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走進那間屋,卻走進了這一間。


    ——外麵總算響起劈裏啪啦的鞭炮聲,迎親車終於來了。家裏人不容置疑,讓我褪下娘家舊衣,換上雷家送來的紅棉襖,紅棉褲,紅棉鞋。


    訂過親後,我仍在高山小學教書ァ—這次我無需為失去老師這個職業而擔心。雷家不是說有權有勢嗎,我想他們會為我,不,為雷家的未來媳婦而撐腰,而排憂解難的。他們希望媳婦進門能夠為雷家掙錢,而不是讓雷家白養活一個閑人。


    其間,雷文國曾約我出去吃飯,我沒去。我知道,他約我是為了加深感情,殊不知,我不見他對雷家心情還能好些,一旦見到他那副尊容,就像吃了死蒼蠅一樣惡心。他越殷勤,我越惡心。說實在的,在女人眼裏,男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如果第一印象差,以後想改變看法很不容易。


    雷文國看真的請不動我,於是就搬他二嫂子。他二嫂子認為自己在高山鎮雖說不能數一數二,但孬孬好好也是個不能忽視的人物。副鎮長的太太,你能小覷嗎?雷文國的二嫂找到我後,表麵客氣,實際骨子裏還露出一種蔑視的傲氣,盡管這傲氣掩遮得很深,仍躲不過我的眼睛。她說她家裏來了貴客,那貴客是馬陵市官場要人,讓我去陪陪客。礙於剛訂的新親,我不好直接頂撞她,隻是婉言拒絕。人窮誌不窮,你把我看成什麽人了,想叫我幹啥我就得幹啥?沒門。第三次請我吃飯的,是雷文國的老母親,我仍然沒去。


    不是我不懂禮貌,也不是我架子大,我是在維護自尊。訂婚畢竟不是結婚,我一個未婚姑娘,天天往未過門的女婿家跑成何體統。我不能不注意這個影響,男女青年在一起,難免不出事,如果出了事,父母的老臉朝哪兒放?再說,如果我與雷文國情投意合,倒也罷了,實際上這門親事雷文國很明白,我是因為窮困屈尊而訂的,你想想我能天天往雷家跑嗎?我躲都躲不及呢。何況,我畢竟不是雷家的狗,他們想怎麽使喚就怎麽使喚,怎麽可能呢。


    說實在的,我真希望隻充當雷文國的名譽妻子,而不願進入雷家。我也盡最大的努力,想改變自己的看法,力爭和雷文國的感情靠近些,畢竟和人家訂過婚了,不和雷文國結婚,又能找到什麽樣人可以稱心如意。可是,我無法辦到。無法!的確,正如雷文國自己所說的,感情這東西是無法勉強的。


    雷母大概也看出了我的想法,她對雷文國提醒說:“你可不能馬虎,天芳睡著都比你精,碰到比你強的,她立馬就會把你甩掉。你跟她又沒辦結婚手續,甩掉你你還沒法,你還不清楚你自己?”


    那時,我還不知道雷是假釋迴來的,後聽說,假釋期間不準結婚,所以他不敢去辦結婚證。這一切,我都蒙在鼓裏,他當時不去登記,我還高興了一陣子。雷文國聽她母親說,還真有點急。因為他的確愛我,舍不得我,生怕夜長夢多,讓到手的我飛走了,所以他開始向我家“輪番進攻”。


    我老父雖然嚴厲,但在兒女婚姻問題上很民主。無論是兒子找媳婦,還是女兒尋婆家,全讓兒女自己作主。實際上,這是老父的刁滑。他認為你自己找的人,享福受罪與他和家裏無關。他這是甩包袱。這麽多的兒女,擔子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不能不甩,甩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他還想多活幾天爭取能過上好日子。不過,老父有條亙古不變的規矩,那就是,婚前可以自主,父母不橫加幹涉;婚後,也就是說,喝過人家的訂婚酒了,就是人家人,決不準變卦。老父一生正直做人,從不讓人家背後指脊梁骨,在兒女婚姻問題上更是如此。


    在雷文國幾趟煙、酒、糖果和甜言蜜語的猛烈攻擊下,父母隻得鬆口。反正是雷家的人了,留久了也沒意思,在沒有征求我同意的情況下,老父將我的生辰八字報給了對方,最後經算命先生合年擇日,結婚的喜期訂在過年正月十二。


    我本來也沒想賴親,隻是覺得不太順心,到了這個份上,我隻有聽命,這也是在娘家最後一次遵從老父的“旨意”。


    按照馬陵市的地方風俗,男女婚期擇訂以後,女方提前一至兩天請客,這叫“暖家酒”,實際上也就是為女兒舉辦的告別酒。親朋好友來後,當然不是白喝酒的,他們都要送錢來,名曰“壓箱禮”。壓箱禮錢並不都給出嫁的女兒,其中大部分還都留在女方父母手裏。人家來了禮,將來必得還禮,禮靠誰來還?嫁出的女兒是不會還的,隻能父母去還。本來,這些來往也都是父母的,所以那些壓箱禮錢隻能讓父母收。男方則是在正日子那天辦喜酒。


    新娘進門的前一天,新郎必須把新娘結婚時穿的新衣服買好送到新娘家中。這種新衣服叫“過路衣”,大概這是姑娘向媳婦轉折時的必需品。沒穿這種過路衣時,你還是一個姑娘;穿了這種衣服後,你就名副其實地成了人家的媳婦。我當然也不能例外,必須履行鄉風民俗中的一條條規矩。


    結婚的衣服是雷文國帶我一起上馬陵市買的。女方要敲男方的竹杠,大多在這時候。因為這時候男方常常故作大方,雖然他已囊中羞澀。為了不讓兒子難看,做父母的也大多咬牙滿足未來媳婦的要求。他們知道,稍有不慎,即會功虧一匱。


    雷文國並非像他自己或別人吹得那樣富足。他父母年齡大,沒有多少經濟來源,幾個哥哥再有錢,也不可能慷慨大方地支持弟弟,即使哥哥願意,嫂子也不會答應,能象征性地給一點就不錯了。雷文國還有一個哥哥沒成家,他也不想過多地刮父母,父母能給他蓋起房子就很不容易了。再者,雷文國出獄不到一年,沒正式工作,僅靠做點小生意能有多少錢?


    我是一個不注重吃穿的人,能湊合著過去就行,想吃好的、想穿好的,自己以後可以掙。靠自己勞動所得,吃好穿好心安理得。何況,出門時,雷母曾悄聲警告雷文國買多買少買好買孬都由你,不過結婚上用的這些錢,都得你以後自己還。她故意背著我說,卻又讓我能聽到,明是告訴雷文國,實際上是說給我聽的,我又不呆。本來我就不想結婚後債台高築,所以,衣服淨揀便宜的買。整個的幾身“過路衣”,雷文國僅花了一百五十元,你想想,能買什麽好衣服,連雷的母親都覺得衣服買得太寒磣,太對不起我了。


    送“過渡衣”必須是男方本人親自送來,並不是女方先帶迴娘家的。正月十一那天,我家正在請客,雷文國在劉西洋的陪伴下喜孜孜地來到我家。盡管雷文國西裝革履,衣冠楚楚,但是他那尖嘴猴腮又小又對視的眼和過高特瘦的身材,卻沒有翩翩的風度,實在讓人不能恭維。我的幾個姐姐看後大失所望,暗暗埋怨老父老母給她們高高大大漂漂亮亮的妹妹找這樣一個貌不出眾的家夥。雖然幾個姐姐沒有跟我說什麽,但她們的眼神我能看得出來。三姐快人快語,實在憋不住,對母親說了聲:“這人怎麽那樣瘦,跟個猴子似的,好像八輩子沒吃飯。”老父聽到後對三姐狠狠地摳了一眼,嚇得三姐頭一縮舌一伸,趕緊躲到了一旁,暗鼓。


    一切都晚了。世上什麽藥都有賣的,惟獨沒有賣後悔藥的。因為怕母親難過,怕幾個姐姐心酸,我隻能將委屈的眼淚往肚裏咽,隻能!


    一九八九年農曆正月十二,我結婚了。ニ諄八擔霜前冷、雪後寒、雖是早春,但雪後的蘇北原野,仍是凍得人伸不出手來。那些喜歡蹲牆跟曬太陽拉閑呱的老頭們,待太陽升到一杆高了,還不肯鑽出被窩,隻有幾條不甘寂寞的黑狗、花狗,滿村滿湖地亂竄,那厚厚的積雪上留下了許多雜亂無章的蹄痕。因為門對子、門吊子年過後三天就得撕掉,信迷信的就撕了,不信的還留著好看。無論是留在門上的,還是撕扔在地下的,那星星點點隨風散落的豔豔的春聯紅紙在白白的雪中顯得格外醒目。柳芽兒、杏芽兒、梨芽兒真想鼓出鮮嫩鮮嫩的葉來,襯托這殘缺的紅,然而,冷酷的西北風過於刺


    骨,逼得葉芽兒仍深藏於枝的紫色閨閣中。小小的迎親路上,有的隻是黃泥雪漿,沒有野花,沒有野草,隻有路畔的麥苗在皚皚的雪下偷偷地伸出綠來。如果沒有暗暗的綠,也許早春的鄉村原野,就失去了生機,失去了希望。


    這天太陽很冷,冷得很野蠻;很白,白得很惡劣。九點來鍾了,還是那個樣子,讓人暖和不起來。


    按規矩,十二點前,接新娘的車必須趕到新郎家,以便開席,過了晌午就不吉利。可是,接親車到十點多了還沒來。此時的家裏可就像熱鍋裏的螞蟻,坐臥不安。會不會有什麽變卦,會不會出了別的什麽問題,老父老母讓四哥、小弟一遍又一遍地去門口看,到村頭望。我呢,卻像沒事人一樣,既沒梳洗,也沒打扮,仍在鄰居家和女友們打牌,而且打得很認真,很熱火,很不在乎。


    快到十一點時,外麵總算響起了劈哩啪啦的鞭炮聲,接親車終於來了。家裏人急急忙忙將我找到喊迴我的閨房,不容置疑,讓我褪下娘家舊衣,換上雷文國送來的那身紅棉襖、紅棉褲、紅棉鞋。


    那時,鄉裏姑娘出嫁,已時興化新娘妝,我卻沒有這樣做。一來沒有閑錢,二來也不講究。雖然我在家鄉算不上什麽美女靚妞,但不打扮也超過雷文國百倍。倘若再描眉畫鬢,修飾得貌如天仙,雷文國往哪兒放?在雷文國麵前,我裝扮得愈美,實際上愈是我的悲哀、我的無能、我的可憐。


    我草草地洗了把臉,搽了一點雪花膏。長到二十歲,種種潤膚養顏的洗麵奶之類化妝品都是與我無緣的。大嫂給我梳了一下頭,頭上紮的套皮筋還是舊的。要不是身上有紅襖紅褲包裝,你根本無法看出我是新娘子。


    為了顯示氣派,雷文國派來兩輛迎親車。接我的是暗紅色的“桑塔納”轎車,拉嫁妝的則是藍色躍進牌半掛貨車。“桑塔納”的車頭前麵掛著一個篩子,篩子裏貼著一張大紅喜字,當他習俗稱篩子為“千裏眼”。光潔鋥亮的車身上扯了叉形花絲邊,那絲邊五顏六色,裝點得轎車喜氣十足,傲氣十足。藍躍進車上僅貼了個喜字,與驕傲的“桑塔納”相比,它土得像隻“灰老鴨”,雖然今天它最賣力,也出力最多,但是,卻並沒有人去欣賞它,隻能靠在一邊喘粗氣。


    那些偎在我周圍看熱鬧的婦女、姑娘、孩子們見車來後,紛紛湧出去圍著轎車瞅。這個偏僻而又貧窮的沙塘村,自古以來娶親嫁女,有錢的用花轎,溫飽戶用毛驢,窮人家則是讓姑娘夾著一個小小的軟包袱,步行來婆家或去男家,文革時期有點進步,時興自行車迎送。當幹部的自行車使用得多,在村裏官愈大,自行車愈多,一溜十幾輛自行車,馱新娘的馱新娘,背嫁妝的背嫁妝,也的確夠威風夠氣派的。一般社員能找到三五輛自行車那就不錯了,實在窮的就用平車,用一大趟平車拉嫁妝也夠爭臉的,雖然,有時一輛平車上隻放一個方桌子。沙塘村最紅火的一次娶媳婦,也不過是用了兩輛手扶拖拉機。現在我第一個讓人家——而且是街上人家,用這麽漂亮豪華的轎車接走,的確夠村人眼紅一陣話說一陣子的。婦女們嘖嘖稱讚,同時指著丈夫腦瓜抱怨:“你看人家,你呢?”年輕的姑娘們望著轎車,那羨慕之情讓一雙雙美麗的大眼睛顯得更加焦躁不安,誰不想找個闊氣富有的如意郎君。


    我們這一帶作興陪嫁。有錢人家在嫁姑娘時為了誇富,大陪特陪。過去大多陪的是大八件、小八件什麽的。所為大八件,就是八仙桌、梳妝台、箱子之類大件家俱;小八件則是坐床子、椅子、書桌子等小件日常生活用品。現在可不得了,有的竟陪起彩電、冰箱、vcd、摩托車、高級組合家俱來。你想想,陪這些東西沒個萬把幾萬塊錢能行嗎?我家窮,當然陪不了這麽多東西。父母親省吃儉用,連攢加借,東湊西湊,湊了千把塊錢,買了沙發、洗衣機、自行車和一套“外麵光”的組合家俱。所謂“外麵光”,就是表麵看不錯,像名貴家俱似的,實際內裏質量很差,大多是一般木頭和三合板、五合板拚打而成,隻是漆得好看罷了。說實在的,父母親也想給我爭麵子,也想給自己臉上貼點金,可是,沒錢狠不起來,亮不起來。出嫁的姑娘一旦換上婆家送來的新嫁衣後,就不準下地,更不準自己從娘家走到迎親車上,家鄉人認為,那樣會把娘家的財氣帶走,所以,我換過新人裝後,必須由大哥背著上那輛紅紅的迎親車。


    真的要走了,要離開這個生我養我的家,離開疼我愛我的老父老母,離開情同手足的兄嫂姐弟,離開耳鬢廝磨的村裏小姐妹,離開故鄉的山水草木親戚鄰裏,不由得,一陣心酸化作汩汩的淚水掛上了我的粉麵桃腮。我趕緊偷偷地擦去淚水,絕不能哭,絕不!我不能把痛苦留給親人,別的姑娘哭嫁,那是一種幸福的哭,雖然是戀戀不舍娘家,但她知道等待她的是一個情投意合的心上人,是一個新的幸福的家庭。而我,父母親知道,我不愛那個人,卻要嫁給那個人。將來到底會怎樣,心中並沒有數,此刻我若控製不往自己的感情放聲大哭,將會不堪收拾。那樣,父母及家人會更加傷心的。


    所以,我不能哭!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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