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想想,在北京半年下來,竟然沒有任何需要帶走的東西。自己帶著怎樣的行李過來,又帶著怎樣的行李迴去。這算不算是一種悲哀呢?能不能說自己這半年在北京的生活,沒有任何意義,兜兜轉轉一圈,又迴到原點?


    可還是多了一個累贅,而且是很大的一個。


    遇見看著自己身邊吹著口哨的段橋,心裏默默地歎了口氣。


    本來是好心地去和他告別,沒想到他死纏著也要跟去淺川看一看,因為平時聽自己描繪那個城市的香樟描繪得太多了,就想去看一下那個沒有一整片陽光的城市,而且正好學校這個星期是大學生運動會,便利店也有其他代班的店員,所以就死皮賴臉地跟了去。


    遇見本來是想告訴他,自己迴去了就不會再迴北京了,又一想,還是不要說的好。


    窗外的太陽高高地懸掛著。火車發出熟悉的咣當咣當的枯燥的聲音。遇見轉過頭去,陽光正好照著段橋的側臉,一半浸在陰影裏,一半在陽光下毫發畢現。高高的鼻梁,整個人顯得很精神。嘴角的兩個酒窩在安靜地熟睡時變得若隱若現,隻有在他微笑的時候,才會看到那兩個明顯的酒窩。以前一直覺得有酒窩的男生太秀氣了不值得信賴,可是段橋卻不會給人帶來這樣的感覺。


    頂多是孩子氣吧,遇見想。


    後來就微微地有些困。初夏的陽光總是帶著惹人的睡意。遇見靠著車窗睡了過去。醒來睜開眼就看到連綿不斷此起彼伏的香樟。公路的兩邊,小區的中央,大廈的門口,城市間的綠地中,全都是這些肆意鋪展的綠色。


    淺川,在隔了半年的時光之後,再次站在這塊熟悉的土地上時,遇見竟然說不出自己到底是什麽感覺。北京這半年發生的一切都像是夢境一樣,模糊不清,被糅在一起發出暗淡的白光。而現在就像是大夢初醒,被刺破眼簾的陽光照得微微地發怔。


    身邊是段橋的大唿小叫,他揮舞著手,說:“真漂亮啊,我第一次看見這麽茂盛的香樟呢!”普通的一句話,卻在遇見心裏激起波瀾。在那一瞬間,遇見竟然想起母親留下的日記本中對父親的描寫,那個時候,年輕的父親也是突然地說:“真漂亮啊,我第一次看見海呢!”


    怪想法。自己都被嚇了一跳。竟然會莫名地想起自己的父親。也真夠奇怪的了。眼前這個毛頭小子嗎?別開玩笑了。遇見自嘲地哼了一聲。


    “幹嗎?”段橋聽到聲音迴過頭來瞪大眼睛問。


    “不幹嘛。”遇見站起來,“快拿行李下車吧。”


    “少來。”不肯罷休的語氣,“你用鼻子出氣的聲音聾子都聽到啦,快說,幹嗎?”


    遇見和段橋說好了,讓他不要跟著自己,自己要好好地在淺川逛一下。


    因為淺川不大,所以也不擔心段橋會迷路。遇見把行李放在住的旅館裏,然後一個人背著個背包到大街上溜達去了。


    重新走在淺川的街道上,那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在心裏蕩出一層又一層透明的光圈。淺川還是這樣寧靜,似乎再過一千年一萬年,它依然會像現在這樣,永遠是香樟覆蓋下的夏天,帶著濃烈的熱度,包裹著人們千姿百態的生活。風依然沿著牆角奔跑,還是有很多的孩子背著書包低著頭看著腳尖快速地行走,書包裏是沉甸甸的試卷和參考書,頭發紮起來,長長的馬尾。


    雙腿自由來去,目光沿路描紅。當看到淺川一中大門的時候,遇見才像是從夢境中掙脫出來一般清醒,自己怎麽又走到這個地方了呢?


    沒有告訴立夏自己要迴來,現在依然不想打擾她。應該快高考了吧。從立夏迴給自己的信裏就可以看出來,高三真的是煉獄一樣的日子。極度缺乏的睡眠,高強度的腦力消耗,脆弱的友誼,暗地裏的較勁,名校的保送名額,一切美好的麵容都在高三這一年露出醜惡的嘴臉。


    而此刻,立夏又在幹什麽呢?


    是不是還像以前一樣,在所有人都離開的教室裏麵,聽著傅小司幫她講她難懂的化學題呢?哦,應該不會吧,立夏已經轉到文科了。是正在拿著飯盒穿越那些茂盛的香樟走向學校的食堂,還是站在陽台上眺望著對麵的理科樓,就像自己在沒離開的時候那樣眺望著文科樓?抑或是坐在學校的湖邊上,背著那些長長的英文詞條?還是正在獨自穿過階梯教室外那條陽光充沛卻格外冗長的走廊?


    所有的想象都在腦中瞬間成形,然後瞬間消失,再產生新的想象。可是,這些都僅僅是停留在自己的臆想之中,遇見不敢走進大門。


    暮色四合。光線漸漸暗淡下來。偶爾有走讀的學生從車棚裏把自行車推出來,推出校門後就騎上去,沿著兩旁長滿香樟的下坡山路騎進淺川市區。


    那些學生經過遇見的身旁,目光偶爾打量,或者直接忽略。在那一瞬間,遇見覺得自己似乎從來就未曾與這裏融為一體,而那些麵容年輕的男孩女孩,才是這裏的主人,自己,像是一個多年前的過客。那一瞬間,悲涼的情緒從心底緩慢地擴散出來,像是以前做過的關於擴散的化學實驗,一滴墨水滴進無色的純淨水裏,然後慢慢地,慢慢地,把一杯水染成黑色。


    立夏,你肯定不會想到,在你以為我還在遙遠的北京的時候,我們曾經隔著一個校門的距離。我望著這個被香樟覆蓋得嚴嚴實實的校園,覺得那是你們的世界,幹淨而純粹的學生時代,烙印著香樟和鳳凰花的年代,和我沒有任何關係,遙遠得像是以前我們一起躺在草坪上看過的那些星辰。


    在來的路上,我想了好多的話想要對你講,我甚至設想了一千種我們重逢時的情景,你是會像以前一樣抱著我撒嬌般地開始哭泣,還是會開心地大笑起來?可是,當我真正站在這裏的時候,我心裏卻第一次有了恐懼。我甚至為自己離開了又迴來感到恥辱,我不想讓你看到一個這樣失敗的我。我甚至沒有麵對你的勇氣,當初那個執意要離開淺川的遇見,如今這樣灰頭土臉地迴來,這不是個笑話嗎?而我就是那個畫著大花臉逗大家開心的小醜。我不要這樣。


    我突然想起你說過的話,你說,就算分離得再遙遠,可是頭頂上,都還會是同一片星空吧,所以,無論什麽時候,我們都不能覺得孤單。


    你知道嗎,在離開你們的這些漫長的日子裏,我就是靠著你說過的那些話,在寒冷的黑夜裏,重新覺察出溫暖來。


    ——1998年·遇見


    其實在遇見的設想裏麵,應該是自己默默地迴到淺川,找到青田,那個自己唯一信賴、可以在他麵前表示出軟弱的人,抱著他大哭一場,把在北京受到的委屈全部哭出來,然後就迴到之前和青田的平靜的生活中,也不要告訴立夏他們自己迴來了,一直安靜地等待他們高中畢業離開淺川。她不希望立夏看到一個失敗的自己,等立夏他們去了另外的城市之後,再告訴他們,自己已經迴來了。


    可是在遇見走到stamos門口的一瞬間,這些想象像是烈日裏被潑到滾燙的馬路中間的水,噝噝地化作白汽蒸發掉了,連一丁點兒的水跡都沒有留下。


    像是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遇見看到青田拉著一個女孩子的手走出stamos的時候,內心竟然像是森林深處的安靜湖泊,沒有一絲的漣漪,即使刮過狂暴的旋風,水麵依然如鏡般平滑。用手指的關節反叩上去還會在森林裏迴蕩出空曠的敲擊聲,像是誰在敲著誰關閉的大門。鏡麵上倒映著曾經絢麗的年華和贈予這些年華的那個人。


    眼前是青田錯愕驚慌的臉,英俊的五官顯出慌亂而驚訝的神色,在昏黃的暮色裏,依然那麽地清晰。在表情變化的瞬間,他拉著女孩子的手飛速地放開,然後尷尬地僵在空氣裏。女孩子一瞬間覺察到氣氛奇異地轉變,先是抬起頭望著像是瞬間石化的青田,然後順著青田動也不動的眼神,看到了站在青田前方不遠處的女孩子,淩亂的短發,麵無表情的臉,以及從手上滑下來“啪”的一聲掉在地上的帆布背包。熟悉的顏色熟悉的款式,與掛在青田家門背後的一模一樣的背包。


    遇見在看到那兩隻緊握的手放開的時候,沒有任何的喜悅,甚至帶著一種強烈的厭惡和深深的絕望。她甚至覺得有點兒可笑,青田,你覺得在這樣的時候放開了手又怎麽樣呢,會有任何的不同嗎?在麵對麵的尷尬裏,你這樣放開手,又算是什麽呢?是內心對我的虧欠,還是無法掩飾的慌張呢?


    可是在這些想法都還盤桓在遇見的腦海裏的時候,在這些想法都還在激烈地翻湧著的時候,又發生了另外一個簡單的動作,而這個動作,在遇見的眼前像是電影裏經常出現的慢速特寫鏡頭,一點一點,一點一點,蠶食完遇見軀殼下的血肉和骨骼。


    在那個慢速鏡頭裏,青田的手重新緩慢地抬起來,摸索到女孩子的手,然後更加用力地握起來,堅定地再也沒有放開。像是示威一樣的,像是炫耀一樣的,像是展示般的,像是插在勝利山頭上的旗幟般的,在那一瞬間把遇見推向深不見底的深淵。


    世界在那一刻迴歸黑暗。而記憶裏那個手指纏著紗布送給自己戒指的英俊男生,那個在初中的樓梯上紅著臉唿喚自己名字的學長,那個睡在自己枕頭邊上的安靜唿吸的年輕男孩子,在這一刻,死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


    一千隻飛鳥飛過去。


    帶來夏日裏最最華麗的送葬,也帶走了年華裏逝去的記憶。


    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大地,日光在上麵踐踏出一片空蕩蕩的疼痛。


    似乎已經沒有什麽必要開口了吧,可還是硬生生地發出了問候,詭異得像是另外一個自己,在自說自話。


    “青田……你還好嗎?”


    “嗯,還行……你迴來了?”


    “不是,隻是北京工作放假,順便迴來看看。你的女朋友?”


    “嗯,她叫林甜。她現在也在stamos唱歌。”


    也在stamos唱歌。


    那個“也”字在心裏硬生生刺進去,像是小時候打針前要做的皮試,銳利的針頭挑起一層皮,然後迅速地注入疼痛的毒素。


    “你好,我叫遇見,是青田以前的……同學,初中的。後來畢業去了北京。”


    女孩子慌亂的神色,不敢接話,下意識地往青田身後靠了靠,那種柔弱,應該所有的男生都會想要去保護的吧。甚至連自己,也會在心裏有些微的波動。所以,活該自己沒人要,那麽堅強的性格,怎麽會聚集到女生的身體裏呢。


    “遇見,你在北京還好嗎?”


    “還好啊,在那邊也唱歌,而且還參加過幾次演唱會呢,我也有歌迷哦!”


    強裝起來的笑臉,在夜色中洋溢著虛假的幸福。


    “那就好……還擔心你過得不好呢,哈,白擔心了。”


    鬆一口氣的表情,英俊的五官,因為靠近而聞到的熟悉的氣味,一切都還是記憶裏的那個青田,那句“白擔心了”在心裏捅出一個大口子,汩汩地往外冒血。空氣裏彌漫的血腥味,你聞不到。


    “嗯,我在走的時候就說過啊,我會活得很好,我從小就是這樣的小孩啊。”


    堅強的笑容正覺得吃力,突然就有一聲拉長的唿喊出現在身後,隨著那聲在空氣裏拖長的“遇見——”跑過來一個留著利落短發的男孩,幹淨的臉,和青田一般高的身材,背在身後的旅行包帶出一絲流浪的味道。


    “哈哈,居然碰得到你呀,咦?”段橋看著麵前尷尬的場麵,摸了摸頭,指了指青田和林甜,“你朋友?”


    “嗯。”重新露出的笑臉,和挽過段橋的手一樣自然,“青田,林甜。”


    遇見把頭往段橋肩膀的位置靠了靠,繼續說,“我男朋友,段橋。”


    段橋差點兒站不穩摔下去,好在遇見撐著自己,並在自己的胳膊上用力地掐了一下,算暗示嗎?算吧。段橋也是個聰明的男孩子,於是大方地伸出手,朝著青田伸過去,“嗯,你好,我是遇見的男朋友,她以前肯定很任性吧,給你們添麻煩了,多多指教啊。”


    兩個男生的臉,一個笑容明媚,一個失落而傷感。青田看著眼前笑容燦爛的遇見,心裏竟然有無限的失落,像是被人從高樓上拋了下去,永遠都碰不到地麵,一直下落一直下落,每次覺得應該摔到底了,應該血肉模糊了,可是還是繼續下落,沒完沒了。


    “你好,我叫青田,是遇見以前的學長,多多指教。”


    握在一起的雙手。都是布滿血管的男生的有力的手臂。都是骨節突出的手指。可是,一個手上是幹幹淨淨的空白,一個手的無名指上,是那個無比熟悉的戒指。和自己手上一模一樣的戒指。


    遇見悄悄把戴著戒指的手插進口袋裏,低下頭,恍惚地想,這真是一個完美的告別,像是一個交接的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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