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之昂剛聽到“媽媽”兩個字就把手一揮,“你不要提我媽媽!”可是一揮手剛好打到小司遞過來的開水,抬起頭就看到那一整杯水從傅小司肩膀上潑下去。陸之昂手足無措地站起來,因為他的手碰到了一點兒水,僅僅一點兒就非常地燙了。他望著傅小司麵無表情的臉突然慌了手腳。


    傅小司什麽也沒說,盡管肩膀被燙得幾乎要叫出來。隻是一瞬間心裏有一些悲哀穿堂而過。男生的感情應該就是如此隱忍吧,再多的痛苦都不帶任何表情地承受,頂著一張不動聲色的側臉就可以承擔所有的尖銳的角和鋒利的刃。


    那天晚上傅小司住在陸之昂家裏,他躺在客房的床上一直睡不著,眼前還是反複出現陸之昂那張悲傷的臉。


    肩膀的疼痛時不時地在神經裏出沒,用手碰一下就是燙傷的熱辣感。“這個笨蛋。”似乎隻能罵句“這個笨蛋”而已。


    第二天早上傅小司一睜開眼睛就看到枕頭邊上放著的燙傷用的藥膏。那一瞬間他覺得嗓子裏有什麽東西堵得難受。他可以想象陸之昂晚上悄悄地走進來放下藥膏,或者也會用內疚的眼神看看熟睡的自己。然後坐在地板上對著熟睡的自己說一些平時無法說出的話,或者也會軟弱地哭。然後再悄悄地關上門離開。


    傅小司走到陽台上拉開窗簾朝外麵望出去,陽光燦爛,帶著夏天獨有的灼人的明亮,而太陽底下,陸之昂拿著水龍頭在幫宙斯衝涼。他的臉上又一次充滿了笑容,盡管沒有以前的燦爛,卻顯得格外地平靜,而水花裏的宙斯也顯得格外地高興。


    傅小司閉上眼睛,聽到在高遠的藍天之上那些自由來去的風,風聲一陣一陣地朝更加遙遠的地方穿越過去。他想,這些突如其來的傷痛,也隻能依靠時間去撫平了吧。隻是經過如此傷痛的那個笨蛋,會變得更加地勇敢,還是變得更加容易受傷呢?


    不過無論如何,這個漫長的夏季終於結束了。


    開學已經一個星期了。卻依然感覺不到任何的改變,或者說是很多的東西都在不知不覺裏變化了,隻是自己太過茫然的眼睛沒有發現而已。


    會不由自主地去打量著那些剛剛升入淺川一中的孩子。應該是老人的心態了吧,看著他們竟然會在腦子裏迴蕩出“青春”兩個字。真見鬼。而僅僅在一年多以前,立夏也是這樣好奇地看著新的學校大門,看著無邊無際的香樟,看著學校櫥窗裏的光榮榜上那些升學畢業的學長學姐和一所又一所名牌大學的名字而張大了嘴巴一直驚訝。


    而現在,竟然要在放學的時候和那些剛剛進來的小孩子搶著食堂的座位,用同一個遊泳池,每個星期一站在同一個操場看升國旗,曾經喜歡的林蔭道被他們用年輕無敵的笑聲覆蓋過去,畫室裏出現了更多畫畫的人。立夏有時候真的覺得好沮喪,而這種沮喪來得莫名其妙。


    教室被換到了二樓,依然是中間的教室。誰都知道這隻是個臨時的教室,因為在開學一個星期後就會決定最後的文理分科。那時大家就會進入新的班級,和新的同學成為朋友,有新的座位,有新的置物櫃,有新的值日輪流表。然後逐漸開始遺忘以前的事情。


    然後逐漸開始遺忘以前的事情。


    當立夏想到這裏的時候突然覺得有點兒難過。


    因為這一個星期以來傅小司和陸之昂都沒怎麽說話,其實小司本來話就不多,她也早就習慣了,可是陸之昂的那種燦爛的笑容真的就憑空消失了。


    有時候看著他平靜地騎著車和小司一起穿過校園,看著他安靜地穿著白襯衣靠在欄杆上,或者在遊泳課上一言不發地在泳池裏不斷地來迴,立夏都恍惚覺得是另外一個陸之昂。


    小司告訴過立夏陸之昂媽媽的事情,可是她什麽忙也幫不上,甚至不敢在陸之昂麵前提起,怕一瞬間氣氛就失控。隻能在看到他沉默的時候一起沉默,在他安靜的時候一起安靜。


    有時候她就想,會不會陸之昂的人生就此改變了呢?在他以後的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加漫長的歲月裏,他還會像以前那樣沒心沒肺地笑嗎?他還會戴著有兩個小辮子的帽子搖頭晃腦地耍賴嗎?他還會對著每一個路過的女孩子吹口哨嗎?


    想到這裏隻覺得心酸。


    夏日漸漸消失。


    氣溫變得失去鋒利的熱度。已經漸漸像要秋天了。天黑得很快。


    立夏站在陽台上朝著黑暗的夜色望出去的時候,心裏對未來沒有任何的把握。遠處的樓房透出星星點點的燈火,在濃重的黑暗裏顯得格外地微茫。覺得世界突然憑空地陷落一塊,然後夜色像墨汁般迅速地填充進去,聲音消失無蹤,所有的未來都像是被硬生生地埋進了深深的河床,在河床的厚重淤泥之下一千米,然後水麵還有一千米,永無天日。


    已經到來的高二,即將到來的高三,那些曾經在傳說中無數次出現的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片段來迴地出現在腦海裏,轟轟作響。


    像是夢境裏經常出現的那列火車,發出有規律的鐵軌撞擊聲。又像是有人拿著刀,找準了我們最弱、最不設防的部分溫柔地刺進去,然後拉出來,血肉模糊,然後再刺進去,一直到最後痛苦變得麻木,現在變得模糊,未來變成沒有人可以知道的結局。


    立夏突然有點兒想哭。


    小司以前跟她講過一個天使的故事,大概是說,每一個人都有一個一直守護著他的天使,這個天使如果覺得你的生活太過悲哀,你的心情太過難過,那麽他就會化身成為你身邊的某一個人,也許是你的朋友,也許是你的戀人,也許是你的父母,也許是你僅僅見過一麵的陌生人,這些人安靜地出現在你的生命裏,陪你度過一小段快樂的時光,然後他再不動聲色地離開。於是你的人生就有了幸福的迴憶,即使你以後的道路上布滿了風雪,一想起曾經幸福的事情,你就可以依然勇敢。所以那些默默離開我們的人,其實都是天使迴歸了天國,比如那些離開的朋友,那些曾經給過你幫助的陌生人,那些曾經愛過最後分開的人,曾經講過一個很好聽的笑話逗你開心的同學,曾經唱過一首好聽的歌給你聽的歌手,寫過一本好書的作家,他們都是善良的天使。也許你有段時間會對於他們的消失感到傷心或者失落,會四處尋找想知道他們去了哪裏,到了什麽國度,可是到最後,你都會相信,他們在這個世界的某一個角落,安靜而滿足地生活著。於是曾經的那些失落和傷心都將不複存在,時間是最偉大的治愈師。


    立夏有時候也在想,小司和之昂會是天使嗎?有時候都覺得他們不像人間的男孩子,沒有普通男生的邋遢與聒噪,也沒有故意的扮帥和出風頭,他們安靜地出現在每一個清晨和黃昏,安靜地笑或者微微地皺起眉頭,可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掩蓋他們身上的光芒,有時候她甚至會想,當他們兩個人站在人潮洶湧的街頭,你不用費任何力氣,就可以找到他們。


    還有遇見,遇見也是一個天使吧。有時候都覺得這樣的女孩子,已經堅強到了讓人心疼的地步。咬著牙在漆黑的夜晚裏走路,也有風雪,也有沼澤,也有反複出沒的讓人恐懼的夢魘。很多個晚上遇見都會給她講她在酒吧遇到的事情,比如某一天某位客人突然送了她花說她唱歌真的很好聽,說老板這個月又給她加了薪水,因為她的歌越來越受到客人的歡迎,或者說有男孩子專門從一個很遠的城市趕過來聽她唱歌,因為他的朋友告訴他,在淺川有一個很會唱歌的女孩子,這甚至讓青田都有點兒微微地吃醋呢。


    她對立夏講起她的夢想像是一個孩童在描述她玻璃瓶裏五彩的糖果。她說總有一天她要紅遍全中國,成為全國最紅的明星,她要每一個人聽到她的歌就覺得充滿了力量,她要讓每一個哭泣的人都會因為聽到她的歌聲而變得勇敢,並且可以繼續以後艱難而漫長的路。她要讓善良的人們在經曆黑暗和醜惡的人性的時候還可以在她的歌聲裏找到溫暖和勇氣。


    在遇見對立夏描述這些的時候,立夏總會看見一些微弱的光芒從遇見的身上散發開來,在濃厚得如同海水一樣的夜色裏發出微波的光暈,像是從小到大看過的夏日夜晚的螢火蟲。而她也明白,這些微弱的光芒,總有一天會讓遇見變成最為華麗的燕尾蝶,在所有人的目光裏光芒萬丈。


    無論什麽時候,立夏都深深地相信著。


    無論如何,寒冷總是讓人無望。


    這是立夏今天在語文書上看到的一個句子。


    在課間去水房衝咖啡的時候她就在不斷地迴想著這個句子。


    每到冬天開水房前就會排起長龍。她靠在牆上反複地想起這句話,心裏一瞬間有了一些無法言說的感覺。手上小司和她的杯子發出微微的熱度,像是隔了無比久遠的夏天。


    立夏很詫異語文書上會出現可以在她心裏激起波瀾的話。因為好長一段時間以來,她都是做著無數的語文試卷,機械地背著古文的意義,覺察不出任何的美感,在看到一句優美的詩詞時,第一個反應不是文字組合的瑰麗,而是它的下一句究竟該如何背誦。做完一張語文試卷,然後翻到參考書的最後幾頁對答案,然後自己給自己打分。


    而這樣無望的日子,似乎已經持續了好久。


    立夏覺得自己依然是那個剛剛進入淺川一中的小丫頭,時間卻不知不覺地快要走過三年了。她知道下一個夏天到來的時候,她們就會像學長學姐一樣,離開這個長滿香樟和迴憶的地方,散落在天涯。


    我們畢業了。這是一句殘酷的話,可是每個人都必須要說。


    其實迴憶起來立夏都覺得詫異,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時間行走得如此迅速。我們在寢室的那張硬木床上睡去醒來的過程裏,年華就悄悄地離開了。


    高三的日子很寂寞,每天都是做不完的試卷。身邊隻有傅小司一個人,迴首高一的歲月就會變得有點兒哽咽。


    七七因為家裏的關係而且美術加試又好,已經保送上海美術學院了,所以她不經常來上課,有空就會待在家裏畫畫,並且給她寫信。


    陸之昂在理科班,他和遇見一起留在了三班,而立夏和小司選了文科在七班上課。


    小司因為學習的壓力而沒有繼續為雜誌畫畫,立夏也沒有對他說起這個事情。隻能在很多個晚上翻著以前祭司的畫而感傷,那些雜誌帶著陳舊的氣味一本一本地堆在她的麵前,像極了自己同樣陳舊的過去。


    有時候上課立夏會突然產生錯覺,似乎旁邊就坐著遇見,她安靜地趴在桌子上睡覺,陽光灑在她的頭發上,她的眉頭微微皺起來,夢中似乎也很倔強。而身後就是傅小司和陸之昂,小司在桌子上畫著花紋,而陸之昂則在旁邊睡覺。自己一迴過頭去就可以看到那兩張看了無數次的英氣逼人的臉。


    可是再眨一下眼睛,一切都迴到現實。小司在教室的另外一邊,很多時候當立夏穿越過各種各樣的麵孔朝他望過去的時候都可以看見他很嚴肅地望著黑板,然後飛快地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麽。有時候看著他的側臉會有些傷心,立夏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可能是因為知道這樣的日子太過短暫,馬上就要畢業吧。


    有時候也會聽到不知道從哪裏傳來的鋼琴聲,不知道是不是陸之昂在彈奏呢。


    畢業會是什麽樣子呢?立夏也不敢想象。以前聽很多人說過,畢業就是一窗玻璃,我們要撞碎它,然後踩著鋒利的碎片走過去,血肉模糊之後開始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生。


    傅小司有時候也會想,時光怎麽會突然加快了速度,似乎前一瞬間一切都還停留在1996年的那個炎熱的夏天,而再過一個瞬間,已經是1997年的年末。


    十二月,淺川已經下過好多場大雪,聖誕節的氣氛越來越濃重,街道上可以看見商店裏掛出的各種禮物、各種聖誕樹和各種漂亮的小天使。


    街上有很多打扮漂亮的女生挽著自己身邊的帥氣男友,臉上是幸福的表情。燈光很亮,整個城市像是一天一天地變成一座遊樂場。兜售不完的糖果,free的門票,摩天輪轉動不停。


    閉著眼睛也可以聽到1998年一步一步地朝著自己走過來的聲音。


    很多時候傅小司獨自穿越教學樓和操場之間的那條林蔭道都會恍惚地想起很多高一的事情,而高二,似乎整個就是被跳空掉的。似乎生命裏憑空地少掉了1997年。而1997年究竟發生了一些什麽事情呢,以至於自己一直到現在都還耿耿於懷?


    其實是清楚的。記得比誰都清楚。隻是刻意地不要去想起。


    1997年發生了什麽呢?


    1997年香港迴歸,整個中國熱鬧了差不多一個星期,那麵有著紫荊花的旗幟印在了幾乎每一個中國人的心裏。


    但是1997年也有亞洲金融風暴,天空似乎並不是完全那麽燦爛。


    1997年還有中國的海軍軍艦首次航行訪問全球。


    而凡此種種,對於傅小司或者立夏來說都不具有太大的意義。就像是懸浮在頭頂幾千億萬光年外的星體,無論它們多麽地龐大或者耀眼,傳遞到他們身上的,都隻有稀薄而微弱的星光。感受不到它們的氣息,旋轉,質量,甚至在它們死亡、爆炸幾百年後,我們都依然可以看見它們的光芒。連死亡對他們來說,都不具有意義。


    那麽,具有意義的是什麽呢?


    是文理分科之後,陸之昂和傅小司不再同時出入於一個教室。


    是遇見對立夏說:“立夏,我不想再考大學了。我走了,但是我會永遠想念你。”


    1997年學校新建的文科樓投入使用,於是從那個時候起理科生和文科生開始在兩棟不同的大樓裏上課,中間隔了一個空曠的操場。


    現在,傅小司已經習慣了每天早上和陸之昂一起把自行車停到車棚之後揮手說再見,然後各自走向不同的教室。


    窗外是熟悉的香樟,還有不熟悉的新的紅色跑道和白色的線。


    日光打到操場上變得更加地空曠而無力。


    連飛鳥飛越的聲響,都仿佛激蕩起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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