,我從心裏感激他。


    按照父親的遺願,他的骨灰盒被埋在不能種莊稼的荒地裏,旁邊還有祖父、祖母的墳基。父親下地那天,大哥大姐把他們生身之母的遺骨從墳裏起了出來。雖說是異母,我們也像哭生母一樣哭喊著娘。大哥母親死有四十多年,骨頭早爛沒了,隻剩下一綹頭發。大哥撿了半天沒撿到,隻得遵照操辦父親喪事的本家爺爺指示,把頭發和墳裏土鏟幾鍁撒在小木盒裏,然後抬著小木盒在眾人的哭聲中朝父親骨灰盒埋葬的地方走去。


    早春二月,天氣陰冷陰冷。


    父親走了,我的淚也流幹。無淚就不流。


    人總有一死,或早或遲。老是悲傷,也沒有意義。氣作春風,肉作泥。天地間,千百年,人類繁繁衍衍,生生滅滅,地球上何處不留有生命的痕跡,無論是國公王侯,還是草民百姓;無論是富商豪紳,還是乞丐流寇,都得走進那一個門——死亡之門。隻不過活著,要珍惜;死了,不後悔。人從出生到入死,無非是一場夢。來時,自己哭,別人笑;走時,親人哭,仇人笑,自己卻不知道。爭名圖啥?奪利圖啥?生不帶來,死不帶走。老父一生拚死拚活,最後也不過留下一盒骨灰。


    老父說,死不可怕。隻是有的人死了,仍活在別人心裏;有的人活著,卻早死在別人心中,——的確如此。


    父親安葬後,幾個兄弟便聚在一起算賬。


    雖然老父生前叮囑大哥不要大辦喪事,但還是辦了八九桌。親朋好友都來了,掛帳的掛帳,出禮的出禮,一來對死者的哀悼,二來也是對死者家屬的安慰。喪事所有開支,包括酒席墊底的錢共花了三四千塊錢,兄弟幾個平攤,每人幾百塊錢。弟弟雖然剛成家,當然也得“一視同仁”。幾個嫂嫂平時說話漂漂亮亮,但一做起真事來臉皮都不顧了。對吊唁所贈的錢物,個個眼睛瞪得老大老圓,恨不能在眼裏生出鉤子來,一把將錢財掠去。什麽氣話、怨話、妒話、傷情的話,很自然地就從嘴裏飄出來了。老父屍骨未寒,妯娌們便吵翻了天,雖然幾個哥哥沒直接上陣,但看得出,他們都是幕後軍師。大哥力圖扭轉這種爭吵的局麵,喊了半天沒人聽。幾個哥哥看母親氣得昏過去了,才連哄帶嚇地讓自家媳婦閉了嘴。還真虧父親有眼力,讓本家二大爺當大總。因為二大爺為人正直、厚道,幾個哥哥都很尊重他。這善後的事,大哥撕不開,隻有靠二大爺處理。二大爺當即宣布,誰的往,誰接,誰還;至親的往,幾個兄弟平分。至於酒席上的一點殘羹剩飯,大家自覺著辦算了,不過,不要為一點東西爭得臉紅脖粗,兄弟之間相處的日子長著呢。平時,沒有利害衝突,大家相處得還不錯,可是,現在為一點點東西,都像烏眼雞一樣,你望我眼紅,我望你紅眼,能往家拿的,都拚命往家裏拿,什麽感情也不講,什麽臉皮也不要。大家你爭我奪,隻有五哥坐在牆角,什麽也不要,一臉淒楚,一臉傷悲,一臉懊惱。他覺得對不起老父。老父生病期間,他一點也沒侍候,沒盡孝心,算是白養活了他。


    俗話說,兄弟多似狼狗,死爹娘兩世人。雖然母親健在,畢竟不都是一母同胞,爭爭吵吵也很正常。麵對滿屋的唇槍舌劍,五哥充耳不聞,隻有默默地落淚。這就是兄弟嗎?為何人世間的“情”字如此蒼白,如此淡薄?五哥曾對我說,他看到這種情景,突然想到了狗。一群窩狗,原本嬉鬧追逐,親密無間,可是,為了爭一塊骨頭,竟相互齜牙咧嘴,怒目狂吠,甚至殘酷地咬殺起來。人若和狗相同,豈不是人的悲哀!我說,狗還能通點人性,要是狼可就一點人性就沒有了。


    還好,對母親的贍養,幾個兄弟還算通情達理。他們一致遵從二大爺的“指示”,每家每年各給母親小麥一百二十斤,錢七十元。五哥在部隊,二大爺說,糧食可以免交,但不等於不交,糧可折成錢,一年給百十塊錢就行。五哥絕對執行。一來那是親生母親,贍養是應該的,二來他是軍人,執行命令是軍人的天職。二大爺對我們姊妹幾個說,你們也得給點,至於給多少,盡你們心意就行。除此以外,逢年過節,你們看著辦,能盡多少孝心就盡多少,不過,你母親吃五穀雜糧,不可能沒病沒災,到時醫藥費用,按人攤。


    母親忙說,這就夠了,各家都不容易。反正我一個人過,能湊合就行,隻要孩子們過好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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