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需要錢購買輔導資料,但是真正錢放我手中時,我卻不敢要,因為那錢給得太簡單。


    函授期間仍需要花錢。我不能去北京參加麵授,老師講課的錄音磁帶不能不買吧。磁帶錢上哪兒弄呢?


    父母不給錢,我也不能抱怨,因為家中太窮了。我們姐弟十來個,個個要穿衣要吃飯,全靠老父包點地和看堰上樹掙點錢養活一大家人。哥大了要娶親。娶親得蓋房,沒有三間瓦房,姑娘不進門,還要送彩禮什麽的,沒有萬兒八千塊錢,就隻能打光棍。姐大了要出嫁,再窮的人家,為了麵子也得陪姑娘,沾陪嫁就得一兩千元。娶親的和等待娶親的、出嫁的和等待出嫁的哥哥姐姐四五個,哪個都把老父急得要死,上哪能掙到錢?不掙錢又能行嗎?每每想到這些,我就體諒為家庭生活長年勞作不輟的父母心情。有時,自己也有一種愧疚感,畢竟十七八歲的人了,不僅沒有給家裏掙一分錢,相反卻想伸手問家裏要,實在是不應該啊!ビ惺保我想,假如有一天,我有工作了,哪怕有一點點收入,第一件事就是給老父老母每人做一套新衣服,讓他們吃一頓好飯。因為從我記事起,老父就沒穿一件好衣裳。夏天,老父的日子還好過,因為穿破衣服不怕,相反涼快。冬天可就受罪了。每年冬天,老父總是穿一疊衣服,從裏到外,從上到下,沒一件是好的。內衣四五件,層層疊疊、破破爛爛,外衣是一件不知穿了多少年、經母親補了又補、補丁上摞補丁的很薄很薄的半大棉襖。頭上一頂瓜皮小帽,由新變舊,由黑變白,由白變灰,帽邊早已磨損,是母親用破布縫的帽沿,可以想象已經戴了多少年。老父的腳不好淌汗,所以冬天常凍得裂出道道血口,哪道血口子一掙不是揪心的痛。為了保暖,父親便用塑料紙一層一層地裹在瘦瘦的大腳上,他對我們常說這比穿襪子溫暖多了。實際上,他是窮得沒有襪子穿,誰有厚厚的棉襪不穿去裹塑料紙?母親也曾勸過老父給自己做件新衣服,留著出門穿,可是老父卻執意不肯。他說自己一大把年紀了,穿破怕什麽,孩子一個個大了,該給他們穿得體麵些,免得人家瞧不起。盡管老父穿得很破,卻一生勤勞。他每天早上蒙蒙亮就起床,當我們醒來時,他早已背著糞箕、拿著糞勺拾幾趟糞迴家了。我們家責任田多,沒錢買化肥,隻能靠老父拾糞壯地。那時,村裏就數我們家的糞坑最多,左一個、右一個,家前屋後、園內田頭,全是老父挖的。年年月月天天,大大小小糞坑總是滿滿的。村裏人都誇老父能吃苦,是個種地的行家裏手。


    俗話說,掙錢的不出力,出力的不掙錢。盡管老父會出力,但是,貧困總是不想離開我們這個人口眾多的窮家。


    為了學習,為了家庭,我隻能省錢,攢錢,賺錢。


    我把逢年過節父母給的壓歲錢和平時攢的零錢一分一毛地聚起來。函授期間的筆墨紙硯,全是靠這些錢支出。頭一次,我將攢了幾年的五塊錢,拿出來買了五十張大白紙,那時紙張便宜,毛把錢一張。我訂了好多個本子,還送了一本給上學的弟弟,為此,弟弟感謝我好幾天呢。ス飪吭芮不是法,我得想法找活幹。


    誰能幫我讓我有事幹呢?ノ蟻氳攪撕素華大姐。在我的印象當中,胡大姐既是熱心人又是能幹人。她準能幫我。胡大姐那時也不過二十五六歲,人長得很標致,能說一口標準流利的普通話,這在沙塘鄉是獨一無二的。她還能寫會畫,又會放電影。因她經常送電影下村,沙塘人幾乎沒有不認識她的。


    我與她雖說都是沙塘鄉人,但兩家住在兩村,中間相隔幾裏路,真正相識還是在馬陵市搞《民間故事三套集成》征集稿的時候。當時,她搜集民間歌謠。我對她很崇拜,經常找她給我在寫作上指點迷津。我曾創作一個小劇本《三個兒子的媽媽》,說的是一個老婦人年輕守寡,含辛茹苦將三個兒子拉扯大。當三個兒子各自成家立業後,老太太卻孤苦伶仃沒有安身之處,因為三個兒媳婦都不願收留贍養她。最後隻好靠法院調解。後來,老太太感歎道,還是計劃生育國策好,重男輕女不應該。劇本裏同時也鞭撻了那些娶妻忘娘的不孝兒女。因為我沒演過戲,也不懂得怎樣創作戲劇。所以,故事雖好,但寫得不上路。胡大姐就一字一句幫我修改。本子改好後,被市文化館看中,讓我和胡大姐一起參加了那個令人難忘的戲劇研討會。


    研討會是在市文化館裏召開的。這次去馬陵和第一次可就截然不同了。第一次是個離家出走的流浪兒,這一次卻是應邀的“座上客”。在這次會上,我不僅學了不少東西,還結識了許多社會名人,諸如散文創作小有名氣的牛國健,——當時人都戲稱他是“牛角尖”等。胡大姐在研討會上當然是個活躍人物,到會的人都很喜歡她。牛國健尤甚。


    研討會結束後,文化館安排我們看歌舞晚會。我當時年齡最小,所以,大家對我最關心。隻是我對安排坐位很反感。按說,他們應該把女同誌安排坐在一起,男同誌坐在一起。可是,他們非搞什麽男女搭配,讓胡大姐和牛國健坐一塊,我則和另一個男同誌坐一塊,記得那個男同誌是土窯人,叫吳強。不過,他可不是那個寫《紅日》的大作家,而是個年輕的土窯中學教師。


    我沒有按他們的安排就坐,而是選擇了一個離他們很遠的位子上單獨地坐了下來。事後,胡大姐曾笑著對我說:“你這小丫頭,頭腦還挺封建的呢。你知道嗎,那個小男孩對你印象還挺不錯呢。”我說:“胡大姐,你有沒有搞錯,我才十八歲。”會議期間,我發現那些男女之間總有一種說不完的話題,總有那種讓人拂之不去的親昵。他們相對時,眼神是那樣專注、那樣深情、那樣柔和。說話時是那樣情投意合纏纏綿綿,那樣耳鬢廝磨親密無間。我看不慣,也讀不懂,也許文化人都是這樣。我曾把自己的想法偷偷地告訴胡大姐,胡大姐笑說:“你說你十八,我看你隻能是個十一二歲的傻丫頭。”


    說實在的,那次留給我印象最深、最好的還是牛國健。牛國健細高個,黃巴巴的臉上鑲著一雙精明的眼睛。他談吐說笑,顯得很有知識,很有風度。再加上他愛笑,臉上總是掛著一副笑相,舉止平易近人,所以,無形中給我一種親切感。我敬重他,還因為他是老師。因為老師不隻是人類知識的傳播者,更重要的,他們是人類靈魂工程師,是打磨和鍛造人才的工匠。


    戲劇研討會結束後,牛老師曾來沙塘幾次,落腳都是在胡大姐家。那時,胡大姐的愛人在外地上班,一年難得來家幾次,家中隻有婆婆和孩子。牛老師第一次來沙塘村時,我正感冒,但我還是深一腳、淺一腳,步行三四裏路從家裏趕了來。


    記得那天特熱,太陽硬是賴在頭頂不走,火辣辣地烤著沒戴涼帽的我。四周沒有一點風,路兩旁的白楊樹上,知了不停地叫著,很煩人。好在綠樹挺拔,翠葉在陽光的照射下,亮得很鮮活,很成熟。驅走了心中的一份煩惱;路畔野草葳蕤,五顏六色的無名野花,隔三差五地散香於草叢間,給人一種美感、清香感、舒適感、快樂感。


    四間平房,兩間廚房,讓紅磚綠樹砌成一個農家小院,這便是胡大姐家。若是讓風水先生說,這裏可算是一方風水寶地。它東麵是長流不息、清澈見底、寬闊平坦的流沙河。河裏遊魚不斷,河邊上是沙灘,扒個沙窩,就會泉一窩清水,那水甘甜如露。岸上是高高的鑽天楊,那白楊樹棵棵睜著大大的眼睛,似乎在期盼著有情人的到來,又像是哲人,在審視著世間的變化。置身於楊樹林中,天是一片蒼翠,風是一股清新,若是找把涼椅,躺在濃蔭下靜聽樹上鳥語,細品手中的名著,那真是神仙過的日子。胡大姐家西麵是一條縱穿南北的陽光大道,路上車水馬龍,路畔有三三兩兩的人在乘涼歇息。


    牛老師還是老樣子,一副笑迷迷的相。他看我來了,非常高興,兩


    眼笑得幾乎眯成一條線。他告訴我,這次是專程來看我和胡大姐的,後來還特別補充一句說,尤其是看我。我雖然知道他說的並不一定是真話,而是一種應酬話,一種調侃話,但我心裏依然熱乎乎的。一個鄉間丫頭,能有這麽大的名人大熱天地跑來看望,能不高興嗎?


    當晚,牛老師沒有返迴,住在胡大姐家。胡大姐四間平房分兩半,東兩間,西兩間。牛老師住在西頭,胡大姐和她兒子住在東頭。那晚我也沒迴家,和胡大姐的婆婆住在一起。夜裏我燒得很厲害,天亮才退燒。頭腦不痛了,鼻子也不像頭天那樣“水泄不通”了。


    牛老師是什麽時候走的,誰送的,我都不知道,我估計可能是胡大姐,憑我的直覺,我發現他們的感情很微妙。據說,牛老師的妻子是個文盲,胡卻能歌善舞、能文能武。如果牛胡能結合,倒是天生的一對。很可惜,天老爺總是捉弄人,有情人偏不能成為眷屬。


    牛老師走後不久,為了找事做,我求到了胡大姐的門上。果然不錯,胡大姐很樂意幫忙。她先問我,去不去鄉地毯廠?我說,不能去,因為進廠要帶資,我沒錢,除非不帶資。石粉廠呢?那兒不帶資。我說,那個廠效益不好,光幹活不給錢,還不知什麽時候能給錢,我也不能去,何況那個廠是三班製,一個女孩子家,上白班還問題不大,上夜班可就不方便了,如今壞人不少,倘若出了事,到底是驢不走,還是磨不轉?我無法說清楚。


    胡大姐聽我說得有道理,也就沒堅持讓我去。她又帶我找到鄉宣傳科長方圓,並說他們門路多,安排個把人估計問題不大。


    方科長三十多歲,個頭不高,臉紅裏泛黑。他說話很隨和,沒有官架子。從他的言談舉止中,還可以看出他對胡大姐的尊重。胡大姐將我的情況跟他說了一通,從方科長那小而有神的瞳孔裏,我似乎可以覺察到他對我的關注。不過,他的迴答卻讓我失望。本來,我認為他會給胡大姐個麵子,答應給我找點事做,哪怕是口頭答應也是好的,可是,他卻一口迴絕了胡大姐的要求,雖然那神態似乎讓人認為他愛莫能助。


    臨走時,方科長為了安慰我,或者說給胡大姐下個台階,又交待了一句:“以後有什麽困難可來找我。”我表麵上點了點頭,心裏極不愉快。現在有困難,你都沒法解決,以後還能有什麽指望?ゲ瘓茫函授部來信要求未參加麵授的學員購買輔導資料磁帶,磁帶費七十元。


    在求親不靈、求友不應的情況下,帶著幾分僥幸,我不安地二進鄉宣傳科。這次我沒叫胡大姐陪同,我不好意思給胡大姐太多的麻煩,人家還有一大堆事,不可能整天專為我一個人轉。


    真巧,方科長正在辦公室裏寫東西。他看我來後,笑津津地放下材料,非常熱情地招唿我在他的對麵坐下,又給我倒了杯熱氣騰騰的“龍井”茶。看他那麽大的官,那麽大的人給我一個毛丫頭倒水,我真有點受寵若驚。沒等方科長問,我就直截了當地說明了來意。想不到他非常爽快,隨即從抽屜的信封裏抽出七張十元大鈔。他把錢遞到我跟前拉著我的手說:“這是我剛發的工資,你拿去用吧,不夠的話,再來找我”


    望著這七十元人民幣,我的心激動得幾乎要跳了出來。一個地地道道的普通農家女,一個窮得十八歲了還穿著舊衣服破布鞋的毛丫頭,堂堂的方科長竟能毫不猶豫地借給她七十塊錢,讓她買學習資料,說給誰聽誰會相信呢?可是,方科長就能這樣做了。雖然,他與這位姑娘非親非故,而且僅有一麵之交;雖然,他也知道這位姑娘沒有經濟來源,七十塊錢還起還不起,還是兩可之說。但他還是借了,而且分文不少。


    盡管非常激動,我卻沒有忙著去接那七十塊錢,連忙抽迴自己的手。不錯,我是急需要錢,而且我也是主動並且專門來借錢的,現在,真正錢擺在跟前了,我又猶豫起來。我的確不敢接,因為我不敢保證自己是否能還得起。


    方科長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再次拉起我的手說:“拿著吧,什麽時候有錢了什麽時候還,反正,我不等錢用,不就這幾十塊錢嗎?你若不介意的話,權當是老大哥幫你的了。你跟我那個上學的妹妹差不多大,你就把我當作哥哥對待,還不行嗎?”說著,他把錢硬塞進了我的手裏。又說:“你上次來找工作的事,我都記住了,你放心,以後有合適的,我會替你留心的。”他說這話,我的確相信,因為,上次胡大姐帶我來時,我親眼看他把我的情況記在他那個藍色封麵的筆記本上的。


    錢借來之後,我沒敢告訴家人,也不敢用,假如父親知道後,不打斷腿,也會罵破嘴,我會永無寧日的。幾天之內,走不安,坐不寧,思來想去,權衡再三,我還是決定放棄購買輔導資料磁帶,又把七十塊錢原封不動地還給了方科長。方科長很詫異,問我怎麽不用了?我扯謊說,資料帶有了,是同學借給我的。他又說,這次不用,下次還需要嗎?我說,下次需要下次再來借。方科長看我執意不要,也就沒再說什麽,不過,他又補充說,以後學習上有什麽困難,也可以找他,我說聲謝謝後便慌忙離開宣傳科。


    以後,我一直沒看到他,也一直沒找他。


    說心裏話,我怕找他,更怕見到他。因為,我覺得他那熱情的眼神裏似乎還含有點別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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