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匆忙迴歸的夏天,衝亂了飛鳥的遷徙。


    世界一瞬間黑暗無邊,再一瞬間狼煙遍地。


    滿天無麵的眾神,抱著雙手唱起挽歌。


    那些在雲層深處奔走的驚雷,落下滿天的火。


    隻剩下最初的那個牧童,他依然安靜地站立在森林的深處,


    依然拿著橫笛站在山岡上把黃昏吹得悠長。


    我們在深夜裏或哭或笑,或起或坐,或清晰,或盲目。


    那些命運的絲線發出冷白的光。


    目光再遠也看不到絲線盡頭,誰是那個可憐的木偶。


    而你,帶著滿身明媚的春光重新出現,


    隨手撒下一千個夏天,


    一千朵花,


    一千個湖泊,


    一千個長滿蘆葦的沼澤唱起寬恕的歌,


    而後,而後世界又恢複了最初的安詳。


    花草又重複著輪迴四季,


    太陽又開始循環著升起,再循環著墜落。


    而沒有人記得,


    誰是牧師,


    誰是唱過詩篇的歌者。


    不知不覺又已經是夏天了。當白晝不斷地提前,黑夜不斷地縮短的時候,立夏知道,又開始了一個漫長的夏天。似乎是自己的錯覺吧,總是覺得四季裏麵,夏季最為漫長,像是所有的時光都放慢了速度,沿著窗台,沿著路邊,沿著湖泊的邊緣緩慢地踱步。


    打印機又在哢嚓哢嚓地朝外吐著剛打好的文件,立夏一頁一頁地看過去,是傅小司接下來一個月的通告,二十二個,差不多平均每天一個的樣子。在翻到第二頁的時候,立夏抬起頭,朝拿著畫筆站在畫板前的小司笑了笑說:“你下個星期有個通告是和七七一起的呢,是一個頒獎典禮,七七是年度最佳新人呢。”


    “哦?”傅小司抬起頭,露出難得的笑容,“那正好啊,可以聚一聚,難得可以約到她這個大明星一次呢,好久沒見到她了。我是去頒獎嗎?”


    “嗯。而且正好你就是頒給七七的。”立夏點點頭,繼續打印文件。


    不單是小司,連立夏都好久沒有見到七七了,仔細想想,自己身邊的人一個比一個傳奇。誰能想象當初那個在學校裏愛唱歌,一群人去ktv玩的時候一定會握著麥克風不放手的女孩子如今成了全中國最紅的新人呢。誰能想到當初保送去上海美術學院的那個畫國畫的女孩子現在竟然是個流行歌手呢?的確,很多時候,命運都呈現讓人驚歎的軌跡。


    其實就連七七自己都不知道怎麽會莫名其妙地就成了紅透半邊天的女歌手。也就是在大學裏麵參加歌唱比賽的時候被一家唱片公司的經紀人無意中看到了,然後去參加了一次自己都沒放在心上的試唱會,之後就莫名地被簽了下來,而簽約後僅一年時間,就成了現在全中國提起名字差不多男女老幼都知道的程七七。


    有時候立夏和別人聊起朋友都會很驕傲,自己的朋友都是在全中國閃閃發亮的人。可是每次立夏說完小司和七七之後,內心就會突然掠過一個人的名字。那個名字閃動著黑色的光芒,安靜地貼在心房壁上,隨著心髒的跳動,帶來一陣一陣弱小的疼痛來。


    遇見。


    在高三的那一整年裏麵,遇見隻寫過兩封信給立夏。信裏輕描淡寫地提到了一些自己在北京的生活。盡管刻意迴避了艱難的營生和事業上的不順利,立夏還是可以在字裏行間看出遇見在北京的生活並不如意。


    而那個高三,在立夏的迴憶裏就是沉甸甸的灰色棉絮,壓在心裏,橫亙在血管中間,阻止著血液的流動,硬生生地在內心積壓起絕望的情緒,像刻刀一樣在皮膚上深深淺淺來來迴迴地切割著。


    在高三最後的日子裏,遇見的兩封信立夏每天都放在背包裏。在難過的時候,在考試失敗的時候,在被老師罵退步的時候,在深夜裏莫名其妙地想哭泣的時候,在看到鏡子裏憔悴的自己的時候,在看到高一高二的女孩子可以在周末相約出去逛街而自己隻能埋在泛黃的試卷裏的時候,在昏暗的台燈再也照不亮漫長的黑夜的時候,立夏就會拿出那兩封信來看。十遍,二十遍,三十遍地看。立夏甚至覺得這樣一直看就會看出更多更多的東西來。純白色的信紙上黑色的墨水字跡一直都是那麽清晰,立夏在看著那些漂亮字跡的時候就會覺得遇見從來就沒有遠離過。她一直在那裏,一直站在自己的背後,穿著另類的衣服,打著耳洞,帶著驕傲的神色,像一隻永遠華麗的燕尾蝶。


    信裏的那些段落深深地刻在立夏的心裏,甚至不用背誦,就會像電影結束後的字幕一樣一行一行地從心裏自下而上地出現。立夏記得最深刻的是遇見第二封信裏的一段內容——


    立夏,我常常在想,那個時候我選擇離開淺川,離開青田,到底是對還是錯。想到後來就會感到深深的恐懼。未來太過漫長,太過遙遠,我用力睜大了雙眼還是看不清楚。很多時候我都在想還是迴淺川算了,至少那個地方還有我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香樟覆蓋的校園,還有永遠溫柔的青田和永遠善良的你們。但迴去了又能怎麽樣呢,高三畢業你們也會離開淺川,去另外的城市。你們會有自己光彩奪目的人生,會有更加璀璨的未來。而我,不希望自己的人生就那樣平庸地繼續下去,庸俗地結婚生子,然後一天一天地衰老。


    如果人生真的是這樣的話,那我寧願死在我最青春的美好年華。我沒你們念過的書多,但我記得以前我喜歡過的一個詩人曾經寫過追日的誇父,他寫:既然追不上了,就撞上。這是我很喜歡的一句話。充滿了同歸於盡的毀滅感。


    也許你又要說我極端了吧。可是我情願自己的人生是短暫而耀眼的煙火,也不願意是無休無止毫不起眼的昏暗油燈。所以每次想到這裏,我就會重新地充滿勇氣。所以我們都要加油,風雪交加的時候,也要咬緊牙。


    在高三畢業的那個漫長的暑假裏麵,立夏迴想起剛剛經過的硝煙彌漫的時光,心裏對遇見充滿了感激。在立夏心目中遇見永遠是那麽堅強的一個人,即使被壓得站不直,也不會懦弱地跪下。那種力量,就像她的歌聲一樣,可以讓人變得勇敢。就像是神話裏的mars,陸之昂曾經用mars來形容過小司,可是立夏覺得,真正如同帶領著人們衝破悲劇的黑暗之神一樣的人,是遇見。


    “喂……喂!”


    迴過神來傅小司已經走到了立夏麵前,問她:“發什麽呆呢?”


    “啊,沒有啊,隻是想起了遇見。”


    “嗯,我也是,我剛就想和你說,要邀請遇見一起去嗎?你們也很久沒見了吧?”


    “嗯,好。我打她的電話。”


    “喂,你好。”


    “……遇見嗎?我是立夏。”


    “啊……立夏。什麽事情啊?”


    “嗯,也沒什麽,還好嗎?很想念你呢。”


    “嗯,挺好。前段時間還參加了一個很多明星參加的演唱會來著。雖然不是作為什麽重要的人物出場,可是還是很高興呀。總歸一步一步努力吧。你呢?”


    “還行,挺好的。那個……還是住在以前那個地方嗎?”


    “是啊,因為忙的關係,而且也沒什麽多餘的錢換好一點兒的房子,所以就一直將就著住下來了。已經習慣了,也不覺得辛苦。對了,你找我有事嗎?”


    “啊,差點兒忘記正經事情,下個星期五晚上有個頒獎典禮,是小司給七七發獎,因為我們幾個人也好久沒聚在一起了,所以想叫你一起去,有空嗎?”


    “啊!那替我恭喜七七呀。是什麽獎啊?”


    “歌壇年度最佳新人。”


    “……哦,真好……很羨慕呢……哦星期五是吧?沒問題,我超市的工作應該可以請假,然後再和酒吧老板商量下就行了,反正還有另外一個唱歌的女孩子,可以頂一下的。”


    “嗯,那到時候我叫人開車去接你吧。”


    “好……嗯對了……那個,需要穿晚裝嗎?我也沒太高級的衣服,我的演出服可以嗎?可以的話我問公司借一下。”


    “……嗯,沒問題的。”


    “好,那下星期五見!”


    “好。”


    遇見,我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掛掉電話就會莫名其妙地哭起來。心裏擁擠了那麽多的難過,你還是以前的那個樣子,無論是多麽困難的時候,也無論承受著多少痛苦,你都可以堅強地笑著,用力地大步朝前麵走去。可是,我寧願看著你哭,看著你軟弱,看著你身邊有高大的男生借肩膀給你讓你可以靠著休息一會兒不用站得那麽用力,人站得太久,就會疲憊。可是你永遠都是堅強的樣子,像是最頑固的雜草一樣生長著,無論別人如何壓迫,如何踐踏,你都會在艱難的縫隙裏伸展出新的枝節。


    遇見,我一直深信,總有一天,全世界都會聽到你的歌聲,看到你的光芒,如果連你這樣努力的人都不能得到迴報,那麽這個世界就他媽的見鬼去吧。


    我從高一那一年聽到你的歌聲那一刻起,就是你的歌迷,並且這一生,都會因為做著你的歌迷,而深深地驕傲。


    ——2002年·立夏


    “誰的電話啊?”正在搬一箱啤酒的段橋從貨架後麵探出頭來問。


    “嗯,一個朋友,叫我去參加一個頒獎典禮。”


    “頒獎典禮……這什麽跟什麽啊?”


    “嗯,傅小司你認識嗎?他頒獎給程七七。這兩個人都正好是我的高中同學。”


    “啊!知道的。”段橋從貨架後麵繞出來,拍拍手上的灰,若有所思的樣子,“畫《天國》的那個時尚畫家?”


    “嗯。”遇見低著頭清點著賬目,也沒想在這個話題上多聊下去。


    “程七七也是你同學啊?真了不起呢……好想要她簽名啊。”


    有什麽在心裏緩慢地變化著,在剛剛的那句話裏,微微地發酵,產生出一些奇異的東西。


    手中的筆無規則地在白紙上亂畫,心裏亂成一片,口中卻平靜地說著“嗯好啊,我去幫你要,她是我高中同學,雖然不同班,可是應該沒問題”。


    自然的語氣。沒有表情的臉。看不出破綻。可是段橋卻覺察出了遇見眼睛裏短暫掠過的沮喪的微弱光芒。


    他走過去俯下身,對牢遇見的臉,遇見嚇一跳,冷冰冰地說:“發什麽神經啊?你要幹嗎?”


    “不幹嘛。”段橋笑了笑,眼神是暖陽般的溫柔,“雖然想要程七七的簽名,可是呢,如果要讓我選擇聽誰唱歌的話,我肯定會選擇那個叫遇見的歌手。”


    “你不是念建築係的嗎?除了學會亂騙女生還學了什麽?”嘲諷的語氣,內心卻像是在季風中亂成一片的蘆葦。也是個細心的人呢,自己些許的沮喪也聽得出來。


    “還學會了要在別人沮喪的時候鼓勵別人,以及分辨什麽時候女孩子是真的討厭你,而什麽時候僅僅是嘴硬但內心卻深深地感激著你……我在學校很受歡迎的哦。”


    段橋轉過身去繼續搬著啤酒箱,口中念念有詞。然後迴過頭來衝遇見露出一個“不用感謝我”的得意表情。


    遇見給了他個白眼。低下頭去的時候卻微微地紅了臉。那一句短短的“謝謝你”沒有出口,卻在內心裏反複地誦讀,像是山穀裏往返的迴聲。


    接完立夏的電話,遇見才發覺,從自己第一次看見立夏到現在,已經過去六年的時光。當初十六歲的自己,現在也已經是二十二歲了。


    就算是眼前的段橋,也認識四年了。


    他從一個剛剛進入大城市的毛頭小子變成了一個講話帶著北京口音的年輕男子。那個曾經還為考試發愁的男生已經拿了三個建築設計大獎,現在直升建築設計專業碩士研究生了。那個有著青澀的表情和動作的大男生,那個會貼著玻璃窗驚訝地看著窗外大雪的大男生,那個因為龜兔賽跑而困惑的大男生,現在也已經擁有了一張棱角分明的成熟麵容。曾經單薄的身體現在已經變得強壯,在擁擠的公車上,用一雙手臂就可以圈出一個安靜的空間讓自己輕鬆地待在其中了,曾經毛茸茸的下巴現在已經是青青的一塊,親吻的時候也會微微地有些紮人了。


    距離他第一次對自己說“我愛你”的時光,也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年了。


    那些早就不再想起的往事,全部從內心深處翻湧起來,感覺發生微妙的變化,像是時光突然倒流,一切逆轉著迴歸原始。那些久遠的夏天,那些茂盛的香樟,那些曾經以為再也不會想起的事情,在這一刻又全部從記憶裏被拉扯出來。像是黑白的底片,反出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


    在立夏他們高三快要畢業的時候,遇見悄悄地迴過淺川一次。


    那個時候剛剛和經紀人鬧翻,在五星級酒店唱歌的事情弄僵掉了,生活格外窘迫,一切都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順利。每個月底的時候拿出各種各樣的賬單,開始算這個月一共需要多少錢。無論怎麽算,錢都不夠。再算一遍,還是不夠。再算。再算!算到後來心裏就開始發酸。


    站起身來想去倒一杯熱水,結果碰翻了床頭的台曆。厚厚的台曆散落下來,每一頁上都有自己寫給青田的話。離開淺川來北京之後,每一天遇見都會在台曆上寫下自己想對青田說的話,這已經形成一種習慣。在孤單的世界裏,在靜默的世界裏,還可以對著一個人說話,是蒼白的生活裏唯一一點讓人欣慰的色澤。遇見拿起來,一頁一頁地翻迴去——


    “青田,北京的冬天比我想象中還要冷。淺川是在更北的地方啊,怎麽會比北京溫暖呢?我想不明白。好想問問你,可是你又不在身邊。”


    “今天接了一個演出的機會,好開心。本來想打電話給你,卻無論如何都提不起勇氣。”


    “今天在街上看見一個人穿的外套,紅色的,和你那件一模一樣,我竟然莫名其妙地跟著他走了一整條街,後來被我跟丟了。”


    “你說我到底是不是一個令人討厭的人呢?”


    ……


    遇見一頁一頁地翻過去,才明白自己竟然已經離開那麽長的一段時光。


    那些懊惱,沮喪,軟弱,在一瞬間衝破警戒線,淚水啪啪地打在手背上,是久違的溫度。而自己,有多長時間沒有哭過了呢?


    遇見在地板上坐了一下午,夕陽從窗外緩緩地切割過去,變幻著天光和溫度。房間沒有開燈,在日暮之後顯得一片昏暗。在這些龐大的黑暗裏麵,遇見想,我還是迴淺川吧。


    走得很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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