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母很熱情地招待了我娘家的來人。雷文國沒有上班,請假買菜接幾個嫂子來家陪客,不知什麽原因,雷五嫂不來,我很納悶兒。


    是個女孩。


    從雷家的歎息和不高興的雷文國的臉色中,我馬上意識到生了個女孩。


    女孩子也好。


    這是雷母安慰我又像是自我安慰的聲音。


    受了多少罪,生個孩子容易嗎?フ饈搶準掖笊┤美孜墓理解做女人難的話。


    我渾身無力,癱軟得像麵條一樣躺在產房床上。醫生告訴我,因為孩子個頭大,使我下身嚴重撕裂,現在還流血,需要縫合。他們還說,因為你是產婦,縫合傷口不能用麻藥。說著便拿起一根彎鉤似的針,穿上黑黑的線,用鑷子夾著從我眼前晃過。


    我被疼痛折磨怕了,不想縫。


    醫生說不縫不行。雷家人也說不縫不行。雷文國更說不縫不行。反正疼不在他們身上,無論怎樣縫,他們也不在乎。我可受不了,但是,我無力拒絕,隻有咬牙堅持。


    一針穿下去,那火辣辣的、血淋淋的、長悠悠的疼,直往心裏鑽,鑽得你六神無主,鑽得你無法忍受。鑽得你恨不得一頭撞死。因為那個地方破裂得厲害,所以,他們要縫兩次,先縫裏麵,後縫外麵。我一會清醒,一會昏迷。也不知縫了多少針,也不知縫了多長時間,反正,從孩子生下後,到離開手術台,天已放明,窗外春雨下得正歡。雖說是陽曆四月,雨夜還是冷的。幾個小時沒穿褲子,沒蓋衣被,原本虛弱的身體,顯得更加悲涼,雙腿不停地顫抖:一是冷,二是痛。ド絲詵旌蝦螅我被雷家幾個嫂子抬到了病床上,身下鋪著厚厚的衛生紙。雷母到醫院外的小吃部給我煮了碗雞蛋糖茶。因為疼痛使我胃口不開,滴水不想進口。雷家幾個嫂子硬是把我從床上支起來,說你身體這樣虛弱,不吃點補補身體不好,你身體垮了,孩子無奶不好喂。為了孩子,我隻得吃。可是,吃不了幾口就再也不能吃了。她們看我太累太疲憊,就心疼地讓我躺下休息。


    鋪在產床上的墊子,讓我的血濕透了一大片,醫生讓雷文國拿出去洗,雷文國不幹,說他聞到墊子上的血腥味就想吐。雷母正抱著剛出生的孩子,不能洗,雷家幾個嫂子不知何時走了,跟前隻有大嫂,大嫂二話沒說,拿起髒墊子就洗去了。


    可是,我動彈不得無法看。何況,此刻的我,仍然不能自理,時而清醒,時而昏迷。醫生又拿來鹽水,讓我掛著睡覺。不知掛了多長時間,下身的疼痛又讓我清醒了許多,這時,嬰兒響亮的啼哭,伴著雷母哄孩子的低語傳入耳中。我再次想起身看看自己的孩子,可是,我仍不能動,甚至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嘴張了幾張,始終沒說出聲來。


    窗外是小花園,園內的竹子被春雨洗得很青,很潤,很亮,偶有一陣春風吹過竹葉沙沙作響,驚飛早起的鳥兒,啾啾從窗外掠過。


    包在小花被裏的寶貝已經睡了,睡得很恬靜。嬌弱的唿吸聲從她稚嫩的小鼻孔裏均勻的發了出來。我敢說,嬰孩的啼哭,嬰兒的唿吸聲,都是母親最愛聽而且永遠也聽不夠的音樂,那樂曲是任何音樂大師都無法譜寫出來的。


    吊針不知何時掛完了,我伸出手輕輕撫摸一下身旁的小寶貝。那小臉蛋,那鼻子、眼睛、小嘴巴都在我的手中緩緩滑過,滑得甜蜜,滑得欣慰,滑得快樂。為了這個小生命,我經過了多少磨難,有了這個小寶貝,身為母親的幸福感又充滿心間。我把希望和未來寄托在她的身上,我又多麽希望她將來的苦難已被我帶走,我的幸福永遠留在她的身上。


    按地方風俗,孩子生出三天後,需向我的娘家報喜。雷母很懂道理,早早地就煮好了雞蛋,並染上粉紅顏色。生男孩則染大紅顏色。還買了一掛大鞭,讓雷文國去我家放,雷文國走得很樂意。


    我的身體恢複較快,奶水也下來了。小寶貝通紅毛絨絨的小臉蛋上,嵌鑲著一雙黑寶石似的眼睛,那眼睛常閉,似乎不願欣賞這花花世界。有時睜眼,也是睜一隻,閉一隻,我猜想,這小家夥大概是對人世間的一切不願看得太透徹,對任何事情不想太較真,能說得過去就行了。這孩子,未免太世故了,我可不歡喜她將來這樣做人。


    每當孩子不滿啼哭時,我將飽漲的乳頭往她口中一塞,她便停止了啼哭,無師自通地吮吸起來,讓孩子吸奶,也是一種享受,一種創造生命繁衍人類的母親的享受。我忘記了昔日所有的不快,包括對婚姻、對人生、對自己所遭受的一切磨難。尤其是對雷文國,自從寶貝問世後,我對他感情上似乎靠近了許多,畢竟他是孩子的父親,他跟我共同締結了這個家的紐帶。我原諒了他醜惡的過去,原諒了他那黑白失調的對眼。我把所有的柔情所有的愛都傾注到我的寶貝身上。


    我開始學著小心翼翼地給孩子穿衣服,替換尿片。那尿片上的尿屎腥騷臭味,我都覺得很好聞。我敢說,哺育嬰兒則是母愛得到了最大的開發。


    這期間雷母很辛苦,既要照看孩子,又要照看大人。因為那時我一個星期內不能起床,加上縫合的針線還沒拆,時時作痛,尤其是小便時,更是痛苦不堪。為了防止感染,一天得用高錳酸鉀藥水洗好幾遍。身上仍不時出血,有時感覺像小便一樣,忽拉一下,熱乎乎地便濕了一大片,有時還伴有塊狀的血湧出。雷母說這是髒氣,得二十多天才能幹淨。身下的衛生紙再厚,也禁不住那麽多血水滲透,一會兒就得換一次,雷母總是盡心地替換、安慰我,的確讓我感動。


    好不容易等到拆線,一大早,雷家大嫂便來到醫院,她拉了一輛平板車,車上放著幾床被子,準備接我迴家。她說,坐月子期間,女人最容易得病,得了病還不好治。她說自己的頭痛病就是坐月子時惹的。她那時一個月子裏,都是自己洗尿片、帶孩子、做吃的。雷家大哥成天在外跑生意掙錢。雷母當時正生雷文國,也是自顧不暇,無法顧及她。結果她得了頭痛病,痛起來時,頭就像炸了似的。她對我一再告誡說,你可得樣樣注意。


    給我拆線的是位五十多歲的醫生,叫康複蓮,與雷大嫂很熟。她戴著老花眼鏡,讓我躺在手術台上,邊跟雷大嫂說話,邊給我拆線。看她漫不經心的樣子,我非常擔心,生怕那冰涼的剪刀拆線時剪了我的肉。我不時提醒她,當然,這種提醒不是直接說她要小心,那樣她會不高興的,我隻是說某地方還有點痛。拆線不像縫線那樣痛,但也不是不痛,隻不過痛得能讓人忍受罷了。


    大約半個小時,針線終於拆完。康醫生用藥水給我洗了洗,笑盈盈地對我說,這下好了,迴家再將養半個月,準保跟原來一樣。雷大嫂趁機又向康醫生要了一些高錳酸鉀粉。她說她那個地方有時也癢癢。康醫生很爽快地答應了,並很大方地從瓶子裏倒出許多藥粉包好,遞給雷大嫂。


    雷大嫂雖說愛占點小便宜,但誰也不可否認她是熱心腸人。她身為老大嫂,下麵幾個弟媳婦生孩子都離不開她的照顧。像做飯啦,洗尿布啦,哄孩子啦,不要人請,她都主動幹,而且幹得很認真。當然,誰家也忘不了送她喜雞蛋、紅糖。


    雷大嫂很會說。隻要你跟她接觸,不管是新來的還是乍到的,她的閘門就打開了。那些前三朝後五代的事都扒出來跟你講。往往是先講她如何進的雷家,雷家當時是如何窮,她又是怎麽過來的。接著又講她生孩子怎麽難,沒人照顧還不算,吃沒好吃的,喝沒好喝的。再次就講老三娶媳——不落好,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再後就講老四、老五,最後又講自己兒媳婦哪個對她好,哪個對她不好等等。當然,她也要講到雷母。她對婆婆雖說有點看法,但平時該怎樣照顧還怎樣照顧。她那個閘門一打開,話就滔滔不絕。她講的話,有聲有色,有起有伏,曲折有餘,高潮迭起,讓你聽了,不煩不厭,還津津


    有味。雷大嫂可惜不識字,倘若識字的話,肯定能成個大作家。


    雷大嫂是個典型的農家婦女,憨厚、爽快、勤勞、能吃苦,也愛占小便宜。特別是脾氣直,有什麽就說,看不慣就講,待人實誠,是個透明人。今天,她能來拉我迴家,我非常感激,我以為雷文國會來,想不到是她。她把我扶上平車,車裏已經鋪好了兩床被子,她讓我躺好後,又替我蓋上兩床被子,一邊拉我,一邊講康醫生的事。她說康醫生大半輩子不知給多少產婦接生過多少孩子,可惜自己卻一個沒生。


    從我聽康醫生的講話,看她所做的事,以及她的爽朗笑聲,可以推測,康醫生是一個不拘小節的大度女人。她抽煙、喝酒,單身過到四十多歲,才找一個男子結婚,婚後不久又離了。原因很簡單,當她得知那個男人是奔她錢、不是愛她的人後,二話沒說,一張離婚訴狀便送到法庭,男人要這要那,她也不含糊,二千塊錢便打發走之。結婚前,她就拾了一個男孩,她母親跟她合喂,說是她的兒,還不如說是母女倆的兒,因為母女倆都在精心喂養。在醫院裏,她的醫技好,為人又隨和,再遠的人家生孩子,都想請她接生。不論多遠,不論多晚,不論多難,她都樂意前往。人家心裏過意不去,免不了送點糖、煙、水果,有的也給錢,她雖然從心裏不想接收,但看人家出自內心送,她也隻有笑納。


    我的孩子就是康醫生接生的,她留給我印象不錯,不像那個撫我下車的醫生,至今我都對她反感。醫生應該是天使,留給人的是幸福、是快樂,怎麽可惡意對待病人呢?!


    不過,我對康醫生四十多歲才結婚一事感到納悶。雖說她不是太漂亮,但也不醜,她年輕時有固定收入,這是很難得的結婚籌碼,怎能沒人追求她呢?ダ狀笊└嫠呶遙康醫生性格像男人,說話快捷,聲音高,傳得遠,隻要她在醫院,老遠都能聽到她聲音。她沒結婚的主要原因,是因為一次體檢,她發現自己沒有生育能力。她知道不能生育女人的甘苦,她也不想讓男人失望。因為哪個男人結婚,都想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女人也是這樣,女人誰又不想要個自己孩子呢?她明知自己不能生育,再主動去嫁人,她不是怕對方看不起或欺侮她,而是不想對不起所愛的人。人無論怎樣,都能活著,關鍵是怎樣好好活。就像打牌一樣,不在乎牌起得好壞,而是在乎如何打好牌。能幹好本職工作,讓更多的孩子出生,讓更多的家庭幸福,她就心滿意足了。


    雖然她一生未孕,但她很了解女人懷孕及分娩時的痛苦。她從不喝斥產婦,任憑孕婦產前那近乎絕望的哭喊,再不就用春風般的語言來撫慰產婦,讓產婦從心理到精神上有一個安慰,然後,再和產婦相互配合,完成一項迎接生命來臨的偉大工作。


    後來的結婚,是因為她想給自己拾的男孩有一個完整的家。沒有父愛隻有母愛的孩子,心靈上會有創傷,她不想讓孩子幼小的心靈上留下傷心的陰影。可是,她結婚是為了得到夫愛,是為了讓孩子得到父愛,是希望家中有根頂梁柱,如果沒有這些,要那些臭男人幹啥?


    從醫院拆線迴來的第二天,我感覺下身縫合的地方仍有不適,趁著屋裏沒人,我用鏡子照著,自己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下,發現縫合的針線還有一針沒拆,因為沒拆,所以那個地方緊巴巴的疼痛難忍。我隨即將此事告訴了雷大嫂。


    雷大嫂又看了一下,說是有根線沒拆。她說,你別怪康醫生,畢竟五十多歲人了,眼睛哪能像年輕時那樣好使。我也很理解康醫生,暮年的她,沒有多少斑斕的色彩,少嚐多少人間家庭、婚姻的溫情,還能這樣快樂已是不易了。


    雷大嫂沒讓我再去醫院,而是自己從她大兒子家拿來了一把醫用小剪刀和一把小鑷子。她讓我褪下褲子,兩腿彎曲,躺在床上,像醫生一樣,小心地剪斷了那根針線,然後用小鑷子輕輕地夾住線頭,慢慢地將線頭拽了出來。拽完這根線後,問我感覺怎樣,我說可以。她怕還有,又認認真真地檢查了一遍,的確沒有了,她才用藥棉擦了會陰處,收起工具送給她大兒子。


    她大兒子從小學醫,後來開個醫務室,手藝還不錯,小小不言的病都能治,醫術在當地還有點小名氣。雷大嫂也時常因為兒子是醫生而自豪過。的確,她的腰、腿、關節痛都是她大兒子看好的,一年能省千把塊錢藥費。別說她看了病是她大兒子看的,就是雷家整個家族也是大兒子看的。誰家孩子病了,哪家嬸子不瀉,都找她大兒看,因為是自家人,有錢沒錢都行,所以雷家人也都器重她的大兒子。


    生孩子後第九天,我母親帶了好多東西,諸如麵條、雞蛋、大米、小孩子衣服鞋襪帽子、童車等來到高山鎮,同來的還有娘家四個嫂子。母親看我臉色蒼白還有點浮腫,心疼得眼圈紅了,但沒哭,在人家哭怕人說不吉利,她隻能忍著。幾個嫂子也都說我臉色不好,連手指甲都白了,估計我月子裏沒過好。她們見雷家人離開之際,便偷偷地問我能不能吃飯、是不是雷家人照顧不周。我笑笑說,他們待我不錯,我一頓飯能吃好幾個雞蛋,喝一大碗米湯、吃一碗飯。母親和幾個嫂子聽後,算是放下心來,又去看了看熟睡的小家夥。她們一齊說像我,母親塞給五十塊錢,說是給孩子的見麵禮,幾個嫂子紛紛解囊,一人給二十塊錢。我說什麽也不要,因為她們本身就很難,我不想花她們的錢,可是她們硬給,我隻得收下。 雷母很熱情地招待了我娘家的來人。雷文國沒上班,請假去買菜,請他幾個嫂子、侄媳婦來家,一是陪我娘家人吃飯,二是幫著雷母做飯。不知什麽原因,雷家五嫂不來。


    我很納悶兒。要來都得來,缺一個怎麽行呢?何況我娘家嫂子都在這兒,她不來,娘家人會怎麽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九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江蘇黃雲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江蘇黃雲峰並收藏九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