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呈現迸裂時的光芒,


    照耀了曾經微茫的青春和彼此離散的歲月。


    鳶尾花漸次爬上所有的山坡,眺望黑色的詩篇降臨。


    那些流傳的詩歌唱著傳奇,傳奇裏唱著傳奇的人,


    那些人在無數的目光裏隨手揚起無數個旅程。


    夾雜著青春還有幸福的過往,來路不明,去路不清,


    隻等歲月沿路返迴的儀式裏,巫師們紛紛塗抹光亮的金漆和銀粉。


    於是曾經喑啞的歲月兀地生出林中響箭,


    曾經灰暗的衣裳瞬間泛出月牙的白光,


    曾經年少的你英俊的你沉默善良的你在事隔多年後重新迴歸十七歲的純白,


    曾經孤單的我,變得再也不孤單。


    這個世界是你手中的幸福遊樂場,除了你,誰都不能叫它打烊。


    於是天空絢爛,蘆葦流連,


    你又帶著一臉明媚與白衣黑發在路的岔口出現,


    像多年前那個失去夏至的夏天。


    記憶中的夏天是什麽樣子?虛弱的熱氣,氤氳的黃昏,還有那些金色的掉落在傅小司睫毛上的夕陽的光芒。還有陸之昂的笑容。


    在以前的夏天裏麵,他的笑容都像是充滿號召力的嘹亮的歌聲,在清晨和黃昏都讓人覺得溫暖。而在這個冬天,陸之昂的笑容依然帶著溫柔的線條,卻再看不到他張大了口,發出即使是在很遠的地方都能聽見的笑聲。現在的陸之昂,很多時候都是安靜地笑著,眼睛會眯起來,在他笑的時候,春天都快要蘇醒了。


    現在的陸之昂已經不是一年前的陸之昂了,他變得像個懂事的大男孩,穿著學校加大號的黑色製服留著層次分明的短發,眉毛濃黑,偶爾在學校慶典上穿著禮服做演講的樣子更像個年輕的公司精英。似乎已經很難用男孩這樣的字眼來形容他了。


    冷靜,沉著,溫柔,包容,這些很難和十八歲搭界的詞語甚至都可以用在他的身上,如果他有一個妹妹的話,那個女孩子應該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吧。


    而傅小司呢?該用什麽去形容他?貓?冬天?鬆柏上的積雪?無解的函數方程?不可逆的化學反應,不可加熱不可催化?反正是個怪人。


    在陸之昂一天一天變化的時候,他似乎永遠都是頂著那張不動聲色的側臉穿行在四季,無論講話,沉思,走神,憤怒,他的臉永遠都沒有表情,隻是偶爾會微微地皺起眉頭,像是春天裏最深沉的湖水突然被風吹得褶皺起來。


    可是仔細去體會,還是可以看出他的變化的,如果說陸之昂像世界從混沌到清晰再到混沌一樣發生了翻天覆地般變化的話,那麽小司則像是地殼千萬年緩慢抬升的變化一樣讓人無法覺察,而當你一個迴首再一個迴首時,曾經浩瀚無涯的潮水早就覆蓋上了青色的淺草,枯榮交替地宣告著四季。


    還有遇見,不知道她好不好。


    很多時候立夏都覺得遇見的離開像是上帝跟自己開的一個玩笑。她曾經以為找到了自己的另外一半靈魂,現在卻又血肉模糊地從她身上撕扯開去。


    很多個夜晚立夏都夢見遇見那張倔強的臉。她說:“我不寂寞,我隻是一個人而已,我的世界裏有我一個人就好,已經足夠熱鬧。”


    這是她對立夏說過的最讓立夏難過的話。


    而自己呢?自己是什麽樣子呢,在經過了淺川的一個又一個夏天之後?


    有時候想想日子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流走,而自己竟然無動於衷,這應該是最令人沮喪的吧?


    立夏想著這樣的問題,提著剛剛灌滿的熱水瓶從學校的水房往迴走。


    兩邊是高深的香樟。還有零星的一些隻剩下尖銳枝丫的法國梧桐還有白樺。


    風吹過去凋落下幾片黃葉,晃一晃就溶解在濃重的夜色裏。


    已經晚上十點了。水房在立夏灌滿開水後也關上了門。於是這條通往宿舍的道路上,就隻有立夏一個人。


    緩慢的上坡。


    夜晚沉甸甸地壓在樹梢和路燈的頂上。好像一大床黑色的棉被從天上沒頭沒腦地罩下來。立夏緩慢地走著,心裏是滿滿的悲傷。


    人們似乎也隻有在這樣的年紀,才會有這麽豐富的感情,風吹草動,揮霍無度。


    寒假前的考試依然讓人格外痛苦。因為數學的基礎很好,立夏比其他的文科學生分數高很多。


    但她還是考不過傅小司,看著傅小司的成績單立夏總是會歎一口氣然後說“你真是神奇的物種”。


    其實無論是在哪個方麵,隻要聯想起他,立夏腦子裏第一個浮現出來的詞語就是“神奇”。而另外一個神奇的物種就是陸之昂,在傅小司選擇文科之後,他不出所料地成為全年級的理科第一名。立夏每次看到他們兩個都恨不得伸出手去掐他們的脖子。


    誰說上帝造人是公平的?見他的大頭鬼。


    放假前的最後一節課。


    時間沿著坐標軸緩慢地爬行,日光渙散地劃出軌跡,腦子裏迴閃的畫麵依然是八月的鳳凰花潰爛在豐沛的雨水裏,化成一地燦爛的紅。而眼前卻是整個冬天幹冷得幾乎沒有水汽,有時候摸摸自己的臉都覺得摸到了一堵年久失修的石灰牆,蹭一蹭就掉下一桌子的白屑。


    其實早就應該放假了,學校硬是給高三加了半個月的補課時間。盡管教委三番五次地下令禁止補課,可是隻要學校要求,那些家長別說去告密了,熱烈響應都還來不及,私下裏還紛紛交流感想:


    “淺川一中不愧是一流的學校啊。”


    “是啊,你看別的學校的孩子,這麽早就放假迴家玩,心都玩野了。”


    “聽說收發室老張的女兒已經放假一個星期了,天天在外麵跟一幫不三不四的二流子一起。”


    “是啊,真作孽呃……”


    “真作孽”的應該是淺川一中的學生吧。


    立夏趴在桌子上,目光的焦點落在窗戶外麵的天空上麵。夕陽快速地朝著地平線下沉過去,一邊下沉一邊離散,如同蛋黃被調勻後擴散到整個天空,朦朦朧朧地整個天空都燒起來。


    有些班級提早放學,立夏看到了把書包甩在肩頭上低著頭朝文科樓走過來的陸之昂,他橫穿過操場,在一群從文科樓衝出去的學生中逆向朝立夏的教室走過來,那些匆忙奔跑的學生全部晃動成模糊拉長的光線,唯獨他清晰得毫發畢現,日光緩慢而均勻地在他身上流轉,然後找著各種各樣的縫隙滲透進去,像是被吸收進年輕的身體。


    神奇的物種。


    可以吸收太陽能。


    怪不得成績那麽好。


    難怪長那麽高。


    ……


    一連串搞笑的念頭出沒在大腦的各個角落。迴過頭去看傅小司,依然是一張不動聲色的側臉,望著黑板目不轉睛,眉頭微微地皺在一起,然後咬了一下手中的筆。立夏攤開手中的紙條又看了一遍,是小司剛上課沒多久就傳過來的,上麵是他清晰的字跡:放學後等我一下。


    放學後等我一下。又念了一遍,很簡單的句子,讀不出任何新鮮的含義。


    再迴過頭去望操場,已經看不到陸之昂的影子,一大群放學的學生從樓道口蜂擁而出流向操場。立夏莫名地想到下水道的排水口,真是奇怪的念頭。


    教曆史的老師似乎知道這是放寒假前的最後一節課,所以拚命拖堂。下課鈴已經響過十七分鍾之後曆史老師才說了句“今天就先講到這裏吧”。立夏忍不住在心裏嘀咕了一句“那你想講到哪裏”。


    收拾好書包的時候教室裏差不多也沒有人了,立夏迴過頭去看到傅小司依然在收拾書包,不動聲色萬年不變的樣子。


    他做什麽事情總是慢半拍,有時候立夏都覺得世界在飛快地運轉著,而傅小司則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裏。


    緊張,慌亂,驚恐,急躁,這樣的字眼都不會出現在他的人生劇本裏,他似乎可以這樣麵無表情地收拾著書包收拾到世界末日。在他把紅色的英語書放進書包的時候,剛剛一直坐在外麵樓道用耳機聽音樂的陸之昂提著書包搖擺著晃進教室,走到講台上一跳然後一屁股坐在講桌上。


    “還是這麽慢呢你,三年了都沒有改,還號稱喜歡音速小子呢。”陸之昂說。


    立夏有點兒想笑,不是覺得陸之昂說的話有趣,而是覺得傅小司這樣的人喜歡音速小子真的是讓人大跌眼鏡,因為像他這樣冷調的一個人不是應該喜歡搖滾樂喜歡凡·高喜歡莫奈才比較正常嗎?


    傅小司喜歡音速小子……這樣的事情就如同聽到比約克喜歡去卡拉ok唱《夫妻雙雙把家還》一樣讓人震撼。


    不過傅小司並沒搭理他,依然是一副可以收拾書包一直收拾到世界末日的樣子。


    “鴉片戰爭。”陸之昂轉個話題又望著黑板上殘留的字跡,指指點點,“是1940年嗎?”


    立夏在座位上有點兒傻眼,“我拜托你是1840年啦。”


    傅小司低著頭繼續收拾書包,說了一句:“你不要理他,他曆史考試17分。”


    然後立夏聽到陸之昂從講台上翻下來摔到地上發出“咚”的一聲。


    後來三個人走出教室還在爭論,陸之昂交叉雙手放在後腦勺上,書包扣在手指上垂在腦後,他說:“你們兩個很無聊啊,有本事現在把葡萄糖的化學結構完整地寫出來給我看啦!”


    在快要走出教學樓的時候立夏突然想起來還沒有問小司叫自己留下來幹嗎。於是立夏停下來問傅小司,傅小司拍拍頭恍然大悟的樣子,說差點兒忘記正經事情。立夏再一次哭笑不得,這樣的事情不是應該發生在陸之昂身上嗎,看著傅小司這種走冷調路線的人做出陸之昂的表情還真讓人覺得有點兒滑稽。


    傅小司說:“就是上次聖誕節告訴你的那個事情啊,去上海的事情,我都幫你訂好機票了,後天的。”


    這下輪到立夏說不出話來了,飛機這種東西對於立夏來說和火箭其實沒什麽區別,長這麽大幾乎沒出過遠門,從室縣到淺川就是最長的距離了吧。


    “沒事啦,就去三天而已。很快就迴來的。”陸之昂在旁邊搭話。


    “……那好吧。”機票都訂了也就不能說“不好”。


    傅小司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揚,是個好看而且溫柔的微笑表情,“那麽後天我來接你咯。你帶一兩件衣服就行了,其他東西不用帶。”


    結果傅小司口中的這句“後天我來接你”的定義就是後天開了輛車前端有著醒目的藍白色格子標誌的bmw私家車來停在學校公寓下麵等著立夏。


    傅小司和陸之昂靠在車子上倒是沒什麽感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但立夏從樓上陽台看到他們的那一刻就開始全身不自在,從樓上下來的途中一直有人打量她並且交頭接耳,立夏心裏在想,幹嗎搞成這樣啊太誇張了吧,車子不用開到這裏來啊。


    淺川的平野機場是半年前剛剛建好的,以前乘飛機都需要先坐車到鄰近的另一座城市,然後再搭飛機出去。


    不過這些都是立夏聽來的。不要說搭飛機了,自己連搭長途汽車的機會都很少。盡管很多時候立夏都會翻著學校圖書館裏的那些地理雜誌目不轉睛,青海的飛鳥,西藏的積雪,寧夏連綿不斷的蘆葦……特別是那些蘆葦,立夏每次都會想到《大話西遊》裏紫霞仙子就是劃著船從那些羽毛狀的蘆葦裏出來的,劃破沉睡千年的水麵,朝著災難一樣的幸福駛去,所以從那個時候開始,立夏每次看到蘆葦就會莫名地想哭。


    而現在,自己終於要去離家遙遠的地方。上海。怎麽聽怎麽沒有真實感。


    那完全就是一個和自己格格不入的世界。彌漫著霓虹和飛揚的裙角。倒是想看一看那些老舊的弄堂,正午的日光從各個角度切割著世界的明暗,斑駁而潮濕的弄堂牆壁,打著鈴喧囂而過的三輪車,黃昏的時候有鴿子從老舊的屋頂上騰空而起。這一切所散發出來的甜膩的世俗生活的香味曾經出現在夢境裏,像是微微發熱的剛剛出爐的糖果。


    平野機場的大廳空曠明亮,旅客不多,不會顯得擁擠,也沒讓人覺得冷清。高大的落地窗外不時有飛機從跑道上衝向天空。立夏想起自己以前喜歡的一個作家也是很愛在機場的鐵絲網圍牆外麵看飛機的起落。


    那個作家說,生活在這一刻顯得空洞。


    左耳一直嗡嗡作響。


    應該是飛行中常有的耳鳴吧。以前老聽人說乘飛機的種種,而現在自己就困在九千米的高空上微微地發怔。抬起手按了按耳朵,然後把下巴張開再合上再張開,這些都是以前從電視上看到過的緩解耳鳴的辦法,立夏一一做過來,唯一的效果就是耳鳴轉到了右邊。


    見鬼。


    轉過頭去就看到窗外的藍天。說是藍天,卻霧茫茫的什麽也看不見。應該是進入雲層了吧。周圍都是一些若有若無的淡淡的絮狀的灰白色。看久了就覺得眼睛累。而迴過頭去,則是傅小司一張沉睡的臉。一分鍾前空姐過來幫他蓋了條毯子,而現在毯子在他偶爾的翻身後滑下來。立夏忍不住伸過手去幫他把毯子拉拉高,然後在脖子的地方掖進去一點兒。這個動作以前媽媽也常對自己做,不過對著一個和自己一般大的男生來做出這個動作,多少有點兒尷尬,並且還不小心碰到了傅小司露出來的脖頸處的皮膚。立夏有點兒慌亂地縮迴了手,舉目就看到傅小司旁邊的陸之昂看著自己一臉鬼笑,但又怕笑出聲吵到小司所以隻能忍著在肚子裏發出“嗯嗯”的笑聲,像是憋氣一樣。


    立夏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然後做了個“你繼續看書吧”的手勢,陸之昂笑著點點頭用口型說著“好,好,好”,然後咧著嘴繼續就著飛機座位上閱讀燈的橘黃色燈光看書。


    立夏這才注意到他手上那本厚厚的《發條鳥編年史》。以前都沒怎麽注意過陸之昂會看這種文學書呢,要麽就是看一些打架鬥毆的暴力加弱智漫畫啊,要麽就是拿著一本類似《高三化學總複習五星題庫》等另類著作。以前一直都覺得他是文盲來著,現在竟然戴著一副金絲細邊眼鏡在飛機上看《發條鳥編年史》……


    等等,他怎麽會有金絲邊的眼鏡啊?以前不是都戴著那個黑框的眼鏡嗎?於是立夏稍稍偏過身子湊過去壓低聲音說:


    “哎,你什麽時候開始戴的這個新眼鏡啊?我都不知道呢。”


    “哦,上個月吧。好看嗎?”


    “哦對了,一直都沒問你的眼鏡度數呢。你到底近視多少啊?”


    “嗯……150度的樣子吧。”


    “150你戴個屁啊!”


    “好看呀你個笨蛋,怎麽樣,是不是像個讀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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