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韋秋息道:“ 藍玉大將軍有沒有造反我不知道,但此案被太祖敲定後,但凡與藍玉拉上點關係的高官顯貴都被問罪下獄。東蕪伯何榮與藍玉過從甚密,案發後,其下場可想而知。可恨那些辦理此案的官吏們抓人殺人都上了癮,不問青紅皂白,便將人下獄治罪。我父親因為被查出曾在東蕪伯何榮府上做過一年教書先生,結果竟被問成‘協從謀逆罪’。根據《大明律》,協從謀逆者,罪當抄家滅族。所以母親、妹妹、我都被連坐下獄。在獄中的時候,我猜想父親當初之所以匆匆辭職離開何榮府,將我們遷到這城外的平安鎮,必是因為事先發現了些什麽而料知東蕪伯何榮日後必然出事吧。父親的辭職遷家,想必是為了遠罪全身。可是到頭來,還是被牽連了進去。直到後來,時為太子的朱允文向朱元璋進言,請求寬大處理,我們這才得於出獄。”


    “洪武二十六年,那時我也才十七歲,遠居陝西朝邑縣,對於‘藍玉謀反案’也稍有耳聞,但並不知道你家竟也被牽連進去。直至洪武二十九年的時候,我才入京,就讀於京師國子監。打算在京師熟悉人地之後,就去找你們,那時我尚不知你已貴為宏正幫的大當家。後來,洪武三十年四月份的時候,因為得到禦神醫孫懸壺的請柬,我去吃他的喜酒。那天神醫府裏裏外外,張燈結彩,好不喜氣熱鬧。入京一年,我四處打聽,沒能找到你們,卻不料在這次婚宴裏,因為一陣風將新娘頭上的紅蓋頭吹落地上,而使我意外發現要與孫神醫結為夫妻的人竟就是詩依。我誠不願相信這個事實,直到你出來將紅蓋頭撿起,重新給詩依蓋上,並叫她‘詩依’的時候,我才不得不相信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這個事實讓我深為痛心。詩依和孫神醫都是很好的人,也許我應該祝福他們,可是我還是忍不住要傷心要逃離。所以那天我並沒有吃喜酒就離開了,並且當天就離開了南京。直到一年餘後,我終因對詩依無法忘懷,又迴到了京師。然而一打聽之下,才知道你們出了事——哎,恨隻恨我當年沒有留下來吃那盅喜酒。如果我留下來,也許還可以看到詩依是怎麽樣失蹤的。”程濟深為懊悔的道。


    “天有不測風雲。誰又能想到蔣渺渺,竟膽敢在群臣來賀的婚宴上,將迷藥下在酒中呢?可恨當時我高興過了頭,竟沒防那酒中下有迷藥。喝了那酒後,很多人都相繼頭暈目炫,我迷糊看見蔣渺渺帶著眾錦衣衛衝進府門來。當時五弟王請願在我身邊,他因為有胃病,隻吃肉不吃酒,所以沒中毒。他看情況不對,立刻護著我往後退。我本想尋覓妹妹詩依,奈何當時力不從心,而且場麵很亂,很多人與錦衣衛打起來,根本就看不到妹妹詩依的影子。等到我清醒的時候,已在監獄中,同被抓進來的,除了五弟和將近三百的宏正幫幫眾外,還有我下柬邀來吃喜酒的很多江湖好漢。總共不下四百人。你知道,我們江湖人誰個手上沒沾過一點血腥呢?差別隻在殺善還是殺惡罷。然而錦衣衛那些狗腿子偏就有意為難,不問青紅皂白,也不管有無證據,便以一個‘私結成黨、以武犯禁’的名分將我們全給治罪了——其實我們明白,這又是朱元璋那老頭子為坐穩江山、鏟除異己而打擊江湖教派的又一次大手筆。自此以後,我便沒了妹妹詩依的消息,我曾托刑部尚書暴大人和宏正幫未曾被捕的兄弟們查找,可是都沒有線索。”韋秋息悻悻的道。


    程濟道:“我再度入京後,特意尋找你們,多方打聽,這才得知那次婚禮根本沒有辦成,你及宏正幫幫眾都被抓了進去。為了找到詩依,我曾托人問過許多親曆此事的好多官員,可是他們都說自己當時中毒暈倒,根本不知到底怎麽迴事,直到醒了之後,才知這是蔣渺渺為捉拿罪犯所設下的一個局。後來我親自去問禦神醫孫懸壺,可是他的迴答竟也如此。我無奈之下,隻好到天牢中去問你了。因為你是重囚,律法規定不許探監。沒奈何,我隻好‘妖言’犯上,獲罪入監了。到了牢中,與你相見相識相知後,才知道你也正為此事犯愁呢!唉,後來,因為我的‘妖言’被事實印證——朱棣果然在建文元年七月起兵造反,所以我很快便得到寬赦並為惠帝所器重。那時我又憑借惠帝的倚重,找到當日破壞婚宴的錦衣衛指揮使蔣渺渺,問及詩依的事,他卻說自己當日抓了你們後,也曾在府內外搜捕,可是並沒有發現新娘詩依的蹤跡。我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隻是詩依至今沒有消息,著實令人放心不下。”


    韋秋息狠狠道:“蔣渺渺為人陰毒,他說的話自是信不得。他日我若能不死,必將他拿下,嚴刑逼供,看他還敢不敢隱瞞當日的情況。”


    “此事,等戰事一了,我和二哥、大哥一起去辦。別忘了,我們三人結拜時說好的,要榮辱與共,進退並肩。”程濟義重如山的道。


    韋秋息點點頭,道:“有你和大哥的幫忙,不怕姓蔣的逃上天去。”


    “嗯”程濟撲克著韋秋息,深深一點頭,道:“解鈴還須係鈴人。此事是因蔣渺渺而起的,我們決不會輕易放過他。另外,二哥啊,你認為禦神醫孫懸壺是不是也有些問題呢?”


    “他有什麽問題?”韋秋息愕然道。


    程濟分析道:“孫懸壺年紀輕輕便成為眾禦醫中的頭號人物,有‘禦神醫’之稱,顯見其醫術必是高超至極。可是像他這樣醫術高超的人,怎麽也沒覺察出喜酒中下有迷藥呢?這不是有些不合理嗎?”


    韋秋息想也不想,嚴肅道:“要說禦神醫孫懸壺也有問題,我絕不認同。三弟,你知道嗎?早在妹妹詩依與他結婚之前,他便曾對我,還有我父母有過活命之恩啊。洪武二十六年末,因為太子的上請求情,我一家得到了朝庭的寬赦。那時父母大人已被冤獄折磨得傷病日重,危在旦夕,若不是禦神醫出手救治,隻怕我和詩依便不能侍奉他兩老到洪武二十九年了。父母大人相繼過世後,我有感於朱氏王朝的詔獄,殘民太虐,所以便組織市井好漢,成立了宏正幫。你知道,在這種政治高壓下,我們宏正幫要有所發展,免不了要與朱元璋的狗腿子發生衝突。在抗擊錦衣衛的一次反圍剿中,我被蔣渺渺的奪命蜈蚣鞭打傷,命將不保,最後還是禦神醫出手救的我。可以說,禦神醫待我家恩重如山,像他這樣懸壺濟世,不問貴賤的名醫,怎麽可能是暗箭傷人的小人呢!”


    程濟聽韋秋息這樣說,不好作分辯,況且自己這樣說也僅是猜疑而已,作不得準。當下道:“是我多慮了。禦神醫既對大哥有恩,那便也是兄弟我的恩人,我不再懷疑他便是了。”


    韋秋息這才放鬆了臉色,道:“這才好嘛。”頓了一頓,韋秋息忽然像想起什麽事情,向程濟道:“對了,三弟,有一事我一直不明,不知可否見告。”


    “大哥請問。”程濟說。


    韋秋息:“眾所皆知,你是因為進言北方七月將有戰事而獲罪入獄的。如果說當初你進言,旨在入獄見我,詢問詩依的下落。那為什麽後來,北方於七月時候就真的有了戰事呢?難道真如你所說,這是觀星得到的啟示嗎?”


    程濟笑道:“當初我進言時,確實說過,這是從黑霧北侵紫微星所得到的啟示。不知內情者,還真以為我通星相,能料事如神。其實不然。我之所以斷言北方將有戰事,是因為離開京師的那一年多時間裏,我四處流浪,一度流浪到北平,得人引薦,在燕王府上做了三個月的門客。逗留燕王府的這段日子裏,我見燕王廣交四海豪傑,羅織能人異士,又窩藏了不少自南方逃過來的朝庭欽犯,心思其如此冒險犯難,所謀必大,細察之下,果然。燕王在其藩邸後苑內深挖洞穴,建築密室,聚集了許多能工巧匠,大量打造兵器鎧甲並偷印寶鈔。此事進行得極為機密,為了避免打鐵錘聲外傳,引起別人注意,他便在室外放養了無數雞犬鴨鵝,白日裏鴨吵鵝鬥,雞飛狗跳的,喧鬧不已,可謂是機心算盡。另外,他還暗中招兵


    買馬,遣使到周、湘、齊、代等諸親王藩地去說服勸誘。各種跡象表明,燕王蓄謀造反。因此,我這才再度入京,麵聖進言,希望朝庭能派兵北上,防患於未然。”程濟頓了一頓又道:“然而我位卑言輕,如何得見高在廟堂之上的皇帝呢?就算見著了,又如何能讓人家信我呢!沒奈何,我便打著神漢的幡子,先在京城混出個‘程大仙’的名號,然後才趁惠帝為隆辦太祖喪事而禮聘天下知名僧道之機,麵聖進言。你知道,宮庭其實是一個很複雜的地方,如果實話實說,不懂得些裝神弄鬼的伎倆,那隻怕不但事難成功,而且還極可能因此得罪一些奸詐小人,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我當時就因為顧慮到朝堂之上可能也有燕王同黨,所以才借星相言事。”


    韋秋息笑道:“沒想到三弟你還存了這麽一個心眼。我還以為你真能窮知天人奧秘呢!”


    “哈哈。”程濟道:“事在人為,關天何事。其實當日我說‘北方起兵將在第二年的七月’,這誠是為了增加言事力度而編造的謊話。北平燕王有叛亂意圖這是不假,可是他會在什麽時候起兵,這又哪是我這個凡夫俗子所能預料的?隻是事有湊巧,燕王於偏就以第二年七月起兵,這也算是我運氣好,歪打正著吧!”


    “真有那麽湊巧的事?”韋秋息難於相信的道。


    程濟道:“其實也不盡是湊巧,其中也有人為的因素。”


    “怎麽說?”韋秋息感興趣道。


    程濟道:“我入獄不久,便與大哥、二哥你結成兄弟,成為獄中有名的‘天牢三囚王’。那時獄中諸囚犯,莫不唯我們馬首是瞻,唯我們之命是從,甚至連獄卒也誠願聽從我們的使喚。這就使得那些監管天牢的大官們也不得不對我們刮目相看了。刑部主掌刑獄要職,要與囚犯打交道,便少不得要找我們三人談談話。刑部尚書暴昭暴大人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與我們相識並對我們深為賞識的。在交往中,我看他真是個為家國煩憂的朝庭重臣,所以便於建文元年二月的一天晚上將自己在北平的經曆和發現如實相告。暴大人知事態嚴重,便於建文元年三月上請充任采訪使,出到北平探察事情真相,後來果然得到燕王圖謀造反的證據,惠帝這才決意要對北平用兵。四月至六月期間,惠帝忙著削除與燕王聯結一氣的湘、代、齊、岷四親王。到了七月的時候,正式下令抓捕燕王,這也難怪燕王會在七月舉兵造反了。所以七月兵事,確也可說是人為造成的。”


    韋秋息這才恍悟道:“敢情這兵事發生在七月,也是你小子與暴昭暴大人在二月份的談話造成的。”


    程濟歎了一口氣道:“可以這麽說吧。”


    說到此處,隻聽得身側呻吟一聲,原來是王請願重新醒轉。王請願還是覺得渾身沒有半點力氣,他看了程濟和韋秋息一眼,慘笑道:“我是不是睡了好久啊?”


    程濟笑道:“你啊,睡得跟死豬一樣,我還以為你不會醒轉呢!”


    韋秋息亦笑道:“看你現在的傷勢,至少五天之內不能生活自理。”


    三人相視歡愉。忽然程濟神色一斂,凝神屏氣,仔細傾聽,過得一會,臉色複轉愉悅道:“有大批人馬,自城門往這邊來了。”


    “是嗎?”韋秋息跟著一細聽,果然聽見得得馬蹄,從城門那邊傳來。他道:“聽聲音,來的不下一千五百騎。”


    “不錯。不知是否是來接應我們的?”程濟疑心道。


    韋秋息:“但願吧!”


    天色大亮,雨也漸漸停了,遠山景色變得清晰明朗起來。那些受了傷的宏正幫幫眾,經過調息靜養後,氣力漸複,傷得最重者也已能夠勉強起行。大家都自覺的往大當家韋秋息這邊聚攏過來。隻有那被點住穴道的十八名燕軍戰士躺在原地無法動彈。


    很快,蹄聲驟止,他們眼前多出一千五百多騎,除了剛剛排眾而出的三騎外,其餘都披堅執銳,甲胄刀戈,耀眼奪目。帶領這一千五百多精騎的將軍長得極為威猛,國字臉,老虎眼,大鼻大嘴,飛眉高額,體壯如牛,身長七尺,威武堂皇,一表人材。不熟悉他的人,一定會認為他是個能領兵千百萬,決勝於千裏之外的英武大將軍。可是熟知他的人,都會在看到他時,不自覺的想起一句話——“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負責金川門防守的主將:曹國公李景隆。看來刺客並沒有傷到他分毫。


    排眾而出的三騎,無論人馬,都很光鮮,一看便知,決不是軍營中的人。這三騎一前二後,後麵的兩人著灰色布衫,年紀不過十八歲左右,低著頭不敢輕抬,顯是對前麵那人很是恭敬,不敢有絲毫冒犯——想必是跟班的吧。前麵的那人少說也有五十歲,不過臉上卻是一絲皺紋都沒有,白淨淨的,像剛出爐的白饅頭了。他的眉毛也很白,而且還修理得出奇的整齊,讓人第一眼就能想到他的養尊處優,想到每天早上都會有兩個長得水靈乖巧的姑娘服侍他梳洗。他頭戴高冠,身著華麗錦衣,腳下的黑靴子新新如洗,全然沒有半點灰塵在上麵。程濟一看,認得是司禮監的提督太監劉元海劉公公。這司禮監是內十二監中最重要的一個部門,監內的提督太監雖說官銜隻為正四品,但主管宮內一切宦官的禮儀刑名,是皇帝身邊的重要人物。


    程濟得惠帝器重,常在宮庭內走動,對這惠帝身邊炙手可熱的人物,自是認得。所以他急趨前兩步,拱手道:“程某見過劉公公和李將軍。”


    眾人下馬,站在未曾幹好的地麵上。唯獨劉公公,站在一塊小跟班臨時鋪墊於地麵的紅毯上。


    李景隆迴禮道:“程督軍有禮了。今晨劉公公到軍營中說皇上有要事要急召你入宮,我見你久不歸城,怕生意外,又怕擔擱了皇上之事,所以便帶著些士兵出來尋找了。還望督軍恕我擅離職守之罪。”


    程濟見李景隆一見麵就請罪,知其近年以來因為老打敗仗,怕惠帝隆責重罰,心下惶惶,所以十分怕事。當下安慰道:“李將軍,你出城增援我們,何罪之有。”頓了一頓,轉向劉公公道,“劉公公,勞煩你走這樣遠的路了。”


    劉元海看見程濟衣衫破裂,露肉處有血跡和瘀傷,當下便問道:“程督軍受傷了!不要緊吧?”


    程濟灑然一笑:“多謝劉公公關心,程某身上一點小傷,不礙事。隻是和我並肩作戰的這些弟兄們都傷得不輕啊。”


    李景隆在旁,觀察情況又聽得程濟這麽說。當既忙不迭表態道:“程督軍放心。我現在就讓屬下扶他們上馬,迴城後,定會以最優的條件將他們安頓好。”


    程濟笑道:“那就麻煩李將軍。”


    於是乎李景隆便安排屬下們過來收拾這戰後的殘局。因為要將死者埋葬,要問清戰鬥情況,又要找繩子將那十八名俘虜綁起來等。李影隆有得事情忙碌。韋秋息也從旁施予一些必要的幫助。都沒有去打擾程濟與劉公公兩人。


    程濟道:“劉公公,皇上有何事找我啊?”


    “皇上口諭,程督軍聽旨。”劉元海唱起官腔道。


    程濟於是跪下,俯首,恭聽。


    劉元海道:“近幾日來,京中局麵不穩,刺客猖獗。特詔良臣程濟速入宮中,商討應對之策。欽此。”


    “臣,領旨。皇上萬歲萬萬歲。”程濟站起。


    劉元海道:“那就請程督軍趕緊上路迴宮吧,隻怕皇上已等急了。”


    程濟心知,皇上的諭令怠慢不得,當下與韋秋息和李景隆打過一聲招唿後,向李景隆屬下要過一匹健馬,隨同劉公公和他的人一起,先行馳迴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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