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伯伯一直忙著招唿來參加葬禮的人,麵容憔悴,眼眶深深地陷下去。應該好幾天都沒有睡覺了吧。小司和陸伯伯打完招唿之後就開始找陸之昂,可是怎麽也找不到,周圍很多的人擠來擠去,畢竟陸伯伯在淺川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所以來的人格外地多。


    小司一邊皺著眉頭不斷地小聲對人說“借過借過”一邊鬆開襯衣的領口,天氣太熱,胸口一直在冒汗。這件黑色的襯衣還是媽媽剛剛買的,自己的衣櫃裏從來就沒有過全黑色的衣服。


    在那些敲鑼打鼓的開靈師鬧起來之後,傅小司才看到了坐在牆角的陸之昂。一頭亂糟糟的頭發和嘴唇上沒有刮的胡子,依然穿著白襯衣,上麵蹭著一塊一塊的泥。


    傅小司覺得眼睛刺痛得難受,他心裏恍惚地想,也許是周圍的人都是黑色,整個黑色的世界裏,唯獨陸之昂是純淨的白,所以自己才會覺得刺眼吧。而這微弱而無力的白色,在黑暗無邊的天地裏,如同一團無辜而柔軟的白絮。


    傅小司剛想開口叫他,手機突兀地響起來。


    小司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看到是立夏。接起來剛剛說完兩句話,那邊就突兀地斷掉了。掛掉電話傅小司朝陸之昂看過去,正好迎上陸之昂抬頭的目光。


    陸之昂聽到和自己一模一樣的手機鈴聲於是抬起頭,他知道是傅小司。站在自己麵前的小司一身黑色的衣服,佇立在漸漸低沉的暮色裏,像是悲憫的牧師一般目光閃耀,而除了他明亮的眼睛之外,他整個人都像是要融進身後的夜色裏去一樣。


    陸之昂胸口有點兒發緊,在唿吸的空隙裏覺得全世界像是滔天洪水決堤前的瞬間一樣,異常洶湧。這樣的情緒甚至讓他來不及去想為什麽傅小司永遠模糊的眼睛會再一次地清晰明亮如同燦爛的北極星。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陸之昂那天抬起頭時看我的目光,在開靈師一下一下的鑼鼓聲裏,陸之昂大顆大顆滾燙的眼淚順著臉龐往下滑。我可以看得出他想控製自己的情緒,可是嘴角依然像極了他小時候被欺負時向下拉的那種表情。記得在幼兒園的時候我幾乎每天都看他這麽哭,為了阿姨的責罵,為了爭不到的糖果,為了和我搶旋轉木馬,為了尿褲子,為了我把玻璃珠給了一個漂亮女生而沒有給他……而長大之後的之昂,永遠都有著陽光一樣燦爛的笑容,談話的時候是表情生動的臉,快樂的時候是笑容燦爛的臉,悲傷的時候……沒有悲傷的時候,他長大後就再也沒有在我麵前有過悲傷的時刻,我都以為自己淡忘了他悲傷的臉,可是事隔這麽久之後被我重新看到,那種震撼力突然放大十倍,一瞬間將我變成空虛的殼,像是掛在風裏的殘破的旗幟。


    在濃重的夜色裏,在周圍嘈雜的人群裏,他像一個純白而安靜的悲傷牧童。我很想走過去幫他理順那些在風裏亂糟糟的長頭發,我也很想若無其事地陪他在發燙的地麵上坐下來對他說,哎,哪天一起去剪頭發咯。可是腳下生長出龐大的根係將我釘在地上無法動彈。因為我怕我走過去,他就會看到我臉上一塌糊塗的淚水。我不想他看到我哭,因為長大之後,我再也沒有在他麵前哭過。


    陸之昂,媽媽一定會去天國。你要相信我。


    ——1996年·傅小司


    媽媽出殯那天陸之昂一句話都沒有說。


    車從小區的大門開出來,兩邊站著三三兩兩送別的人群。其他的人都坐在後麵的一輛大客車上。路邊還有掉落下的紙花。白色的,泛著刺眼的光。


    他看著一切緩慢地進行像是無聲的電影,而他唯一知道的是傅小司站在他的身邊也是沉默不語。以前他總是不明白為什麽小司的話可以那麽少,而現在,他發現自己也可以輕易地做到了。


    屍體被放進焚化爐。媽媽的臉消失在那個狹長的鋼鐵空間裏。他想起五歲的時候本來媽媽可以離開淺川去大城市深造,半年後迴來就可以成為銀行的高層。而那天在火車站的時候,陸之昂看著媽媽跨上火車,突然哇哇大哭起來,在火車啟動前的一分鍾,媽媽從火車上跑下來。陸之昂長大之後,才明白媽媽當初做出的那個決定其實就是放棄了自己的人生,她選擇了母親而放棄了一個女性自己的事業。


    ——媽媽我再也不會哭了,再也不會讓你為了我放棄任何東西了。你要自由地過你自己的生活。


    火光隱隱泛出紅色,熱度在瞬間增加。陸之昂覺得眼眶發脹,他想起自己曾經差點兒病死的事情,那是他十歲的時候,突如其來的高燒,夜裏叫不到車子,而且下著瓢潑大雨,爸爸在外地出差,媽媽一個人抱著他走了差不多三個小時去醫院。那個時候他家沒有住在市中心,山路泥濘,媽媽抱著他又不能換手,兩隻手已經沒勁了就死死地抓在一起不鬆開。後來醫生說這孩子如果晚到醫院幾個小時,就救不迴來了。陸之昂記得當時媽媽在醫院裏大聲哭著,他在昏睡裏也可以感覺到她的傷心。


    ——媽媽我再也不會整天在外麵玩得不知道迴家了,媽媽我再也不會讓你一直在客廳坐著等我了,媽媽我再也不會因為要出去陪女孩子開心而忘記你的生日了,媽媽我再也不會耍賴強迫你一定要說我畫的畫比傅小司好了,媽媽我再也不會說你做的菜不好吃了,媽媽我再也不會生病時大哭大鬧了。


    煙囪裏開始飛出黑色的塵埃,暮色裏那個高高的煙囪顯得格外地淒涼。


    傅小司抬起頭的時候突然想到,這個塵埃的出入口,不知道帶走了多少人的傷心和思念。


    黃昏的天空裏有黑壓壓的鳥群無聲地飛過去。陸之昂想起曾經有一個喜歡他的女孩子去他家裏,媽媽很開心,因為她一直擔心自己這樣吊兒郎當的找不到老婆。媽媽見到那個女孩子很高興甚至緊張得都有點兒不知所措。那天媽媽一直陪他們聊天,陸之昂知道媽媽很開心。可是那個女孩子竟然在他耳朵邊上悄悄地說了句“你媽媽怎麽還不走啊我想和你單獨聊天呢”。就因為這一句話他把那個女孩子趕了出去。他媽媽因為這個還罵了他的臭脾氣。他當時沒有頂嘴,心裏在想,以後一定會找一個全世界最好的老婆讓媽媽知道我也是很優秀的男生呢。可是他沒想到時間這麽短,而來不及做的事情這麽多……


    ——媽媽我再也不會每天都把衣服弄得很髒了,媽媽我再也不會忘記您喜歡紅色而錯買綠色的衣服送您了,媽媽我再也不會把您送給我的禮物借口不喜歡而丟在房間的某個地方了,媽媽我再也不會忘記您的生日了,媽媽……媽媽我再也不哭了,媽媽我會成為一個最好的注冊會計師……媽媽,您一定要去天國,以後等我死了我也會來,您放心我一定會到天國來的,因為您告訴過我要做一個堅強而善良的人。上帝肯定會很喜歡我的,媽媽……再見。


    傅小司抬起頭,天空灰蒙蒙的看不清楚。他想,這個夏天終於要過去了,再也不會有這樣的夏天了吧。


    傅小司拉著宙斯往家走的時候心裏生出很多莫名的情緒,甚至說不出是惶恐還是生氣,又或者是深深的難過。


    他原以為陸之昂心情已經漸漸好轉,其實一切隻是越來越糟。他站在陸之昂家的院子裏,隻能看到宙斯髒兮兮地蹲在狗屋旁邊,一臉無辜的表情,看到傅小司走進院子的時候就一陣一陣低聲叫喚。


    陸之昂的爸爸同陸之昂一樣,依然陷在傷心的情緒裏麵。隻是陸之昂更加嚴重一點兒。傅小司在和陸伯伯聊完之後才知道,媽媽下葬之後,陸之昂很多時候都是淩晨才一身落拓的樣子從外麵迴來,滿身酒氣,雙眼通紅。


    陸伯伯說:“我在給他一耳光的時候,他都沒有做聲,眼裏的淚水也是忍著沒有落下來。我也可以聽見他咬牙忍耐的聲音。我比誰都了解我這個兒子。平時似乎很隨和的樣子,其實個性比誰都倔強。”


    傅小司告辭的時候看了看院子裏可憐的宙斯,然後說:“我先把宙斯帶迴家養一段時間吧。”


    傅小司把宙斯拴在大賣場門口的欄杆上,然後進去買狗糧。出來的時候看到暮色裏宙斯蹲在馬路邊上看著來往匆忙的車,周圍有很多的人對宙斯投去好奇的目光,這麽大並且這麽漂亮的牧羊犬怎麽會這麽邋遢地被拴在路邊呢?


    宙斯專注地趴在地上盯著馬路遠處,安靜地等待,而傅小司看著宙斯的背影突然心裏一陣又一陣來路不明的難過。


    在迴家的路上傅小司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那個時候宙斯還是條很小的狗,宙斯幾乎是和他們兩個一起長大的,從弱不禁風到現在站起來比小司還要高。


    那些過去的歲月全部重新迴來,他和陸之昂一起牽著宙斯去爬過山,也拖著宙斯去河裏遊過泳,買過各種各樣的狗糧,換過三個不同大小的狗屋,最後一個狗屋是他和陸之昂用木塊和釘子一錘一錘地敲打出來的。那些前塵往事從內心深處湧動起來往喉嚨頂。傅小司突然停下來拍拍宙斯的頭,宙斯乖巧地仰起頭來用濕漉漉的舌頭舔了舔小司的手心,然後小司一滴眼淚砸下來。這條暮色裏喧囂的馬路無聲地吸收著傅小司的那滴眼淚,發燙的地麵容納著他的悲哀並且迅速地朝著地心深處下降。小司蹲下來抱了抱宙斯,然後擦幹了眼淚,他想,最後哭一次吧,再也不要哭了。


    當小司站起來準備迴家的時候,宙斯突然大聲地叫起來。


    前麵一群飛揚跋扈的男生裏麵,最清晰的是一張麵無表情的臉,白襯衣,瘦高的個子,手上提著個啤酒瓶。在看到傅小司的一刹那,那隻握著酒瓶的手突然收緊,指關節發白,甚至可以聽到那些細長的手指關節哢嚓作響。


    傅小司的眼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沒有焦點,臉上是寒冷的表情。他拉著興奮的宙斯一動不動地站著,然後一字一句地說:“陸之昂,你要鬧到什麽時候!”


    傅小司看著站在麵前的一群流裏流氣的小混混心裏很是憤怒。其中幾個傅小司也認識,是他在淺川一中初中部念書的時候就被開除出去的問題學生。那個勾著陸之昂肩膀的人叫武嶽,以前在學校的時候幾乎所有的人都討厭他。“你這幾天就是跟這種……人在一起嗎?”


    本來是想說“這種混混”的,不過傅小司還是維持著一些理性。因為在這段時間,他也不想對陸之昂發火。


    陸之昂沒有說話,隻是低著頭坐在路邊的欄杆上,手握著瓶子一下一下無意識地敲著欄杆,他的頭發垂在麵前,也看不出是什麽表情。


    倒是武嶽走過來一抬手就掐住傅小司的下巴,蠻橫地說:“你講話給我講清楚點兒,什麽叫這種人,哪種人?!老子知道你是傅小司,傅小司了不起啊?”


    傅小司還沒怎麽反應過來就聽到骨頭撞擊骨頭發出的沉悶的聲響,然後一個背影閃過來出現在自己麵前,陸之昂一拳用力地打在武嶽的臉上,在武嶽痛得哇哇亂叫的時候,陸之昂把啤酒瓶朝著欄杆上一敲,然後拿著碎酒瓶朝著那些因為吃驚而張大了嘴的人指過去,說:“我心情不好,要打架的就過來。”


    陸之昂看著傅小司一聲不響地在房間裏找著各種處理傷口的藥品,光著腳在地板上來來迴迴,看著他的下巴上靠近耳朵下麵泛出的一塊瘀青心裏一陣一陣地心疼。他咬著牙在心裏咒罵,媽的武嶽用力還真狠。盡管自己從小到大經常和小司打架,甚至打到滿地打滾,可是依然不能忍受別人對小司動手。所以今天看到武嶽掐著小司的下巴的時候陸之昂心裏瞬間就火大了。而現在,盡管很多話想要講,卻不知道要怎麽開口,憋到最後也隻含糊地問了句“痛不痛”。


    “當然痛,你他媽讓我掐一下試試看。”


    果然沒有好聲氣。這也是陸之昂意料之中的事情。不過小司還能朝自己發脾氣,證明氣得不算厲害。從小一起長大,陸之昂算是了解他的脾氣的,真正生氣了的話是絕對不會和你說一個字的。所以陸之昂的內疚感輕了一些。


    “不過話說迴來你還真的很不會打架啊,好在有我,不然你就不止下巴青一塊了。”陸之昂還是忍不住漏了一句。


    “我手上拉著你家的狗!你拉著條狗去打架試試!”


    “……”


    傅小司並沒有因為陸之昂語塞而停止,繼續斜著眼睛瞪他說:“而且!你也不看看誰掛彩掛得多!”


    說完之後把找出來的棉花、紗布、酒精、碘酒、雙氧水、創可貼、雲南白藥等一大堆東西朝他扔過去。然後自己倒在沙發上揉下巴,心裏在想,娘的武嶽這個王八蛋力氣竟然這麽大!


    陸之昂攤開雙手做了個“ok你贏了”的無奈表情,然後開始用棉花蘸酒精清洗傷口。傅小司看著他笨拙的樣子隻能歎口氣然後起身去幫他。


    撥開頭發才看到頭上有道很深的口子,傅小司拿著酒精棉球都不敢用力,那些紅色的肉和凝固的血讓小司心裏揪得難受,因為他知道這道口子是因為陸之昂跑過來幫自己擋了那個砸下來的酒瓶而弄出來的,喉嚨有點兒哽咽,特別是在陸之昂不自主地抖動的時候。小司知道那是因為酒精碰到傷口的關係。


    “痛你就叫,在我麵前你裝個屁。”


    語氣是沒有波瀾的平靜,掩飾了其中的心疼。


    “我是怕我爸聽見,要是家裏沒人我早叫翻天了……喂你輕點兒啊你!”


    傅小司把棉花用力往下一壓,看著陸之昂說:“你也知道怕你爸聽見。你到底在想什麽啊,跟那樣的人混在一起。”


    陸之昂低著頭,也沒怎麽說話,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不太敢和小司頂嘴了,說不上來為什麽,就覺得小司太威嚴。如果是在平時,他肯定就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可是現在,因為心情沉重,所以就沉默著不說話。


    傅小司轉身走出房間,迴來的時候端了杯水,他看著不說話的陸之昂心裏有些難過,但也有些生氣,特別是看到他跟武嶽那種人混在一起的時候。他把水遞給陸之昂,然後說:“你這樣自暴自棄,你媽媽會恨死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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