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世摸摸他的頭，道：“這話問的很好，阿舅也不知道，下一次問阿舅問題，可以挑一些簡單的。”</p>
朱瞻基扁著嘴，不理張安世了。</p>
殿中的氣氛淒然。</p>
朱棣背著手，來迴踱步的走動。</p>
徐皇後隻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照料。</p>
朱高熾和張氏，此時也隻能恭順地站著，此時任何安慰或者其他的話，都是不適宜的。</p>
亦失哈進進出出，傳遞著各種消息，或是斟茶遞水。</p>
隻有張安世想和朱瞻基滴咕什麽，不過朱瞻基隻托腮，若有心事。</p>
“陛下……”</p>
正在這時候，隻見一個宦官碎步進來，拜倒道：“魏國公入宮了。”</p>
其實這個時候，徐輝祖已被褫奪了魏國公的爵位。</p>
當然，誰也不敢將這被奪爵圈禁的中山王嫡親血脈，皇帝的大舅哥不當一迴事。</p>
朱棣聽罷，和徐皇後對視了一眼。</p>
聽到此人來，朱棣的神色顯得很複雜，他歎了口氣，最終道：“走……”</p>
隨即，朱棣便出了殿。</p>
張安世拉著朱瞻基，低聲道：“我們也去瞧瞧。”</p>
一行人出殿。</p>
果然這個時候，迎麵一個漢子緩緩走來。</p>
這人神色很不好，不過身子依舊魁梧。</p>
這人正是徐達的嫡長子……徐輝祖。</p>
徐達一生，有兩個真正得到了他真傳的弟子，一個是徐輝祖，另一個便是朱棣。</p>
可笑的是，當初朱棣靖難的時候，建文皇帝認為徐家人不可靠，猜忌徐輝祖，隻給他一支偏師，而那窩囊廢李景隆，卻率領數十萬大軍。</p>
最後的結果是，李景隆的朝廷精兵，每一次遇到了朱棣，朱棣還未發起進攻，李景隆便臨陣脫逃，數十萬大軍不戰自潰。</p>
反而是徐輝祖率領老弱病殘，且人數也少的軍馬，屢屢給靖難的大軍製造了困難。</p>
哪怕到朱棣幾乎殺入南京城，所有人都已經做好了放棄建文皇帝，迎接朱棣的準備時，徐輝祖依舊還在堅持抵抗到了最後。</p>
若是當時建文皇帝當真選擇了徐輝祖為帥，隻怕就真沒朱棣什麽事了。</p>
徐輝祖的人生，可謂是悲劇，因為一場靖難之役，與自己的發小兄弟朱棣反目，又與自己的妹妹徐皇後和弟弟定國公徐增壽產生了巨大的分歧。</p>
可他的忠誠非但沒有給建文皇帝帶來絲毫的觸動，反而得來的卻是無盡的猜忌。</p>
這時候，徐輝祖已被圈禁了兩年，他已經很久沒有進紫禁城了。</p>
這曾經他所熟悉的地方，如今……顯得如此的陌生。</p>
而這裏曾熟悉的人，似乎也變得冷漠。</p>
朱棣背著手，在殿廊下等候著徐輝祖。</p>
一見到徐輝祖，朱棣的眼裏掠過一閃而逝的熱切，隨即他錯開了眼神，卻用冰冷的聲音道：“你來啦？”</p>
冷冰冰的，又故作了君主居高臨下、盛氣淩人的氣勢。</p>
徐輝祖一步步上前，態度沒有恭順，隻是道：“靜怡如何？”</p>
朱棣沉默。</p>
當然，即便是沉默，朱棣也不似方才那般滿是愧歉和痛不欲生，就像是沒什麽大不了似的。</p>
徐輝祖此時卻是怒了，大罵道：“朱棣你這混賬。”</p>
說罷，搶步上前來，攥起了拳頭，居然一拳……砸向朱棣。</p>
朱棣猝不及防。</p>
一旁的禁衛，卻已嚇了一跳，毫不猶豫地一擁而上，將徐輝祖圍住，有人出拳，有人踢腿。</p>
朱棣大怒，猶如一頭豹子一般，朝徐輝祖衝去。</p>
張安世和朱瞻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p>
張安世低聲喃喃道：“你們不要打啦。”</p>
朱瞻基道：“阿舅，你聲音大一些。”</p>
張安世道：“笨蛋，太大了被人聽到，他們來打我們怎麽辦！意思一下就夠了。”</p>
朱瞻基要哭了：“可是他打俺皇爺爺。”</p>
……</p>
朱棣衝至徐輝祖的麵前，掄起胳膊，而後一個耳光狠狠摔向方才捶打徐輝祖的一個侍衛臉上。</p>
啪。</p>
這一耳光幹脆利落。</p>
侍衛大驚，誠惶誠恐地退下，捂著腮幫子，其他人也驚懼地連忙退開。</p>
朱棣怒道：“他也是你們能打的？都退下！”</p>
侍衛們聽罷，口道‘萬死’，匆匆退遠。</p>
朱棣隨即對徐輝祖破口大罵：“入你娘，你到現在還死性不改，非要朕下旨收拾你不可嗎？“</p>
徐輝祖冷笑以對。</p>
朱棣將身子讓開，背著手，恨恨道：“進去看看靜怡吧，她……”</p>
說到了這裏，朱棣似乎有些卡殼，艱難道：“多看一眼也好。”</p>
徐輝祖此時已經沒有心情和朱棣繼續爭執下去了。</p>
得知了情況之後，他心如刀割。</p>
他不擔心自己的兒子，唯獨擔心的是自己的女兒，自己被圈禁，女兒受了欺負，自己這個做父親的，是全然不知的。</p>
聽聞自己的女兒，即將要嫁給一個據說已有了妻兒，且叫郭德剛的什麽學徒，又聽聞此人年紀大，生得還醜，以至逼迫到自己的女兒要自殺的地步。</p>
而如今，女兒香消玉殞，徐輝祖心如刀割。</p>
在這一方麵，徐靜怡確實和自己的父親徐輝祖一模一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p>
隻是……徐輝祖固然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卻不希望自己的女兒……</p>
徐輝祖再不敢多想，箭步上前。</p>
經過張安世和朱瞻基的時候。</p>
張安世道：“張安世見過世伯……”</p>
徐輝祖沒理。</p>
朱瞻基也學著張安世道：“朱瞻基見過……見過……”</p>
他不知道該叫什麽。</p>
徐輝祖聽到朱瞻基的聲音，倒是身子微微一顫，扭過頭，深深地看了小小的朱瞻基一眼，隨即，他將目光錯開，繼續踏步入殿。</p>
進入殿中，徐皇後朝徐輝祖頷首。</p>
徐輝祖沒理，卻是快步到了榻前。</p>
他一進來就聞到了濃鬱的血腥氣，又見女兒躺在這裏，不由得老淚縱橫，拚命擦拭了眼淚，抬頭看著徐皇後。</p>
在這種目光之下，徐皇後羞愧得說不出話來。</p>
“你們有什麽可以衝我來，為何要對孩子下手！”</p>
“兄長，我……”</p>
徐輝祖迴頭，看到幾個禦醫，顫聲道：“人還有救嗎？”</p>
許太醫和幾個太醫已經會過幾次診了，許太醫苦笑著搖頭道：“是張安世公子施救的。”</p>
先撇清責任。</p>
隨後許太醫又道：“不過老朽幾個……以為……哎，請魏國公節哀。”</p>
徐輝祖聽罷，悲不自勝，熱淚不禁落下來。</p>
徐皇後自責不已地低泣道：“兄長……這怪我，怪我沒有教好自己的孩子……”</p>
“你不必說了。”徐輝祖搖頭，隻是看著榻上的徐靜怡，一切盡在不言中。</p>
於是，殿中又恢複了死一般的沉寂。</p>
徐輝祖木然地坐著，紋絲不動。</p>
徐皇後低垂著頭，羞愧的默然無語。</p>
朱棣已進來，背著手，來迴踱步，隻是他這一次，連踱步都變得無聲起來。</p>
張安世和朱瞻基又乖乖地迴到了與他們的實力相襯的位置，蜷縮如嘍囉。</p>
朱棣此時心煩意亂，想到即將要麵對的情況，更覺得棘手。</p>
真若到了最壞的情況，該如何處置？</p>
說來說去，終是朱高煦那逆子造的孽。</p>
朱棣現在隻恨不得立即衝去漢王府，再拎著那逆子狠狠打一頓，打死才好。</p>
徐皇後艱難地抬眸看一眼徐輝祖，她嚅囁著唇，卻又如鯁在喉，最終才道：“兄長，你累了吧，要不要歇一歇，在宮裏……用個膳。”</p>
徐輝祖這時強忍的悲痛卻突然宣泄出來，嘶啞地道：“我女兒沒了，我女兒沒了……”</p>
若說方才他還在努力地克製自己的情緒，可在這一刻，這倔強的漢子，此時嚎啕大哭起來，靜怡的氣息很微弱，而且失了這麽多的血，連太醫都沒辦法，那肯定是完了，什麽都沒了。</p>
徐皇後聽到兄長的話，好不容易收拾的心情也崩潰起來，挨著徐輝祖，抱頭痛哭。</p>
“你教我怎麽辦啊，現在我該怎麽辦，我早就該死了，早知如此，我兩年前便該死，否則何至於到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地步……”</p>
“兄長……”</p>
殿中哭作一團。</p>
張安世聽著難受，忍不住唏噓，低聲對朱瞻基道：“看到了嗎，這便是骨肉之痛，哎……阿舅心善，聽不得這些，瞻基啊瞻基，血親骨肉之情就是這樣的，親人之間，一定好好珍惜，不然有朝一日，甥欲養，而舅不在，到那時，就追悔莫及了。”</p>
朱瞻基也低頭抹著眼淚，傷心地道：“嗚嗚，我姑姑沒啦……”</p>
卻在這時，被褥裏的徐靜怡隻覺得格外的吵鬧，她嬌軀微微顫了顫，隻覺得渾身都疲憊，這種疲憊不知經曆了多久，於是……她極努力地想睜開眼，可似乎又張不開。</p>
隱約著，她似乎聽到了自己父親的聲音。</p>
她已有近兩年沒有見到父親了，這似乎一下子，令她多了幾分精神。</p>
於是……她用盡了最後一丁點的氣力，張開了眼睛。</p>
果然……她看到父親此時正抱頭大哭，甚至拚命地拿拳頭錘打自己的腦袋。</p>
徐靜怡急了，她好像想起了什麽，可又覺得這些記憶隻是斷斷續續，可此時，她拚命地道：“爹……爹……”</p>
這聲音極小，被哭聲覆蓋。</p>
於是，她用了更大的氣力：“爹……”</p>
這一下子，許多人聽清了。</p>
於是……所有的哭聲都戛然而止。</p>
“……”</p>
所有人的目光，盡都落在了徐靜怡的身上。</p>
卻見她眨著眼淚，此時一雙黝黑的眸子，也朝這邊看來。</p>
徐輝祖：“……”</p>
徐皇後：“……”</p>
朱棣也察覺到了異常，一下子急衝上前。</p>
他看到了已經醒過來的徐靜怡，而後虎軀一震，喃喃道：“他娘的，人真可以換血啊，這樣也可以，也可以嗎？”</p>
許太醫見狀，隻覺得自己的身子一下子又軟了，臉上蒼白得可怕。</p>
其他太醫，下意識地開始碎步退後。</p>
“你……你……”徐皇後艱難地握著徐靜怡的手，方才還冰涼的手，此時似乎多了幾分暖意，徐皇後道：“你沒事吧？”</p>
徐靜怡聲音低低地道：“我……我……你們別哭，我沒事。”</p>
站在後頭的朱棣見狀狂喜，猛地開始狂笑：“哈哈，哈哈……”</p>
他這笑聲，在徐輝祖看來，雖說女兒死而複生，可不啻是墳頭蹦迪的感覺。</p>
徐輝祖壓著心裏的火氣，又不禁欣喜起來：“孩子……孩子……”</p>
徐靜怡猛地想起什麽，突然又悲戚起來：“我……我……女兒……”淚珠兒在眼眶裏開始轉動。</p>
是啊，人是活了，可是羞辱還在。</p>
欣喜過後，徐輝祖又心痛如刀絞起來：“先別想這些，別想這些……”</p>
倒是這個時候，朱棣似乎想起了什麽，眼眸猛然一張。</p>
他一下子的，猶如獵豹一般，朝著殿中最安全的地方竄去。</p>
然後……</p>
趁著張安世還沒反應過來，已一把將張安世拎了起來。</p>
朱棣氣力極大，張安世此時猝然無備，很羞恥地被人拎著，真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p>
朱棣將張安世拎到榻前，道：“搞錯了，搞錯了，這也是郭得甘，他才是郭得甘，你們都搞錯了。”</p>
“……”</p>
殿中死一般的安靜。</p>
張安世：“……”</p>
徐皇後聞言，似乎也想到了什麽，別有深意地看著懸在半空的張安世。</p>
朱棣道：“這個郭得甘，年紀對得上，本事是有的，品行雖差強人意一些，卻也過得去，他還沒娶妻，也沒兒子。入他娘，朕怎麽就把這個忘記了呢，對，他就是郭得甘，之前那個是假的，朕隻認得這個郭得甘！”</p>
說罷，朱棣又道：“對啦，方才若不是他，隻怕靜怡已是無藥可醫了，說起來，郭得甘……你吱一聲，來告訴大家，方才你是如何治好了靜怡的。”</p>
我吱你娘。</p>
張安世沒吱聲，他覺得自己像個被人擺弄的ji女，臉都丟盡了。</p>
徐皇後會意，連忙在旁道：“對呀，安世和靜怡，真是天作之合。”</p>
徐靜怡聽到這裏，先是迷茫，隨即……便覺得無地自容，眼角隻瞥了張安世一眼，卻又迅速錯開，此時似又要昏死過去。</p>
徐輝祖眼裏驚疑不定，他像打量牲口一般的眼神上下打量起張安世。</p>
“不成，不成的！”</p>
一個聲音，打斷了殿中的沉默。</p>
眾人下意識地朝角落裏瞧去。</p>
卻見牆角裏，朱瞻基氣勢洶洶的站起來，扁著嘴。</p>
朱瞻基道：“阿舅說他毛都沒長齊，不能和人成婚的。”</p>
“……”</p>
張安世：“……”</p>
徐靜怡終於又‘昏厥’了過去。</p>
………………</p>
徐靜怡還需好好修養。</p>
因而，眾人不得不迴到了正殿。</p>
而這個時候……大家一顆懸著的心也落下了。</p>
朱棣長吸一口氣，又擺出了威嚴的樣子。</p>
徐皇後挨著朱棣，欲言又止。</p>
她先是罵一句朱高煦：“朱高煦真是逆子，陛下，平日裏我們對他太縱容了，這才有了今日，以後一定要嚴加管教。”</p>
“對對對。”朱棣點頭，眼角的餘光觀察著徐輝祖。</p>
徐輝祖經曆了大喜大悲，這個時候反而又恢複了油鹽不進的樣子。</p>
太子朱高熾和太子妃張氏站在一旁，此時完全插不上話。</p>
最慘的是朱瞻基，他被抱去睡覺了，雖然他不想睡覺。</p>
朱棣背著手，道：“張安世。”</p>
張安世很無奈。</p>
他發現現在所有人都用一種炙熱的眼神盯著自己。</p>
可是……他真的年紀很小啊。</p>
或許在古人眼裏，他差不多也到了婚娶的年紀，可兩世為人的他，依舊覺得這樣……不好。</p>
張安世耷拉著腦袋道：“臣在。”</p>
朱棣道：“方才大家都聽到了，司禮監那邊，準的就是徐靜怡與郭得甘，大家都聽到了吧？來人，將那司禮監的奴婢給朕叫來。“</p>
不多時，那崔順通便被拎了來，他知道自己犯下了彌天大禍，此時已嚇得連路都走不動了。</p>
朱棣的目光又兇狠了起來，惡狠狠地道：“你去看的人……是不是郭得甘？”</p>
崔順通道：“是，是郭得甘。”</p>
朱棣道：“很好。”</p>
隨即，朱棣又道：“既然是郭得甘，那就沒有什麽疑義了。”</p>
張安世忙道：“陛下，臣叫張安世，郭得甘隻是化名。”</p>
朱棣道：“那朕就賜名你張安世叫郭得甘，來人，記下，待會兒下旨。”</p>
張安世覺得這就有點不講道理了，便道：“話不能這樣說，可不能這樣強人所難，再者說了，這生辰八字也對不上啊。”</p>
張安世繼續努力掙紮。</p>
朱棣則是意味深長地看了張安世一眼，道：“誰說對不上？你確定你在黃冊戶籍中的生辰八字，不是司禮監記下的生辰嗎？”</p>
張安世：“……”</p>
徐皇後見狀，卻是笑了，勸慰道：“陛下，孩子們的事，不要強迫過甚，安世是個懂事的孩子，慢慢就會想通的，臣妾思來想去，這事兒確實是操之過急了，才惹來了這個誤會。”</p>
“所以臣妾以為，還是給張安世，不，給郭得甘一點點時間吧，等他長大一些，想要娶媳婦了，自然也就甘之如飴了。”</p>
朱棣忍不住便滴咕道：“他娘的，娶個媳婦而已，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這有什麽可想的。”</p>
不過朱棣自然明白徐皇後的意思，便又和顏悅色地笑了起來，道：“嗯，很有道理，說來說去，不還沒有下六禮和聘書嗎？孩子年紀還小，這也是常有的事，張安世啊，朕為了你的婚事，可是操碎了心了，你還不謝謝朕？”</p>
張安世：“……”</p>
見張安世不吭聲，朱棣反而樂了，笑了笑，便看向徐輝祖道：“你看如何？”</p>
</p>
朱棣依舊語氣很不客氣。</p>
徐輝祖也一副好像沒將朱棣放在眼裏的樣子：“看靜怡的心思。”</p>
朱棣道：“朕倒是覺得靜怡方才……”</p>
這話突然就頓住了，隻見徐皇後扯了扯朱棣的袖子。</p>
朱棣不禁道：“這又有什麽不可說的，咋什麽都不能說？”</p>
徐輝祖卻已站起來，道：“我待罪之人，自當迴該迴的地方去。”</p>
說罷，也不等朱棣再說什麽，轉身便走。</p>
朱棣不禁氣得牙癢癢，等徐輝祖走了，朱棣才罵道：“這老匹夫，看看這個老匹夫，哼，不忠不孝，無君無父！”</p>
似乎，總算事情塵埃落地。</p>
暫時隻有張安世受傷的世界。</p>
張安世知道，遲早自己是要‘同意’的。</p>
主要是這事兒太突然，讓他有點無法接受。</p>
朱高熾和張氏倒是喜氣洋洋，覺得自己的兄弟似乎連婚事都有了著落，等將來成了親，就越發的穩重。</p>
何況……中山王徐達之後，可謂大明最頂級的豪門，且不說出了一個皇後，一個貴妃，還有兩個國公，甚至還有一個追贈的親王爵位，絕不會辱沒張家。</p>
朱棣此時慢慢恢複了神智，他對朱高煦已有些不滿了，看了一眼朱高熾，突然道：“太子。”</p>
“兒臣在。”朱高熾連忙上前。</p>
朱棣便道：“過些時日，科舉即將開科，科舉乃是掄才大典，事關社稷，這件事，就交給你來辦吧。”</p>
對於一個國家而言，科舉確實是天大的事，現在陛下將這事全權交付給太子朱高熾，可見朱高熾在朱棣的心目之中已明顯地上了一個台階了。</p>
不過這雖是信任，可也是千斤重擔，因為科舉……太難了。</p>
朱高熾聞言，既有些激動，可同時……也有一些緊張。</p>
明初的時候，圍繞科舉的問題，曾經出現過一樁天大的桉子。</p>
即所謂的南北榜桉。</p>
這個桉子還得從洪武三十年說起，當年京城會試，中榜者竟然全是南方士子，北方讀書人一時不忿。於是流言四起，許多人認為當時的主考官乃是南方人劉三吾等人徇私舞弊。</p>
朱元章便下令再閱試卷，但北方的讀書人仍沒有合格中榜的人。接著有人舉報劉三吾等人受賄，將北人水平低的卷子上交，以圖蒙混過關，惹得朱元章大怒，於是將劉三吾貶死邊關。此後為了平衡北人的怨氣，朱元章重新出題錄取了六十一名的北人士子。</p>
南北榜桉，堪稱南北勢力的第一次大規模交鋒，這標誌著南北矛盾成了明朝權力分配中的主要矛盾。南北榜桉雖然被處理了，但此後建文、永樂兩朝科舉的焦點，仍在南北士子如何錄取上。朝堂上的南北官僚對此也吵吵鬧鬧。</p>
可以說，任何一期的科舉，都會製造出巨大的爭議。</p>
不隻如此，科舉的平衡問題也關係到了國家的根本。</p>
朱元章當時因為此桉大開殺戒，也有深層次的原因。</p>
正所謂得國之正，唯漢與明，這短短的八個字，絕不是虛言。</p>
這其中最大的原因，除了明朝的創建來源於驅逐韃虜之外，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大明朝是自唐朝之後，第一次恢複了北方故地，彌合了南北漢人的大一統王朝。</p>
後世之人，可能對此並沒有過多的感觸，天然認為南北漢人同出一源，並沒有內外之別。</p>
可是明初時，卻不是這個樣子。</p>
要知道，從公元九百年開始，大量胡人進入中原，異族開始進入了漫長的統治北方時期，於是燕雲十六州痛失，再之後，北宋滅亡，南宋建立，整個天下，其實一直都是南北朝割據的時代。</p>
直到元朝實現了短暫的一統，可這元朝的統治者們，卻刻意將北方漢人定為三等人，而南方漢人定為四等人，如此一來，南北之間足足四五百年來，其實都是割裂的。</p>
他們雖然繼承人同樣的文化，流淌著同樣的血液，卻被割據一方的統治者們強行割裂開來。</p>
後世曾有無數的民族，明明同出一源，卻因為種種原因，反目成仇，以至兄弟相殺，手足相殘。</p>
而到了大明開始，這分裂了五百年的南北漢人，才開始真正的進入了大一統的王朝。</p>
可即便如此，在大明初期，彼此之間的習俗還是略有分別，比如南方人崇文，而北方因為常年的戰亂，因而更加的尚武。</p>
於是，在朱元章定下了科舉之後，這種矛盾就開始顯現了。</p>
朱元章定下科舉的目的，倒不是因為這些會做文章的讀書人當真能夠成為合格的官員，本質上，他的目的就是通過科舉的手段，讓天下的人才進入自己的朝廷而已。</p>
所以無論南北，人們爭相讀書，寄望於能夠鯉魚躍龍門。</p>
可南北榜桉，卻將南北之間的矛盾凸顯了出來，南方讀書人有數百年讀書做官的傳統，家學淵源深厚，本身就占盡了優勢。</p>
而北方人的大族因為常年的征戰，家族以培育武人為傳統，無論是在家學淵源還是學習風氣方麵，都遠不如南方讀書人。</p>
等到科舉一放榜，結果能中榜的北方人寥寥無幾，北方讀書人的引發的不滿可想而知。</p>
而對於朝廷而言，一旦北方讀書人覺得科舉無望了，才是大問題，要知道…曆朝曆代，混亂的源頭，十有八九都是那些科舉落第之人，深感自己前途無望才引發出來的。</p>
太祖高皇帝朱元章的辦法很簡單，那就是直接舉起屠刀，解決掉產生了問題的人。</p>
而到了建文皇帝時期，卻因為建文皇帝對讀書人出身的文臣們信賴有加，推翻了朱元章的國策，於是……建文二年的科舉直接鬧出了狀元胡廣、榜眼王艮、探花李貫，都是江西吉安府人，而且連二甲第一名吳博、第三名朱塔，也都是江西人，在前6名中，江西人就占了5名，北方讀書人別說喝湯，就連湯渣都沒喝到的局麵。</p>
可以說，朱棣能夠靖難成功，和大量北方世族在這個過程中推波助瀾不無關係。</p>
畢竟……在如今承平的大明朝，唯一進入朝廷的方式就是科舉，科舉沒有希望，那還讀什麽書！迴去投了當初的燕王一起拿下南京城，奪了建文皇帝的鳥位，難道不香嘛？</p>
而現在……新朝新氣象，朱棣登基，這永樂朝的第一場科舉，對於朱棣來說，就是一場大考！</p>
因為如果像建文朝一樣，那麽就違反了太祖高皇帝建立科舉的初衷。</p>
可若是學太祖一般，你們這些南方考官們玩過頭，最後從狀元到榜眼，再到探花，包括其他的進士十之八九都是南方讀書人，我便將你們統統砍了，那就糟了！</p>
因為南方讀書人也不敢去考了，畢竟人家考試最多落第，可你這考試，他比較費命。</p>
總而言之，對於朱高熾而言，這科舉既是父皇在試探自己是否有挑起大梁的能力，可同時，一個不好，也可能吃力不討好，因為這一碗水，端不平。</p>
朱高熾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父皇似乎也是在對自己進行一場大考，於是抬頭看了一眼朱棣，卻見朱棣正滿懷期望地看著自己。</p>
最後，他還是毫不猶豫地應諾道：“兒臣遵旨。”</p>
朱棣滿意地頷首，而後感慨道：“張安世，隻怕要留在大內兩日，讓他在此盡心照顧靜怡吧，靜怡現在不宜輕動，先在宮中將養兩日。”</p>
聽到這話，朱高熾便瞥了一眼張安世。這一次，他決定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小舅子賣了。</p>
於是他道：“兒臣以為如此甚妥。”</p>
張安世：“……”</p>
……</p>
宮中的日子很無聊。</p>
因為這是後宮大內，而張安世是個男子，宮中本就不允許男子隨意入內的，這一次屬於特殊的情況，因而張安世在這裏，幾乎隨時被十幾個太監的眼睛盯著。</p>
而且張安世也絕不允許隨意出入大內其他地方。</p>
好在朱棣還算貼心，讓人給張安世送來了一本《春秋》。</p>
畢竟，張安世比較愛看嘛。</p>
徐靜怡的病情，還算穩固，已經開始在慢慢的恢複了。</p>
隻是這等照料人的事，張安世並幫不上什麽忙，更多時候，張安世隻是在一旁蹲著。</p>
不過人在窮極無聊的時候，難免會開始胡思亂想。</p>
好在百無聊賴的兩日之後，朱棣來了。</p>
朱棣今日見到張安世的時候，尤其是親昵，一改往日的罵罵咧咧，先問：“住得慣吧，若是住不慣，朕讓人收拾一個殿，不怕，有什麽事兒，都和朕說，你可不是一般的皇親，朕對你的感情是不一樣的。”</p>
張安世心裏打了個哆嗦，眼皮子下意識的開始跳起來。</p>
朱瞻基扁著嘴，不理張安世了。</p>
殿中的氣氛淒然。</p>
朱棣背著手，來迴踱步的走動。</p>
徐皇後隻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照料。</p>
朱高熾和張氏，此時也隻能恭順地站著，此時任何安慰或者其他的話，都是不適宜的。</p>
亦失哈進進出出，傳遞著各種消息，或是斟茶遞水。</p>
隻有張安世想和朱瞻基滴咕什麽，不過朱瞻基隻托腮，若有心事。</p>
“陛下……”</p>
正在這時候，隻見一個宦官碎步進來，拜倒道：“魏國公入宮了。”</p>
其實這個時候，徐輝祖已被褫奪了魏國公的爵位。</p>
當然，誰也不敢將這被奪爵圈禁的中山王嫡親血脈，皇帝的大舅哥不當一迴事。</p>
朱棣聽罷，和徐皇後對視了一眼。</p>
聽到此人來，朱棣的神色顯得很複雜，他歎了口氣，最終道：“走……”</p>
隨即，朱棣便出了殿。</p>
張安世拉著朱瞻基，低聲道：“我們也去瞧瞧。”</p>
一行人出殿。</p>
果然這個時候，迎麵一個漢子緩緩走來。</p>
這人神色很不好，不過身子依舊魁梧。</p>
這人正是徐達的嫡長子……徐輝祖。</p>
徐達一生，有兩個真正得到了他真傳的弟子，一個是徐輝祖，另一個便是朱棣。</p>
可笑的是，當初朱棣靖難的時候，建文皇帝認為徐家人不可靠，猜忌徐輝祖，隻給他一支偏師，而那窩囊廢李景隆，卻率領數十萬大軍。</p>
最後的結果是，李景隆的朝廷精兵，每一次遇到了朱棣，朱棣還未發起進攻，李景隆便臨陣脫逃，數十萬大軍不戰自潰。</p>
反而是徐輝祖率領老弱病殘，且人數也少的軍馬，屢屢給靖難的大軍製造了困難。</p>
哪怕到朱棣幾乎殺入南京城，所有人都已經做好了放棄建文皇帝，迎接朱棣的準備時，徐輝祖依舊還在堅持抵抗到了最後。</p>
若是當時建文皇帝當真選擇了徐輝祖為帥，隻怕就真沒朱棣什麽事了。</p>
徐輝祖的人生，可謂是悲劇，因為一場靖難之役，與自己的發小兄弟朱棣反目，又與自己的妹妹徐皇後和弟弟定國公徐增壽產生了巨大的分歧。</p>
可他的忠誠非但沒有給建文皇帝帶來絲毫的觸動，反而得來的卻是無盡的猜忌。</p>
這時候，徐輝祖已被圈禁了兩年，他已經很久沒有進紫禁城了。</p>
這曾經他所熟悉的地方，如今……顯得如此的陌生。</p>
而這裏曾熟悉的人，似乎也變得冷漠。</p>
朱棣背著手，在殿廊下等候著徐輝祖。</p>
一見到徐輝祖，朱棣的眼裏掠過一閃而逝的熱切，隨即他錯開了眼神，卻用冰冷的聲音道：“你來啦？”</p>
冷冰冰的，又故作了君主居高臨下、盛氣淩人的氣勢。</p>
徐輝祖一步步上前，態度沒有恭順，隻是道：“靜怡如何？”</p>
朱棣沉默。</p>
當然，即便是沉默，朱棣也不似方才那般滿是愧歉和痛不欲生，就像是沒什麽大不了似的。</p>
徐輝祖此時卻是怒了，大罵道：“朱棣你這混賬。”</p>
說罷，搶步上前來，攥起了拳頭，居然一拳……砸向朱棣。</p>
朱棣猝不及防。</p>
一旁的禁衛，卻已嚇了一跳，毫不猶豫地一擁而上，將徐輝祖圍住，有人出拳，有人踢腿。</p>
朱棣大怒，猶如一頭豹子一般，朝徐輝祖衝去。</p>
張安世和朱瞻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p>
張安世低聲喃喃道：“你們不要打啦。”</p>
朱瞻基道：“阿舅，你聲音大一些。”</p>
張安世道：“笨蛋，太大了被人聽到，他們來打我們怎麽辦！意思一下就夠了。”</p>
朱瞻基要哭了：“可是他打俺皇爺爺。”</p>
……</p>
朱棣衝至徐輝祖的麵前，掄起胳膊，而後一個耳光狠狠摔向方才捶打徐輝祖的一個侍衛臉上。</p>
啪。</p>
這一耳光幹脆利落。</p>
侍衛大驚，誠惶誠恐地退下，捂著腮幫子，其他人也驚懼地連忙退開。</p>
朱棣怒道：“他也是你們能打的？都退下！”</p>
侍衛們聽罷，口道‘萬死’，匆匆退遠。</p>
朱棣隨即對徐輝祖破口大罵：“入你娘，你到現在還死性不改，非要朕下旨收拾你不可嗎？“</p>
徐輝祖冷笑以對。</p>
朱棣將身子讓開，背著手，恨恨道：“進去看看靜怡吧，她……”</p>
說到了這裏，朱棣似乎有些卡殼，艱難道：“多看一眼也好。”</p>
徐輝祖此時已經沒有心情和朱棣繼續爭執下去了。</p>
得知了情況之後，他心如刀割。</p>
他不擔心自己的兒子，唯獨擔心的是自己的女兒，自己被圈禁，女兒受了欺負，自己這個做父親的，是全然不知的。</p>
聽聞自己的女兒，即將要嫁給一個據說已有了妻兒，且叫郭德剛的什麽學徒，又聽聞此人年紀大，生得還醜，以至逼迫到自己的女兒要自殺的地步。</p>
而如今，女兒香消玉殞，徐輝祖心如刀割。</p>
在這一方麵，徐靜怡確實和自己的父親徐輝祖一模一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p>
隻是……徐輝祖固然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卻不希望自己的女兒……</p>
徐輝祖再不敢多想，箭步上前。</p>
經過張安世和朱瞻基的時候。</p>
張安世道：“張安世見過世伯……”</p>
徐輝祖沒理。</p>
朱瞻基也學著張安世道：“朱瞻基見過……見過……”</p>
他不知道該叫什麽。</p>
徐輝祖聽到朱瞻基的聲音，倒是身子微微一顫，扭過頭，深深地看了小小的朱瞻基一眼，隨即，他將目光錯開，繼續踏步入殿。</p>
進入殿中，徐皇後朝徐輝祖頷首。</p>
徐輝祖沒理，卻是快步到了榻前。</p>
他一進來就聞到了濃鬱的血腥氣，又見女兒躺在這裏，不由得老淚縱橫，拚命擦拭了眼淚，抬頭看著徐皇後。</p>
在這種目光之下，徐皇後羞愧得說不出話來。</p>
“你們有什麽可以衝我來，為何要對孩子下手！”</p>
“兄長，我……”</p>
徐輝祖迴頭，看到幾個禦醫，顫聲道：“人還有救嗎？”</p>
許太醫和幾個太醫已經會過幾次診了，許太醫苦笑著搖頭道：“是張安世公子施救的。”</p>
先撇清責任。</p>
隨後許太醫又道：“不過老朽幾個……以為……哎，請魏國公節哀。”</p>
徐輝祖聽罷，悲不自勝，熱淚不禁落下來。</p>
徐皇後自責不已地低泣道：“兄長……這怪我，怪我沒有教好自己的孩子……”</p>
“你不必說了。”徐輝祖搖頭，隻是看著榻上的徐靜怡，一切盡在不言中。</p>
於是，殿中又恢複了死一般的沉寂。</p>
徐輝祖木然地坐著，紋絲不動。</p>
徐皇後低垂著頭，羞愧的默然無語。</p>
朱棣已進來，背著手，來迴踱步，隻是他這一次，連踱步都變得無聲起來。</p>
張安世和朱瞻基又乖乖地迴到了與他們的實力相襯的位置，蜷縮如嘍囉。</p>
朱棣此時心煩意亂，想到即將要麵對的情況，更覺得棘手。</p>
真若到了最壞的情況，該如何處置？</p>
說來說去，終是朱高煦那逆子造的孽。</p>
朱棣現在隻恨不得立即衝去漢王府，再拎著那逆子狠狠打一頓，打死才好。</p>
徐皇後艱難地抬眸看一眼徐輝祖，她嚅囁著唇，卻又如鯁在喉，最終才道：“兄長，你累了吧，要不要歇一歇，在宮裏……用個膳。”</p>
徐輝祖這時強忍的悲痛卻突然宣泄出來，嘶啞地道：“我女兒沒了，我女兒沒了……”</p>
若說方才他還在努力地克製自己的情緒，可在這一刻，這倔強的漢子，此時嚎啕大哭起來，靜怡的氣息很微弱，而且失了這麽多的血，連太醫都沒辦法，那肯定是完了，什麽都沒了。</p>
徐皇後聽到兄長的話，好不容易收拾的心情也崩潰起來，挨著徐輝祖，抱頭痛哭。</p>
“你教我怎麽辦啊，現在我該怎麽辦，我早就該死了，早知如此，我兩年前便該死，否則何至於到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地步……”</p>
“兄長……”</p>
殿中哭作一團。</p>
張安世聽著難受，忍不住唏噓，低聲對朱瞻基道：“看到了嗎，這便是骨肉之痛，哎……阿舅心善，聽不得這些，瞻基啊瞻基，血親骨肉之情就是這樣的，親人之間，一定好好珍惜，不然有朝一日，甥欲養，而舅不在，到那時，就追悔莫及了。”</p>
朱瞻基也低頭抹著眼淚，傷心地道：“嗚嗚，我姑姑沒啦……”</p>
卻在這時，被褥裏的徐靜怡隻覺得格外的吵鬧，她嬌軀微微顫了顫，隻覺得渾身都疲憊，這種疲憊不知經曆了多久，於是……她極努力地想睜開眼，可似乎又張不開。</p>
隱約著，她似乎聽到了自己父親的聲音。</p>
她已有近兩年沒有見到父親了，這似乎一下子，令她多了幾分精神。</p>
於是……她用盡了最後一丁點的氣力，張開了眼睛。</p>
果然……她看到父親此時正抱頭大哭，甚至拚命地拿拳頭錘打自己的腦袋。</p>
徐靜怡急了，她好像想起了什麽，可又覺得這些記憶隻是斷斷續續，可此時，她拚命地道：“爹……爹……”</p>
這聲音極小，被哭聲覆蓋。</p>
於是，她用了更大的氣力：“爹……”</p>
這一下子，許多人聽清了。</p>
於是……所有的哭聲都戛然而止。</p>
“……”</p>
所有人的目光，盡都落在了徐靜怡的身上。</p>
卻見她眨著眼淚，此時一雙黝黑的眸子，也朝這邊看來。</p>
徐輝祖：“……”</p>
徐皇後：“……”</p>
朱棣也察覺到了異常，一下子急衝上前。</p>
他看到了已經醒過來的徐靜怡，而後虎軀一震，喃喃道：“他娘的，人真可以換血啊，這樣也可以，也可以嗎？”</p>
許太醫見狀，隻覺得自己的身子一下子又軟了，臉上蒼白得可怕。</p>
其他太醫，下意識地開始碎步退後。</p>
“你……你……”徐皇後艱難地握著徐靜怡的手，方才還冰涼的手，此時似乎多了幾分暖意，徐皇後道：“你沒事吧？”</p>
徐靜怡聲音低低地道：“我……我……你們別哭，我沒事。”</p>
站在後頭的朱棣見狀狂喜，猛地開始狂笑：“哈哈，哈哈……”</p>
他這笑聲，在徐輝祖看來，雖說女兒死而複生，可不啻是墳頭蹦迪的感覺。</p>
徐輝祖壓著心裏的火氣，又不禁欣喜起來：“孩子……孩子……”</p>
徐靜怡猛地想起什麽，突然又悲戚起來：“我……我……女兒……”淚珠兒在眼眶裏開始轉動。</p>
是啊，人是活了，可是羞辱還在。</p>
欣喜過後，徐輝祖又心痛如刀絞起來：“先別想這些，別想這些……”</p>
倒是這個時候，朱棣似乎想起了什麽，眼眸猛然一張。</p>
他一下子的，猶如獵豹一般，朝著殿中最安全的地方竄去。</p>
然後……</p>
趁著張安世還沒反應過來，已一把將張安世拎了起來。</p>
朱棣氣力極大，張安世此時猝然無備，很羞恥地被人拎著，真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p>
朱棣將張安世拎到榻前，道：“搞錯了，搞錯了，這也是郭得甘，他才是郭得甘，你們都搞錯了。”</p>
“……”</p>
殿中死一般的安靜。</p>
張安世：“……”</p>
徐皇後聞言，似乎也想到了什麽，別有深意地看著懸在半空的張安世。</p>
朱棣道：“這個郭得甘，年紀對得上，本事是有的，品行雖差強人意一些，卻也過得去，他還沒娶妻，也沒兒子。入他娘，朕怎麽就把這個忘記了呢，對，他就是郭得甘，之前那個是假的，朕隻認得這個郭得甘！”</p>
說罷，朱棣又道：“對啦，方才若不是他，隻怕靜怡已是無藥可醫了，說起來，郭得甘……你吱一聲，來告訴大家，方才你是如何治好了靜怡的。”</p>
我吱你娘。</p>
張安世沒吱聲，他覺得自己像個被人擺弄的ji女，臉都丟盡了。</p>
徐皇後會意，連忙在旁道：“對呀，安世和靜怡，真是天作之合。”</p>
徐靜怡聽到這裏，先是迷茫，隨即……便覺得無地自容，眼角隻瞥了張安世一眼，卻又迅速錯開，此時似又要昏死過去。</p>
徐輝祖眼裏驚疑不定，他像打量牲口一般的眼神上下打量起張安世。</p>
“不成，不成的！”</p>
一個聲音，打斷了殿中的沉默。</p>
眾人下意識地朝角落裏瞧去。</p>
卻見牆角裏，朱瞻基氣勢洶洶的站起來，扁著嘴。</p>
朱瞻基道：“阿舅說他毛都沒長齊，不能和人成婚的。”</p>
“……”</p>
張安世：“……”</p>
徐靜怡終於又‘昏厥’了過去。</p>
………………</p>
徐靜怡還需好好修養。</p>
因而，眾人不得不迴到了正殿。</p>
而這個時候……大家一顆懸著的心也落下了。</p>
朱棣長吸一口氣，又擺出了威嚴的樣子。</p>
徐皇後挨著朱棣，欲言又止。</p>
她先是罵一句朱高煦：“朱高煦真是逆子，陛下，平日裏我們對他太縱容了，這才有了今日，以後一定要嚴加管教。”</p>
“對對對。”朱棣點頭，眼角的餘光觀察著徐輝祖。</p>
徐輝祖經曆了大喜大悲，這個時候反而又恢複了油鹽不進的樣子。</p>
太子朱高熾和太子妃張氏站在一旁，此時完全插不上話。</p>
最慘的是朱瞻基，他被抱去睡覺了，雖然他不想睡覺。</p>
朱棣背著手，道：“張安世。”</p>
張安世很無奈。</p>
他發現現在所有人都用一種炙熱的眼神盯著自己。</p>
可是……他真的年紀很小啊。</p>
或許在古人眼裏，他差不多也到了婚娶的年紀，可兩世為人的他，依舊覺得這樣……不好。</p>
張安世耷拉著腦袋道：“臣在。”</p>
朱棣道：“方才大家都聽到了，司禮監那邊，準的就是徐靜怡與郭得甘，大家都聽到了吧？來人，將那司禮監的奴婢給朕叫來。“</p>
不多時，那崔順通便被拎了來，他知道自己犯下了彌天大禍，此時已嚇得連路都走不動了。</p>
朱棣的目光又兇狠了起來，惡狠狠地道：“你去看的人……是不是郭得甘？”</p>
崔順通道：“是，是郭得甘。”</p>
朱棣道：“很好。”</p>
隨即，朱棣又道：“既然是郭得甘，那就沒有什麽疑義了。”</p>
張安世忙道：“陛下，臣叫張安世，郭得甘隻是化名。”</p>
朱棣道：“那朕就賜名你張安世叫郭得甘，來人，記下，待會兒下旨。”</p>
張安世覺得這就有點不講道理了，便道：“話不能這樣說，可不能這樣強人所難，再者說了，這生辰八字也對不上啊。”</p>
張安世繼續努力掙紮。</p>
朱棣則是意味深長地看了張安世一眼，道：“誰說對不上？你確定你在黃冊戶籍中的生辰八字，不是司禮監記下的生辰嗎？”</p>
張安世：“……”</p>
徐皇後見狀，卻是笑了，勸慰道：“陛下，孩子們的事，不要強迫過甚，安世是個懂事的孩子，慢慢就會想通的，臣妾思來想去，這事兒確實是操之過急了，才惹來了這個誤會。”</p>
“所以臣妾以為，還是給張安世，不，給郭得甘一點點時間吧，等他長大一些，想要娶媳婦了，自然也就甘之如飴了。”</p>
朱棣忍不住便滴咕道：“他娘的，娶個媳婦而已，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這有什麽可想的。”</p>
不過朱棣自然明白徐皇後的意思，便又和顏悅色地笑了起來，道：“嗯，很有道理，說來說去，不還沒有下六禮和聘書嗎？孩子年紀還小，這也是常有的事，張安世啊，朕為了你的婚事，可是操碎了心了，你還不謝謝朕？”</p>
張安世：“……”</p>
見張安世不吭聲，朱棣反而樂了，笑了笑，便看向徐輝祖道：“你看如何？”</p>
</p>
朱棣依舊語氣很不客氣。</p>
徐輝祖也一副好像沒將朱棣放在眼裏的樣子：“看靜怡的心思。”</p>
朱棣道：“朕倒是覺得靜怡方才……”</p>
這話突然就頓住了，隻見徐皇後扯了扯朱棣的袖子。</p>
朱棣不禁道：“這又有什麽不可說的，咋什麽都不能說？”</p>
徐輝祖卻已站起來，道：“我待罪之人，自當迴該迴的地方去。”</p>
說罷，也不等朱棣再說什麽，轉身便走。</p>
朱棣不禁氣得牙癢癢，等徐輝祖走了，朱棣才罵道：“這老匹夫，看看這個老匹夫，哼，不忠不孝，無君無父！”</p>
似乎，總算事情塵埃落地。</p>
暫時隻有張安世受傷的世界。</p>
張安世知道，遲早自己是要‘同意’的。</p>
主要是這事兒太突然，讓他有點無法接受。</p>
朱高熾和張氏倒是喜氣洋洋，覺得自己的兄弟似乎連婚事都有了著落，等將來成了親，就越發的穩重。</p>
何況……中山王徐達之後，可謂大明最頂級的豪門，且不說出了一個皇後，一個貴妃，還有兩個國公，甚至還有一個追贈的親王爵位，絕不會辱沒張家。</p>
朱棣此時慢慢恢複了神智，他對朱高煦已有些不滿了，看了一眼朱高熾，突然道：“太子。”</p>
“兒臣在。”朱高熾連忙上前。</p>
朱棣便道：“過些時日，科舉即將開科，科舉乃是掄才大典，事關社稷，這件事，就交給你來辦吧。”</p>
對於一個國家而言，科舉確實是天大的事，現在陛下將這事全權交付給太子朱高熾，可見朱高熾在朱棣的心目之中已明顯地上了一個台階了。</p>
不過這雖是信任，可也是千斤重擔，因為科舉……太難了。</p>
朱高熾聞言，既有些激動，可同時……也有一些緊張。</p>
明初的時候，圍繞科舉的問題，曾經出現過一樁天大的桉子。</p>
即所謂的南北榜桉。</p>
這個桉子還得從洪武三十年說起，當年京城會試，中榜者竟然全是南方士子，北方讀書人一時不忿。於是流言四起，許多人認為當時的主考官乃是南方人劉三吾等人徇私舞弊。</p>
朱元章便下令再閱試卷，但北方的讀書人仍沒有合格中榜的人。接著有人舉報劉三吾等人受賄，將北人水平低的卷子上交，以圖蒙混過關，惹得朱元章大怒，於是將劉三吾貶死邊關。此後為了平衡北人的怨氣，朱元章重新出題錄取了六十一名的北人士子。</p>
南北榜桉，堪稱南北勢力的第一次大規模交鋒，這標誌著南北矛盾成了明朝權力分配中的主要矛盾。南北榜桉雖然被處理了，但此後建文、永樂兩朝科舉的焦點，仍在南北士子如何錄取上。朝堂上的南北官僚對此也吵吵鬧鬧。</p>
可以說，任何一期的科舉，都會製造出巨大的爭議。</p>
不隻如此，科舉的平衡問題也關係到了國家的根本。</p>
朱元章當時因為此桉大開殺戒，也有深層次的原因。</p>
正所謂得國之正，唯漢與明，這短短的八個字，絕不是虛言。</p>
這其中最大的原因，除了明朝的創建來源於驅逐韃虜之外，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大明朝是自唐朝之後，第一次恢複了北方故地，彌合了南北漢人的大一統王朝。</p>
後世之人，可能對此並沒有過多的感觸，天然認為南北漢人同出一源，並沒有內外之別。</p>
可是明初時，卻不是這個樣子。</p>
要知道，從公元九百年開始，大量胡人進入中原，異族開始進入了漫長的統治北方時期，於是燕雲十六州痛失，再之後，北宋滅亡，南宋建立，整個天下，其實一直都是南北朝割據的時代。</p>
直到元朝實現了短暫的一統，可這元朝的統治者們，卻刻意將北方漢人定為三等人，而南方漢人定為四等人，如此一來，南北之間足足四五百年來，其實都是割裂的。</p>
他們雖然繼承人同樣的文化，流淌著同樣的血液，卻被割據一方的統治者們強行割裂開來。</p>
後世曾有無數的民族，明明同出一源，卻因為種種原因，反目成仇，以至兄弟相殺，手足相殘。</p>
而到了大明開始，這分裂了五百年的南北漢人，才開始真正的進入了大一統的王朝。</p>
可即便如此，在大明初期，彼此之間的習俗還是略有分別，比如南方人崇文，而北方因為常年的戰亂，因而更加的尚武。</p>
於是，在朱元章定下了科舉之後，這種矛盾就開始顯現了。</p>
朱元章定下科舉的目的，倒不是因為這些會做文章的讀書人當真能夠成為合格的官員，本質上，他的目的就是通過科舉的手段，讓天下的人才進入自己的朝廷而已。</p>
所以無論南北，人們爭相讀書，寄望於能夠鯉魚躍龍門。</p>
可南北榜桉，卻將南北之間的矛盾凸顯了出來，南方讀書人有數百年讀書做官的傳統，家學淵源深厚，本身就占盡了優勢。</p>
而北方人的大族因為常年的征戰，家族以培育武人為傳統，無論是在家學淵源還是學習風氣方麵，都遠不如南方讀書人。</p>
等到科舉一放榜，結果能中榜的北方人寥寥無幾，北方讀書人的引發的不滿可想而知。</p>
而對於朝廷而言，一旦北方讀書人覺得科舉無望了，才是大問題，要知道…曆朝曆代，混亂的源頭，十有八九都是那些科舉落第之人，深感自己前途無望才引發出來的。</p>
太祖高皇帝朱元章的辦法很簡單，那就是直接舉起屠刀，解決掉產生了問題的人。</p>
而到了建文皇帝時期，卻因為建文皇帝對讀書人出身的文臣們信賴有加，推翻了朱元章的國策，於是……建文二年的科舉直接鬧出了狀元胡廣、榜眼王艮、探花李貫，都是江西吉安府人，而且連二甲第一名吳博、第三名朱塔，也都是江西人，在前6名中，江西人就占了5名，北方讀書人別說喝湯，就連湯渣都沒喝到的局麵。</p>
可以說，朱棣能夠靖難成功，和大量北方世族在這個過程中推波助瀾不無關係。</p>
畢竟……在如今承平的大明朝，唯一進入朝廷的方式就是科舉，科舉沒有希望，那還讀什麽書！迴去投了當初的燕王一起拿下南京城，奪了建文皇帝的鳥位，難道不香嘛？</p>
而現在……新朝新氣象，朱棣登基，這永樂朝的第一場科舉，對於朱棣來說，就是一場大考！</p>
因為如果像建文朝一樣，那麽就違反了太祖高皇帝建立科舉的初衷。</p>
可若是學太祖一般，你們這些南方考官們玩過頭，最後從狀元到榜眼，再到探花，包括其他的進士十之八九都是南方讀書人，我便將你們統統砍了，那就糟了！</p>
因為南方讀書人也不敢去考了，畢竟人家考試最多落第，可你這考試，他比較費命。</p>
總而言之，對於朱高熾而言，這科舉既是父皇在試探自己是否有挑起大梁的能力，可同時，一個不好，也可能吃力不討好，因為這一碗水，端不平。</p>
朱高熾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父皇似乎也是在對自己進行一場大考，於是抬頭看了一眼朱棣，卻見朱棣正滿懷期望地看著自己。</p>
最後，他還是毫不猶豫地應諾道：“兒臣遵旨。”</p>
朱棣滿意地頷首，而後感慨道：“張安世，隻怕要留在大內兩日，讓他在此盡心照顧靜怡吧，靜怡現在不宜輕動，先在宮中將養兩日。”</p>
聽到這話，朱高熾便瞥了一眼張安世。這一次，他決定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小舅子賣了。</p>
於是他道：“兒臣以為如此甚妥。”</p>
張安世：“……”</p>
……</p>
宮中的日子很無聊。</p>
因為這是後宮大內，而張安世是個男子，宮中本就不允許男子隨意入內的，這一次屬於特殊的情況，因而張安世在這裏，幾乎隨時被十幾個太監的眼睛盯著。</p>
而且張安世也絕不允許隨意出入大內其他地方。</p>
好在朱棣還算貼心，讓人給張安世送來了一本《春秋》。</p>
畢竟，張安世比較愛看嘛。</p>
徐靜怡的病情，還算穩固，已經開始在慢慢的恢複了。</p>
隻是這等照料人的事，張安世並幫不上什麽忙，更多時候，張安世隻是在一旁蹲著。</p>
不過人在窮極無聊的時候，難免會開始胡思亂想。</p>
好在百無聊賴的兩日之後，朱棣來了。</p>
朱棣今日見到張安世的時候，尤其是親昵，一改往日的罵罵咧咧，先問：“住得慣吧，若是住不慣，朕讓人收拾一個殿，不怕，有什麽事兒，都和朕說，你可不是一般的皇親，朕對你的感情是不一樣的。”</p>
張安世心裏打了個哆嗦，眼皮子下意識的開始跳起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