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死吧,像解剖屍體的變態醫生。”


    迴過身來,傅小司的一張沉睡而安靜的臉又出現在眼前。立夏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因為一直以來都覺得小司太威嚴,而且又冷,還是個沒有焦點的白內障,所以很少有機會這麽近地打量他。越來越濃的眉毛,黑色,像是最深沉的黑夜,然後是在眼下投出陰影的睫毛,長得有點兒過分。


    筆直的鼻梁,薄得像刀一樣的嘴,下巴的線條柔軟地延續到脖子,然後在耳朵後麵輕輕地斷掉。立夏伸出手在傅小司臉上隔空做著各種怪手勢,看閱讀燈在他臉上投下的各種手影,鬧了一會兒覺得無聊了然後閉著眼睛睡過去。


    立夏閉上眼睛躺下幾秒鍾後,傅小司睜開眼睛,咧開嘴對著睡過去的立夏笑了笑,迴過頭看了看陸之昂,然後把身上的毯子提了提,示意他“冷不冷要不要毯子”。


    陸之昂搖了搖頭笑了笑,然後拍拍小司的頭示意他繼續睡會兒吧。然後像剛才立夏那樣把毯子在他脖子處掖了掖。


    傅小司在閱讀燈微弱的光芒下看著戴著眼鏡的陸之昂,心裏有很多很多的念頭,像是溶解在身體的各個部分裏,滲入到每個細胞、每根毛細血管、每個淋巴流遍全身,要真正尋找出來卻無從下手。隻是看著陸之昂一天天變得沉默,變得成熟而溫和,小司總會在心裏感受到那些緩慢流動黏稠得如同噴薄出來的岩漿一樣的熱流,帶著青春的暖意在時光的表麵上流動出痕跡。


    以前的陸之昂總是像個小孩子,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竟然也習慣了他比自己成熟比自己冷靜甚至開始照顧自己的樣子。


    如果說以前的陸之昂對於自己來講像個不懂事的任性的小孩,是玩伴,是童年的迴憶,現在,則更像是兄長或者比自己成熟的朋友。要小司承認這一點還真的有點兒難度。他記得自己在最開始產生這樣的念頭的時候,還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看有沒有發燒,因為這種類似“陸之昂還蠻成熟冷靜”的念頭對於傅小司來說真的是非常另類。


    小司記得自己最初產生出這樣的念頭的時候是在去年夏天,在遊泳課上,小司和立夏坐在遊泳池邊,而陸之昂在水池裏沉默地遊著一個又一個來迴。


    那個時候小司第一次感覺到陸之昂似乎會成為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那個時候小司還因為自己肩膀上被陸之昂用開水燙傷留下的痕跡而大驚小怪,而現在,肩膀上的痕跡已經消失了。


    小司下意識地摸了摸肩膀上那塊其實早就不再存在的傷痕,重新閉上眼睛,眼前出現靜謐的藍色。像是站立在海底深穀,抬起頭有變幻莫測的藍天,還有束形的白光從遙遠的天空照向深海。


    無數的遊魚。


    年華稍縱即逝。


    曾經那樣清晰的痕跡也可以消失不見,所以,很多的事情,其實都是無法長久的吧。即使我們覺得都可以永遠地存在了,可是永遠這樣的字眼,似乎永遠都沒有出現過。所以很多時候我都在想,之昂,我們可以做一輩子的好朋友嗎?即使以後結婚,生子,日漸蒼老,還依然會結伴背著背包去荒野旅行嗎?


    你還是會因為弄丟了一個我送你的皮夾而深深懊惱嗎?


    ——1998年·傅小司


    立夏翻了下身,看到小司正睜著雙大眼睛一副放空的呆呆的樣子,而小司轉過臉來正好撞上立夏的目光。“哎,睡不著?”小司拔下左邊的耳機,遞過去,“聽歌嗎?”


    “嗯。”立夏把耳機接過來塞到右邊耳朵裏去,正好,右耳在耳鳴,“要聽的。”


    閉上眼睛聽覺就會靈敏,因為視覺被隔斷了。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在書上看到的理論,是用來解釋盲人聽力很好的理由的,當時看了就記住了。


    確實有一些道理,在閉著眼睛斜靠在座椅上的時候,耳機盡管隻有一半,裏麵的聲音依然清晰。是個女聲,在模糊而輕柔地唱著一些緩慢但堅定的旋律,其中有一句立夏聽得很清楚:


    “你提著燈照亮了一千條一萬條路,我選了一條就跟著你義無反顧地低頭衝向幸福。”


    幸福。幸福是什麽呢?細節罷了。


    那些恢弘的山盟海誓和驚心動魄的愛情其實都是空殼,種種一切都在那些隨手可拾的細節裏還魂,在一頓溫熱的晚餐裏具象出血肉,在冬天一雙溫暖的羊毛襪子裏拔節出骨骼,在生日時花了半天時間才做好的一個長得像自己的玩偶裏點睛,在淩晨的短消息裏萌生出翅膀。


    又或者更為細小,比如剛剛一進機場傅小司就背著立夏的行李走來走去幫她辦理check in的手續,立夏想伸手要迴來自己背的時候還被狠狠地瞪了一眼得到一句“你有毛病啊哪有男生讓女孩子背行李的啊”,又哪怕是傅小司低下頭在自己耳朵邊上小聲提醒飛機上需要注意的事情甚至彎下腰幫自己把安全帶係上,又或者現在,即使閉上眼睛也知道小司輕輕地幫自己拉下了遮光板並關掉了頭頂上的閱讀燈,種種的一切都是拆分後的偏旁和部首,而當一切還原至當初的位置,誰都可以看得出那被大大書寫的“幸福”二字。


    抑或是現在。聽著同樣的歌曲,飛過同一片灰白色的天空。


    立夏想著這些溫暖的意象,內心堆積起越來越多的雨水。


    那些電流和電子信號經過cd唱機的激光指針,經過銀白色的機身,經過細長的白色耳機線,經過耳塞同步傳進兩個不同的身體裏麵,激蕩起不同的漣漪。這些不同的漣漪夾雜著相同的旋律在世界裏遊蕩,往來的季候風將它在全世界清晰地擴音。


    內心裏的世界開始緩慢地塌方,像是八月裏浸滿雨水的山坡在一棵樹突然蔓延出新的根係時瞬間塌陷。


    泥土分崩離析,漸漸露出地殼深處的秘密。


    而同樣浸滿雨水的還有唿吸緩慢起伏的胸腔,像是吸滿水的海綿,用手按一下都會壓出一大片的水漬。


    放在扶手上的手指緊挨著傅小司的毛衣,溫暖的、細膩的羊毛絨線,在皮膚上產生鈍重的觸感。脖子開始支撐不起腦袋,然後向一邊歪歪地倒過去。


    倒過去。


    臉頰感受到男生利落的肩線。


    倒過去。


    還有瞬間撲進鼻子的年輕男生的味道。像是夏日午後被烈日灼燒的青草。


    又或者是暴雨衝刷出的新鮮泥土的芳香。


    之後意識就開始變得不太清楚,那些溫熱的想法都變得模糊,像是隔了雨天的玻璃,玻璃窗外是時而晃過的傅小司的臉或者陸之昂的臉,窗外雨水在地麵的低窪處匯積起來越漫越高,是夏天的暴雨,滂沱的雨水讓天光暗淡,地麵水花飛濺,有樹葉被雨水從枝頭硬生生地打下來漂在水麵上,有年輕的女孩子提著裙子快速地跑到屋簷下躲雨,有愛耍酷的男生獨自在大雨裏投籃,白色的t恤濕淋淋地貼在背後的蝴蝶骨上,長頭發濕漉漉地紮在腦後,畫室內在雨天裏隻剩下暗淡的光線,石膏像和各種水果模型安靜地散落四處,而滂沱得幾乎掩蓋一切的雨聲裏,卻有一筆一畫的碳條劃過紙張的聲音,微弱得如同遺失多年的傳說,卻可以被毫不費力地聽見,在不斷重複的“沙,沙”聲裏,是腦海裏1995年的黑白映畫,麵容寒冷的傅小司從前麵遞過來的削筆刀和轉過身就看見的陸之昂的孩子氣的笑容,傅小司還是1995年的傅小司,陸之昂還是1995年的陸之昂,而自己,卻是1998年的立夏。在夢境裏時光竟然延展出兩個左邊軸,自己站在這條線上,看著三年前的兩個小男孩幹淨而無聲的麵孔,窗台上是一隻安靜的黑貓。而空氣突然微微地波動,透明的漣漪在空氣中徐徐散開,窗台上的黑貓消失不見,卻出現麵無表情的遇見,她坐在窗台上,臉靠著雨水縱橫的玻璃,目光不知道潰散在窗外的什麽地方。而畫麵就硬生生地停在遇見出現的這一刻,夢中的自己覺得喉嚨發緊,像是被人用手緊緊地掐住了喉嚨,捂著嘴莫名其妙地哭起來。


    而窗外,是聲勢浩大的暴雨,淹沒了整個城市。


    北京的冬天非常的冷,而且幹燥。


    臉像是一麵被烈日炙烤很久的石灰牆,摸一下可以掉落無數的白屑。那些說著“北京其實並不冷,挺暖和啊”的人全部是騙人。遇見無數次地在被凍得說不出話的時候這樣想。那些整天不用出門偶爾出一次門就是直接有車停在門口然後下車就直接進屋的人當然不會覺得冷。他們永遠活在暖氣和空調的世界裏,像是變態生長的花草。


    “再變態也比死了好。”遇見悻悻地想。


    每天早上在天還沒有亮甚至還聽不到收音機裏放出音樂的時候,遇見就需要起床送報紙。


    這一個小區有二十八棟樓,每棟樓有四個單元,訂報紙的一共有多少家遇見不知道,隻知道她要負責送的就有一百二十家。遇見每天早上要把一百二十份報紙塞到不同的信箱,稍微晚了一點兒還要被罵。


    罵人的人很刻薄,並不是因為他們家財萬貫,正好相反,也是貧窮的人家,拿著微薄的工資艱難度日,卻還是要每日關心國家大事和瑣碎八卦,好在茶餘飯後的談論裏顯得自己滿腹經綸,所以更加會因為自己付了錢訂了報紙而使用他們微不足道的“消費者權利”。


    晚了十分鍾都會被罵。有幾個變態的中年男人似乎每天很熱衷於等在門口算遇見遲到的時間,穿著睡衣站在鐵門後麵露出一隻眼睛,然後等聽到了遇見自行車的聲音後嘴裏就開始不幹不淨地數落著。尖酸刻薄,一副小市民的嘴臉。像極了他們身上穿著的看上去就是一層厚厚的黴斑的灰色棉衣棉褲。


    而遇見多半是低聲說一句“對不起”,然後把報紙塞進信箱或者鐵門裏,轉過身騎車離開幾米後響亮地罵一句“去死吧”。


    北京的風是穿透一切的。無論你穿著多麽厚重的衣服戴著多麽厚實的手套,那些風總能硬生生地擠過纖維與纖維之間狹窄的縫隙,像跗骨上的蛆一樣死死地黏在皮膚上麵,像荊棘的種子一樣朝著骨髓深處紮下寒冷的根。每個清晨遇見總是覺得自己像是一具行動的凍滿冰碴兒的屍體,關節僵死著開合,血液半固化地流動。


    在遇見接下送報紙這個工作的第一天,在送完最後一份報紙的時候遇見靠在樓群的水泥外牆上眼淚一直往下掉,喉嚨被大口唿吸進的冷風吹得發不出聲音來,隻有淚水大顆大顆地朝臉上滾。滾燙的眼淚,是身體裏唯一有著溫度的部分。喉嚨裏是自己從前永遠不會發出的“嗚嗚”的聲音。


    可是眼淚在臉上停留片刻,就化成冰碴兒,沾在臉上,縱橫開合,從表向裏固化,結冰,紮進皮膚落地生根。


    生根是生出疼痛的根。


    然而從那之後遇見就再也沒有哭過。至少是再也沒有因為送報紙這件事情哭過。頂多就是聽到有人說起“北京的冬天其實不冷”這種論調的時候在心裏暗暗罵娘而已。


    真的。就再也,沒有哭過。


    因為可以多賺二百二十塊錢。每個月就可以多存二百二十塊。這樣離幸福,就越近。那些用年輕的身體硬生生承受下來的寒冷並不是沒有價值。


    它們的價值是二百二十塊。


    而送完報紙後就要趕到離住的地方不遠但也不近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上班。


    依然是騎車,穿得臃腫,除了眼睛其他地方全部罩起來。可是尖銳的寒冷似乎可以在視網膜上鑿出一個洞來,然後就像水銀無孔不入般地倒灌進身體。


    因為是小的便利店,所以隻有兩個店員,遇見,和一個名叫段橋的男生。


    遇見第一次聽說男生的名字的時候笑了出來,正著念,斷橋,反著念,橋段,怎麽聽怎麽好笑,在那個男生很有禮貌地說了句“你好我叫段橋請多指教”之後,遇見不冷不熱地揚了揚嘴角,說了句不知道是嘲笑還是親近的“名字還真好笑”。而段橋的臉上是一副整吞了一隻茶葉蛋的表情。


    遇見從上午七點半到晚上七點半,然後男生從下午四點半到淩晨四點半,淩晨四點半到上午七點半便利店關門三個小時。所以,說是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其實是二十一小時便利店。而遇見和段橋同時工作的時間一天內有三個小時。


    因為地段不太繁華,又不是在商業區或者校園集中的地段,所以客流量很少,很多時候店裏就隻有遇見一個人。


    頭頂開著白色的日光燈,貨架整齊排放。偶爾有顧客推開門,門上掛著的風鈴會發出叮咚的聲音。然後遇見就會抬起頭說歡迎光臨!


    有半個小時的時間是花在整理貨架上,有半個小時是花在結算賬目上,有半個小時是用在說“歡迎光臨”並露出牙齒微笑上。其他的時間則用來寫曲子。


    在酒吧唱歌依然是遇見的職業。二十四小時裏三個職業:送報紙,便利店營業員,酒吧歌手。完全風馬牛不相及。卻腳踏實地地存在著。


    而那重合的三個小時,是二十四小時裏麵最普通的三個小時。因為普通,所以溫暖著。


    就如同我們習慣了自己普通的毛巾,牙刷,枕頭,被子,床,台燈,筆記本,日曆,所有習慣了的東西,都很普通。可正是因為普通,所以日漸散發出美好而溫暖的觸感,嵌進生命的年輪,一圈一圈地粉刷著蒼白的年華。


    一天是三個小時。十天是三十個小時。一百天是三百個小時。


    小學生都會的算法。不需要大學的知識。不需要微積分。時光被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斷層,在生命的平麵上逐漸地累積起來。在這些一個又一個的三小時裏,出現的話題有:


    我的家鄉在福建的一個叫永寧的地方,很小的地方啦,遇見你沒聽說過的。可是我跟你講哦,那裏的大海一年四季都格外壯闊,藍得讓人眼睛都睜不開。


    你竟然會作曲?妖怪嗎……


    明天學校要考試,死定了這次。


    今天學校吃飯的時候看到個女孩子好像你,可是因為要趕著來便利店,所以隻能匆匆地離開食堂了,沒來得及多看幾眼,哎。


    你說為什麽兔子每次賽跑都會輸給烏龜呢?按道理說完全不應該的呀……


    無聊。幼稚。


    這是對段橋的看法。


    想念。難過。


    這是對青田的迴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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