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看書被罵,怒而尋死,喝下鹽鹵後,才知道那死的滋味真不好受。


    那天,父親帶著全家下田去幹活,我被“開恩”,當了一迴“留守女”。懶四哥咬蚰嚼蛆也沒用,隻得隨老父走。看他那噘著小嘴的狼狽樣,我要多暢快有多暢快。在家裏,他老是跟我過不去,我不喜歡他。ァ傲羰嘏”也不是好當的,我得做飯、喂豬、看菜園。豬不喂,它會跟你吵;園不看,雞會跟你鬧。留守一個早晨,由你享福也享不了多少。不過,就是這樣我也高興,總比跟父親在一起幹活好。


    做什麽飯?老父臨走時有“旨”:燒豆芽湯,吃煎餅。——老父就歡喜喝豆芽湯。實際上,我琢磨老父也並非太喜歡。隻不過是為了省錢罷了。燒一鍋豆芽湯,既有菜吃,又有湯喝,省錢省事,兩全其美。老父要喝,我們不想喝也得跟著喝,不喝不行,他是家中的“皇帝”,說一不二。


    我一邊燒湯,一邊看函授資料。因為上次的挨打,這次燒鍋上了一些心。我盡量不讓灶裏冒黑煙,特別是估計父親快來時,柴草一把一把續得恰到好處,書當然也不敢拿在手中明目張膽地看了。我把它放在灶邊,時不時地偷看一眼,即使父親來了也發現不了什麽。


    不知是神差鬼使,還是真的燒鍋時看書又入了迷,待老父拖著疲倦的身體帶著一家人迴來時,湯是燒好了,豆芽卻忘了放進鍋裏。臨時放是來不及了,因為豆芽熟得慢,按理說,一開始就應該放在鍋裏燒的,誰知我這個“豬頭腦子”怎會這麽笨,也不怪老父平時罵我是笨種,若不是笨種怎麽老是做笨種事呢!此刻,我心急如焚,膽戰心驚,不知如何是好,隻能聽天由命。


    倒黴四哥見狀,趁機在父親麵前挑撥,以報我早晨嘲笑他的一箭之仇:“九丫,老爸臨走時一再囑咐叫你燒豆芽湯,你怎麽就偏不燒的呢?明知老爸喜歡喝,你不燒是什麽意思?你也太萬難了,上次叫你買西瓜,你竟買爛的,叫你打醬油,你偏要打醋。你到底想幹什麽?老爸的話你不聽你想聽誰的?”


    倒黴四哥,我哪壺不開他提哪壺,經他這一攛掇,本來對我就不喜歡的老父,此刻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他手指著我,噴痰吐沫罵道:“你個孬種連湯都不能燒還能幹什麽!你看人家小芸,跟你一般大,什麽都會做,你可好,幹什麽什麽不行,成天還看什麽叔叔(書)大爺的,簡直是個廢物,還不如死了好,省得活在世上害人!”


    霎那間,羞辱、惱怒、後悔,絕望……ブ種智樾髟諼倚刂薪恢著、翻滾著,然後變成一股烈火,“騰”地一下衝上腦門。是的,我是多餘的,這個家本來就不該有我,你們也根本沒把我疼過!你們給我吃過什麽好飯?給我穿過什麽好衣?正上著學,不給我上,輟學後連書都不給我看,我的路已經給你們逼得無法走了,你們還在逼,還能逼到哪?你們不是想叫我死嗎,我就死給你們看!


    我也的確想死。在這個窮困、無聊、沒有溫暖的家裏,活著還不如死了好。死了死了,一死百了。


    如何死呢?我突然想到東莊有個女孩,她是喝鹽鹵死的,死時才二十二歲。我何不也喝點鹽鹵去黃泉之下和她作伴。


    想到此,我衝進堂屋,將母親點豆腐用的鹽鹵壇端了出來。那紫乎乎的水還有小半壇。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來揚頭就咕嚕咕嚕地喝了起來。鹵水是鹹的,還是苦的,我沒有一點感覺,隻覺著喝得太酸楚。


    家裏人都驚住了,嚇呆了,老父不再言語,四哥不再挑撥,母親嚇得哭著跑過來奪我的壇子。可是,已經晚了,壇裏鹵水讓我連灌加灑已所剩無幾了。


    我將鹵壇摔了個粉碎後毅然地就要往外走。


    我不想連累家裏人,省得他們埋怨。我想走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離家越遠越好,在荒無人煙之處,那怕是曠野、溝壑,或者什麽洞、什麽穴都行,隻要能容下我的身子。我是清清白白來到世上的,也想清清白白地離開人間。在我還能動的時候,我要扒一些土掩埋自己,免得野狗糟塌,惹老父生氣,辱了家門。


    母親見我喝了那麽多的鹵水,一邊哭喊著我,並讓小弟去喊三哥,一邊死死拽住我。看到母親那樣傷心,我也哭了起來。自己死了倒沒什麽,隻是沒有很好地報答母親的養育之恩,心裏內疚啊。十多年來,母親像一隻老母雞那樣,處處嗬護著我。是她那雙溫暖的手,將我這隻小船帶到了生命的河流上。當初,她是懷著多大的喜悅和希望看我輕輕下水。當她看著我揚帆航行時,她多希望我一路上風平浪靜,多希望我一路上碰不到激流險灘,多希望我能到達幸福的彼岸。可是,天還是黑了,風還是烈了,浪還是大了。我的船太小,不能承受這殘酷現實的打擊。我隻能沉入深淵,讓母親死了那顆愛女的心吧。我隻企盼著自己帶走家中所有的不幸,讓母親能幸福地度過晚年。


    因為母親不讓走,我又不想在村裏丟人,便躲進自己的小破屋裏,將門死死抵住。我要死得安安穩穩,死得清清靜靜。


    母親在門外不停地哭喊我的名字,哄我開門,我就是不開。我坐在地上,背靠自己的小木床,默默地流著淚,靜等著死神的到來。


    父親看門喊不開,就讓趕來的三哥撞門。三哥力氣大,門被撞開了。


    不由分說,三哥和四哥硬把掙紮的我架出屋按在平板車上,直奔醫院。


    在醫院裏,我飽嚐了非人的“虐待”。醫生要將一根很長很粗的橡皮管子插入我的胃中。我咬緊牙關,死活不開口。三哥四哥見狀,急得額上汗直流,他們不顧一切,捏住我的鼻子,強行撬嘴。我眼睜睜地看著管子伸進嘴裏。一盆盆一桶桶的清水,順著橡皮管湧入胃中,又從我的口中噴出。這種灌腸洗胃的解毒法,真不是人受的。我真後悔當時不該喝鹽鹵,要是知道喝那麽多鹵水一下子還死不掉,真不如用一根繩吊死爽快。大不了我也像那條青蛇一樣掛在那兒搖晃。


    不知擺弄了多久,方才停止。躺在平車上的我,仿佛剛從水裏撈出來似的,渾身濕漉漉的,不斷滴水。我冷得蜷縮一團,不停地顫抖著打冷嗝。醫生催促三哥趕緊拿幹衣服給我換,又用手電筒不斷地翻開我的眼皮照,意在看我瞳孔散沒散光,不散光,說明還有救;散光,救也無用。大概看我還有救的希望,就開了四瓶鹽水和多支解毒針,給我打吊針。


    醫生把我從死神手裏搶迴後,已是深夜。看我真的脫離危險,三哥和四哥才放下心來。醫生並沒有離開我,仍坐在我的身旁觀察,並不時地問這問那。諸如,你為什麽喝鹽鹵,小小年紀有什麽想不通的偏要想死等。我的意識還有點模糊,所以有一句沒一句地迴答著。三哥倒是常幫著迴答。其實,醫生的本意也是問他們的,因為三哥不知事由,當然迴答不出什麽道道來。四哥知道內情,不好說出,真正問到他時,他便遮遮掩掩吞吞吐吐打哈哈。


    當我得知自己真的死不掉時,我並不驚喜,相反抱怨醫生是狗攆耗子——多管閑事。


    死,說容易也容易,說不容易也不容易。說容易,一口氣不來,就到了閻王老爺那邊報到了;說不容易,就是不讓你死,你想死也死不成。不過,從這次死,我真的看出了親人的真情。


    母親的悲傷、父親的悔悟、三哥的焦急,無不在我腦中刻下印痕,就是一貫和我作對的四哥,真正看到我想死時,也真切地為挽迴我的生命而奔波,而操心。實際上,死,對死者來說是“一了百了”,但對生者,卻是一個打擊。永別的痛苦,將永遠在活著人的心中深藏著,牽扯著親人的情感。死的就死了,死得沒有痛苦,可是活著的卻活得悲哀。死者留給活者的痛苦遠勝於死者本身的不幸。所以,人活著不光是為自己,更主要的是為別人活著。如果你不想把大於自己不幸的痛苦留給親人,就應該好好地活著,為親人活著。


    經過了“死”後,老父對我態度大有轉變。他不再像過去那樣動輒大聲喝斥和咒罵,四哥也老實了許多,再不像過去那樣,專門在老父麵前搬弄是非。通過這次“死”,我爭得了權利,家裏人知我是個死都不怕的剛烈女孩,對我也就不敢小覷。再也沒有人把自己的意誌強加給我。因為家中寬鬆了“環境”,自學,終於讓我如願以償。


    十八歲的時候,我又參加了北京人文函授大學的學習。學雜費九十元,其中,村裏給三十元,鄉裏給三十元,因為那時,村裏和鄉裏都鼓勵農村青年自學成材。剩下三十元是我在本村的一位大叔手裏借的。盡管老父對我放寬了“政策”,但錢是舍不得為我花的,他認為給閨女交學費,簡直是拿錢打水漂玩兒。他可沒那閑錢補笊籬。老父確實也沒錢,一個多子女的農民之家,僅靠種那點地能富到哪兒去?好在鄉裏和村裏的錢不要還了,免去我一大愁腸。但本村大叔的錢是萬萬不可不還的。一個人說話不算話,今後誰還會跟你交往。也許是天助我也,正巧馬陵市文化館搞民間三套集成,我搜集的當地民歌、民謠及民間傳說均被采納,文化館給了我三十元稿費,正好用來還賬。


    北京人文函授大學開的科目,相當於現在的國家成人中文自考。像《古文選》、《古代漢語》、《現代漢語》、《文學概論》、《形式邏輯》等課一門不少,函授大學定期從北京寄來教材。考試是開卷的,所以畢業文憑國家不承認。我自學,並不是為那一紙文憑,而是為了攀登知識的高峰。我想豐富大腦,開闊視野,拓寬生活之路。凡我不知道的,我都想問;凡我不會的,我都想學。


    可是,一個隻上了四年小學的九丫,要攻大學課程了。三哥四哥都說這是坐飛機吹喇叭___響(想)的太高了。翻開《古代漢語》、《形式邏輯》等,我如同打開天書,什麽之乎者也,什麽諸子百家,什麽概念判斷、推理,什麽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我左看不懂,右看不透,查字典、翻資料、看注釋,根本不解決問題。但是,我不退縮。我這個人就是這樣,隻要是認準的路,不走到底是不罷休的。不是看不懂嗎?可以求師嘛。求誰呢?小學老師?我怕他們吃不透,於是求中學老師。抱著試試瞧的態度,我向離家最近的高山中學發出了一封求教信。我不知高山中學會不會睬我,因為,我不認識學校裏的任何一位老師,再說,老師的教學任務本來就重,能幫助一個素不相識的鄉間女孩嗎?如果真有哪個老師為錢而來,我又上哪兒弄錢給他(她)呢?人家教你收錢也是應該的,勞動所得嘛。真是那樣,我怎麽辦?不要人家教,自己還是不會。唉,車到山前自有路,還是那句話,順其自然,聽天由命吧。


    沒幾天,高山中學給我迴了一封信。我驚喜萬分,小心翼翼地撕去橙黃色牛皮紙糊的信封封頭,生怕撕壞了信的內容,一張潔白潔白的信紙像白蝴蝶般飄然飛出,信紙上麵印著高山中學四個紅字,猶如四顆紅星映襯著白色信紙,煞是引人注目。


    我沒有先看信的內容,先看是誰來的信。原來是高山中學初三年級班主任聞唯真老師。一個陌生的名字在我腦海裏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這封信首先讓我感動的是聞老師寫的字非常工整,連標點符號也標得一絲不苟。看得出他是一位教學有方且嚴謹有加的老師。其次是令我至今縈懷的是聞老師的諄諄細語。他說他看了我寄給學校的信後,仿佛看到一隻嗷嗷待哺的乳燕,焦急地盼著老燕歸來哺食,又好像看到茫茫沙漠中饑渴、疲憊、心力交瘁的跋涉者,絕望地企盼著一捧生命之泉。他說他願意無償盡力地輔導我,要我每星期天去他家輔導一次。他怕我找不到高山中學,又仔細地畫了路線圖。


    看罷信,我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的感情,差點痛哭出聲。我的確感到:世上還是好人多。


    終於盼到了星期天,我如期前往高山中學。那是初春時節,路邊的小草剛剛吐出新綠,田野裏的麥苗倒是碧綠得一望無際,豔陽當頭照著,晴空如水洗般碧藍碧藍,藍得晶瑩剔透。微微的春風,吹斜了呢喃的早來燕的尾巴,耕地手扶拖拉機的轟鳴,伴著農民的說笑聲,彌漫著春的村落、春的田野。嗬,鄉村的春,一切都是美的,都是迷人的。


    沿著聞老師畫的路線,我很快便找到了高山中學。高山中學是馬陵市東片的一所重點中學。寬闊的操場、嶄新的教學樓、活潑可愛的學生,無不讓我羨慕,讓我向往。如若我是這裏的一名學生,那該多好。可這隻能是我的憧憬,我的夢想。因為嚴厲而又重男輕女的老父,早已打碎了我的美夢。


    學校雖然星期,老師們卻仍在加班。語文教研辦公室很好找,因為所有房間都掛著牌子。站在辦公室門口,我沒敢進去,心裏發怵。一個沒見過世麵的鄉村小女孩,來到這種“殿堂”,能不膽怯嗎?這時,過來一個老師,他看我惴惴不安的樣子,親切地詢問我找誰,我說明了來意,他將我帶進辦公室裏。辦公室裏老師很多,有戴眼鏡的有不戴眼鏡的,有男的有女的,有年紀大的有年紀輕的。他們都用一種好奇的眼光齊刷刷地望著我,就好像我是天外來客。我羞得趕緊低下頭,真出洋相,我的大腳趾從鞋頭的破洞裏探出了頭,它竟想探視一下這些人類靈魂工程師是個啥模樣。我趕緊讓它縮迴鞋洞,盡管鞋很舊很破,它還得在裏受著。ァ澳閌遣皇巧程戀睦釤旆跡俊


    一個溫存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抬頭一看,問我話的那位老師約摸五十多歲,身穿一套陳舊但很整潔的深藍色中山裝。他背微駝,頭發斑白,稍長的臉上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


    “你是——?”我望著他小聲地反問。


    “我叫聞唯真,上次給你迴信就是我寫的。”他說話很開朗,並熱情地讓我坐在他的辦公桌前。望著他憨厚、和藹可親的臉,我漸漸地不再窘迫。


    聞老師仔細地詢問了我的自學情況以及存在的困難。針對我的實際問題,他給我安排了輔導方案。接著,就像給班級學生上課一樣,馬上給我講解函授教材。他的輔導由淺入深、循序漸進,哪是要點,哪是難點,哪是重點,他都說得清清楚楚。看得出,他的教學功底很深厚。再深再難的課文經他一點撥,我頓開茅塞。輔導結束後,他又給我出了一些練習題,以便我鞏固所學的知識。第一次聆聽他的授課,我就有這樣一個感覺:雖然我不是他最好的學生,但他永遠是我最好的老師。


    臨別時,聞老師又同我嘮了一些家常。從閑談中,我知道聞老師是一個極度不幸的人,他的妻子早逝,留下三個孩子。大女兒已出嫁,兩個兒子還在念書。洗衣做飯、燒茶提水全是他,他是既做爹又做媽。生活的壓力過早地催白了他的頭發,縱橫交錯的皺紋極不願意地爬上了他的臉頰,本該挺直的腰杆,卻讓勞累逼彎了。唉,好人為何這樣困難呢?


    刻苦地鑽研和聞老師的精辟輔導,第一學年,我順利地通過了幾門功課的考試,特別是《現代漢語》,我考得最好。


    我真想好好答謝聞老師,比如請他吃頓飯,可惜家裏太窮,請不起,就是能請起,我也沒權。無奈,我從家中偷偷地帶走一瓶舍不得吃放了很久的香油,因為香油是沙塘的土特產。在外麵還是緊俏貨,送給聞老師拌個黃瓜菜或香椿豆腐什麽的,特棒。


    聞老師聽說我考試順利過關,非常高興,他讚不絕口地說:“我看第一眼就知道你是個很有出息的女孩,果然不錯,好!好!”


    我把那瓶實在拿不出手的香油送到了聞老師的麵前,吞吞吐吐地說:“聞老師,我……沒什麽東西感謝你,這瓶——”


    “你這孩子,誰叫你帶東西來的!”聞老師責備我說,“你能考好,比給我什麽都強,快收起來帶迴家,你要不聽話,以後我就不教你了。”


    我含著眼淚隻得原封不動地將香油


    帶迴。跟聞老師學習,我不僅“一毛不拔”,相反還“倒拔一毛”,臨走時,聞老師還贈給我一大摞白紙,讓我繼續好好學習。他說:“學無止境,在當今的社會裏,你沒有知識,沒有才能,將來就無法生存。”


    迴家後,我把事情的經過詳細地講給父母聽,一向嚴厲不主張女孩上學的老父,也為此發出幾聲歎息。不知他歎息的是聞老師隻知奉獻、不知索取的“愚笨”,還是歎息他的女兒對學習的“執迷不悟”,或許是兩者兼而有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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