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龍宇黔再至三家寨時,已把一紙蓋有國民黨縣區兩級公印的委任狀帶了來。當眾宣讀了,交到馬俊波手上。馬家再置酒席款待龍區長及上門致賀的鄉紳。


    龍宇黔於宴席臨散之前,聲稱待馬俊波安排好學校裏的諸般事體,走馬上任之日,他將親自率隊在魯礎營打牛山下的東王廟門口迎接。而後,即先行告辭,率領手下人迴去了。


    益民學校的教員們都已知馬校長榮任本鄉鄉長一事,對此議論紛紛,思想感情有喜有憂,有的認為這才公道,政府知人善任,而以馬校長的人品才幹,別說作鄉長,便是區長、縣長亦當之無愧!而尚且是牛刀小試。及至想到馬校長往日的好處,才頓生難以分離之情,總還是要解囊傾情,置辦酒席慶賀校長榮升,並為校長餞行以壯行色的。


    而更多的教員是舍不得馬校長卸任,怕換個人來,這校園裏思想民主,言論自由,心情歡暢的氛圍難以再續。盡管這一層擔憂,實際如何尚在兩說,可像馬校長這樣仁慈厚道,待手下人親切和藹,感情誠摯勝似父兄的上司,畢竟十分的鮮見罕遇。擔心與眷戀的情愫,充滿在這部分人的心懷。


    而對此事深感震驚與心悸,且心情無比複雜的隻有一個人,這就是洪貽謀。他就是把馬俊波想象得再壞,也絕不能夠想象他竟然到了助紂為虐的地步,——接受國民黨反動政府的鄉長職務,在他看來,這就意味著已經和欺淩、壓迫窮人的反動勢力站在了一條線上,變成了與他不共戴天的仇家的幫兇!


    他聯想到不久前做馬俊波工作的經曆,盡管自己臨時改變了策略,未曾更深層次地托出底細,也未暴露兄弟同盟那次會議的隻言片語,但他此時還是出了一身冷汗,同時,他覺得這個人,其實已把他從裏到外,上下左右地看了個通透,摸了個遍熟……


    不安的陰影籠罩、壓迫著他的心髒,滲出的冷汗已把貼身的汗衫浸透。禁不住地,他在心裏念叨著這個人的名字,連聲喃喃自語:“太可怕!太可怕了!……”


    然而,對他這樣一位階級立場堅定、富有鬥爭和犧牲精神,智勇雙全;但在複雜的局麵與鬥爭形勢下,終究是對敵經驗有所欠缺、政治眼界尚且談不上開闊的熱血青年來說,可怕的並非是從一位具有舊民主主義革命意識,和思想行為的鬥士,經過老紅軍張興的引導,以及這些年來秘密地潛心研讀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學說,而轉變成為一名自覺的革命者的馬俊波;卻是他自己隻知道向仇家報迴深仇大恨,與直接壓迫窮苦百姓的地主惡霸,及其穿一條褲子的國民黨基層政權作鬥爭;卻不懂得勞苦大眾要得到徹底解放,必須推翻國民黨的反動統治,建立起人民民主的政權。他不具有這樣的政治眼光,沒有這樣的政治方向,隻憑著本能和感覺,以及一腔熱血的衝動,這無論是對於他自己,還是對於兄弟同盟的其他成員,都是最可怕,最危險的!


    而充滿血腥氣的,兇狠殘暴的目光,正在把要吞噬的目標尋找……豺狼嗅著熟悉的氣味,在進行分辯,在悄悄地跟進,漸漸地,越來越近地逼臨了目標……


    益民小學的校長仍由馬俊波兼任,日常工作由教導主任高占文具體負責。年輕教員們組成的文學社繼續開展活動,不僅吸引了馬應翠、桂玉萍這樣的富家小姐加入進來,還吸收了六年級畢業班喜愛文學,愛讀,愛寫,且作文較為出色的一些男女同學。隊伍壯大了,大家的情緒與興致愈加高漲。


    洪貽謀教的是算術,盡管過去很喜愛文學作品,看過不少,甚至是從外國流傳介紹到中國的文學譯作。但他後來失卻了這方麵的興趣,平時也不大參加文學社的活動,偶爾去湊一下熱鬧而已。近些日子由於心緒不寧,經常迴去魯礎營,秘密接觸李景榮等同盟會的弟兄,關注馬俊波上任後的舉措與動作,以及“興勝分社”的發展狀況,不常住校,因此,和張麗萍的接觸也更少了。


    但當他了解到全鄉十一個保長,大部分都已被李景榮等人爭取了過來,明麵上奉迎鄉公所、區公所,暗地裏卻和兄弟同盟聯結得鐵緊磁實。這讓洪貽謀甚感欣慰。同時,他亦了解到,馬俊波深受龍宇黔的信任與器重,有馬俊波住在設於龍家“都督府”內的鄉公所,龍宇黔也就常駐雨樟,不常迴魯礎營了。不僅帶走了隨他機動的楚天闊的全部人馬,隻留下五十名親信家丁,以及鄉公所召募的,由十三個人組成的馬俊波的武裝小隊;尚且把他的小老婆也帶去了雨樟。由此可見,其對馬俊波的信任,已達到無以複加的程度。洪貽謀的思想上,對馬俊波就更加關注起來。


    馬俊波以鄉公所名義組織起來的武裝小隊十三個人,全是迴民,除了隊長馬必鵬,也都是三家寨人。亦堪稱三家寨的子弟兵了。


    馬必鵬是留住馬家多年的一個外地客,來曆神秘,並且,從不與馬家父子之外的人員接觸。其身材魁伍而驃悍,懷一身高強的武藝,動作起來十分敏捷。一張臉如一塊生鐵般毫無表情,很少有人聽到過他說話,就像是個啞人。


    副隊長張順權,對馬俊波忠心耿耿,人很機智,處事靈活。其他的十餘人,也無一不是經過嚴格篩選的青壯,忠心不二的義勇。這支小隊盡管屬於鄉公所編製,槍彈、服裝、給養薪酬全由縣裏統一調配撥發到位,但這支小隊卻隻服從與聽命於馬俊波的指揮調遣。


    龍宇黔亦非常自覺,不但對這支小隊也信任有加,且從不逾過馬俊波,擅自動用這支小隊的一兵一卒、一槍一彈。卻反而覺得對不住這位鄉長,不止一次提出來,要馬俊波上報三十五名鄉警的編製。說:“一時找不滿合適的人員也無所謂,槍支糧款可留作你的儲備。”


    馬俊波卻笑著說:“你是怕我看不住你的府邸吧!”


    龍宇黔對馬俊波的這句戲言無置可否,隻是微笑不語。馬俊波立刻集合迴民小隊於校場,指著斜前方上空一根飄細的電話線,對馬必鵬說,“練練你的槍法,讓咱們龍區長開開眼。”


    從不說話,龍宇黔也從未見這個人笑過的馬必鵬,繃著臉上前一步,手法嫻熟地從左右斜肩交叉挎著的槍盒裏,摘出他那兩支德國造大鏡麵二十響匣子槍來,張開機頭,兩隻手臂迅疾平端上揚,子彈已射出了膛,隨著兩聲槍響,眾人看得清清楚楚的,一截約一米長的電話線脫離了悠長的話線兩端,飄飄地墜落下來。


    龍宇黔驚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迴過氣來,連聲叫喊:“神人!真乃神人也!”


    馬必鵬迴槍入盒,動作幹淨利索。後退一步,板著臉一語不發。


    馬俊波笑著對龍宇黔說:“區座若有雅興,不妨頂枚戒指在頭上,二十米開外,他是絕不會傷著你頭皮的。要不要試試看?”


    龍宇黔使右手不由自主地掩住了左手無名指上戴著的那枚鑲嵌著一顆綠寶石的名貴大鑽戒,一疊聲地說:“不用試!不用試!我信!我信!”


    此事過後不久,龍宇黔卻又提出了小隊擴編的事,並且說,他已留心幫助物色了一些精幹的人員。馬俊波陡然變色,說:“你若是不相信我,那就另請高明吧!”說罷,馬俊波就要掛印離去。


    龍宇黔顧不上斯文,一把拉住馬俊波的手臂,一連聲叫道:“老兄冤枉死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替你著想哩!大凡是個鄉長的,哪個手下沒有三五十個保丁,你是我請來的台柱子,底下才這點兒人手,編製內的名額尚且差一大半,空額的槍糧錢款你也不要,誰似你這般的廉潔奉公!宇黔自愧弗如且就不談,確實是在替你感到委屈。這是真的!上一次是我不好,半真半假的,而這一迴,上有天,下有地,若宇黔懷有異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仿佛是看到龍宇黔賭咒發誓,再若拒絕確乎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馬俊波這才神情緩和,強勉答應下來,同意不日即按五十個人的名額具冊虛報,接受擴增的槍彈糧款。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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