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有時候也問她說:“幹嗎那麽拚呢?”立夏瞪大眼睛看迴來,說:“不能讓傅小司和陸之昂看不起呢。”


    於是遇見就眯著眼睛笑笑。


    “立夏……”


    “嗯?”


    “謝謝你……每天晚上都等我。”


    “啊……別這麽說啊遇見,我晚上都要熬夜溫書的,正好有你陪我,我還想謝謝你呢。以前自己一個人在寢室裏看書寫日記的時候還會害怕的。”


    立夏,也許你從來都不知道吧,就是因為你每天晚上都會等我,所以在迴來的漆黑的路上,我都不覺得害怕,在那些雨水淋在身上的時候,我也不覺得冷。


    也許知道前麵有人在等待自己的時候,人就會變得格外勇敢吧。


    ——1996年·遇見


    “小司,陪我去剪頭發。”


    “自己不會去嗎?”


    “……你什麽態度,不管的,陪我去。”


    “你頭發不是很好麽,剪什麽剪。”


    “哎呀少廢話。高興剪了就剪。對了,下午的課曠掉吧,去山坡玩會兒,然後等放學了就去剪頭發。”


    “不會被抓嗎,又曠。”


    “不會的,下午老師不在,學習委員我早就打好招唿了,她一直暗戀我的呀,哈哈。”


    “……去死。”


    “小司,這是忌妒不來的,你認了吧。”


    “殺了我!”


    山坡上的草已經從冬天的枯黃一片變成了現在淺色的綠,而深色的綠一個轉身席卷上樹梢,更加深色的綠在樹幹上鋪展開來。


    傅小司把衣服蒙在頭上睡覺,陸之昂坐在他旁邊的草地上,低下頭去看看蒙頭大睡的小司,有點兒欲言又止。反複地張了很多次口,終於說了話。


    “小司,你說人和人的感情會很持久麽?還是說彼此在一起的時候就很開心,而一旦分開又會很快忘記,有新的夥伴,開始為新的事情哈哈大笑。一年半載都不會想起以前的人以前的事。你說會這樣嗎?”


    “應該會吧。”


    “可是我不喜歡這樣呢。”


    “喜歡不喜歡輪不到你說笨蛋,你以為你是誰?地球因為你才轉的麽?”


    “小司……你想過分科的事情嗎?”


    “想過的啊。我念什麽都一樣的。要麽做個藝術家,要麽做個工程師。我媽媽都覺得好,所以我也感覺無所謂了。”


    “我還沒決定呢。念理科很累的啊,要麽幹脆做個藝術生,分科後去七七的班級,念文科,整天看小說,畫畫,和漂亮女生開玩笑……不過好像這樣也是很空虛的人生啊……”


    然後就是沉默。兩個人都不再說話了。小司覺得脖子裏有草一直癢癢,動了幾次還是覺得癢。他歎了口氣,閉著眼睛對著藍天。眼睛裏血紅色的一片,有種毛茸茸的熱度。


    春天的陽光一天比一天熱了起來。想著想著就想到了青海,以前小司在電視裏看到過介紹,一到春天那裏的景色就特別地美。那裏的花海一片一片。旅人說,駕車穿越山脈的時候,經常半日半日地看不見人,然後半路會遇見一大片花海,整片花海一望無際,裏麵飛滿了成千上萬的手掌一樣大的蝴蝶。


    小司拿掉蒙在眼睛上的衣服,然後告訴陸之昂剛才自己想到的那些很遙遠的風景。


    陸之昂哈哈大笑,然後很起勁地說:“小司你不知道呢,晚上我在台燈前做試卷的時候,我就覺得很累,有時候我就突發奇想地想要去旅行,我還想如果小司那家夥要去的話我就帶上他,然後再帶上我家的那隻高大的牧羊犬宙斯,然後什麽考試什麽升學什麽漂亮女生帥氣衣服都見鬼去咯,我們兩個就那麽去流浪了。流浪這個字眼真的很酷吧?”


    說完他就大聲笑起來,頭發在風裏亂得像獅子一樣。笑到一半覺得不對勁,因為傅小司一聲不吭,於是轉過去望了望他,然後看到他睜著一雙白內障眼睛,麵無表情一字一頓地說:


    “你解釋一下,什麽叫帶、上、傅、小、司、和、你、家、的、狗。”


    “……”


    不可避免地,兩人打了一架,中間夾雜著陸之昂嗷嗷鬼叫的聲音。打到後來兩個人頭發上都是草。


    夕陽沿著山坡的輪廓落下去。


    世界金黃一片。


    “陪我去剪頭發啦。”陸之昂說。


    “不了,已經陪你浪費了一個下午的時間了白癡。我答應了立夏幫她講化學的,女孩子上了高中好像理科都不怎麽好,她好像對那些方程式一直搞不清楚的樣子。得幫幫她呢。”


    “啊要老婆不要兄弟。”


    “你又想被打嗎?”


    “……那我就改天去剪頭發吧。我等你一起迴家。”


    “嗯。行。”


    連續的好多個日子。


    下午五點半的太陽,太陽下一半金黃色一半陰影的課桌。外麵無聲漸次長出新葉的香樟。


    塵埃慢鏡頭般浮動在光線裏。眯著眼就看得很清晰。閉上眼就是一片熱辣辣的紅色。


    立夏趴在桌子上呆呆地想,很多不相幹的事物從腦海裏一一過去。剛剛用完的筆記本,一塊錢一支的中性筆,傅小司黑色的化學筆記,陸之昂長著辮子的小帽子……迴過頭去看到傅小司的一張不動聲色的側臉,手握著鋼筆在演算紙上寫寫畫畫,那些沙沙的聲音像是在深沉的睡夢中聽到的雨聲,恍惚地迴蕩在窗外。


    “這個嘛是兩摩爾的硫酸與它反應,但是在這種溫度下它們是不反應的,需要催化劑和加熱,而且……喂,你在聽嗎?”


    立夏被傅小司的最後一句話打斷,迴過神來,看見傅小司一張兇神惡煞的臉和拿著筆要敲自己頭的揚起的手,手指骨節分明。


    時間在窗外緩慢地踱步,日子就這樣過去。


    立夏莫名其妙地想起這樣的一句話來。


    這樣的日子好像已經很久了,每天下午放學後,傅小司就從後麵一排上來坐到立夏旁邊,攤開筆記本開始幫她補習,陸之昂在後麵的座位把兩張椅子拚起來睡覺,頭發遮住大半張棱角分明的臉。


    周圍的同學陸續地離開,喧囂聲漸漸停止,日落時分的陽光在三個人的身上緩慢地照耀,世界是安靜的,隻有傅小司的鋼筆在紙上摩擦出的聲響。


    全世界唯一的聲響。


    有幾次李嫣然來教室找傅小司,應該是叫他一起迴家,不過每次傅小司都是走到門口去,低下頭和她說一會兒話,因為隔得太遠,聲音太小,立夏感覺就像是在看電影裏的無聲鏡頭。夕陽從他們兩個人的背後打過來,一片金黃色,每次都是傅小司低聲說了幾句話之後李嫣然就笑笑轉身走了。然後他依然麵無表情地坐下來繼續幫立夏講題。


    立夏有時候會覺得他們兩個像是結婚多年的夫妻一樣充滿了默契,這個想象把她自己也嚇一跳。莫名其妙。沒有來由。


    一般這個時候陸之昂會裝作沒看見李嫣然,繼續蒙頭大睡。


    這天立夏本來也是以為傅小司會留下來幫自己講一會兒化學再迴家的,因為今天剛好發了上星期考試的試卷,立夏的成績又是中等。可是下午第二節課的時候立夏迴過頭去就發現後麵兩個人都沒了蹤影,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就翹掉了。於是放學後立夏就和遇見迴了公寓。


    拿了飯盒去食堂打飯,隊伍排成長龍。立夏側出身子看了看前麵望不到頭的黑壓壓的人頭,就感覺更加地餓。


    磨蹭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走出來,立夏捧著飯盒往公寓走。來到公寓大門口的台階上時,立夏一抬頭就僵在那裏,李嫣然站在門口,望著自己禮貌地笑。立夏覺得手裏的灰鐵飯盒微微地發燙,一直燙上耳根去。


    “小司這一個月都在幫你補習吧?”


    “……嗯。”


    “怪不得呢,自己的事情都忙不完,還要照顧你的學業,他每天好像都是睡眠不足的樣子,真讓人擔心呢。”


    “本來我……”


    “我沒有別的意思,你不用解釋。隻是,自己的事情總歸應該自己做吧。小司對每個人都很好的,但你這樣老是麻煩別人也沒意思的啊。何況你家和小司家的情況又那麽不同,在別人眼裏,也不知道會想成什麽樣子呢。”李嫣然講到這裏的時候微微地有些驕傲,並且帶著點兒憐憫的神情看著立夏。立夏突然就慌了手腳,張著嘴也不知道要說什麽,隻是覺得眼眶酸得難受。


    “我又不是為了……”


    “為了什麽……這個跟我沒關係,我要去接小司放學了。再見。”


    “請等一下……”


    立夏下意識地就拉了李嫣然的袖子。


    就像是對身邊的同學那樣,比如遇見,比如盈盈。立夏是那種喜歡親昵感的女生,遇見在和她熟絡了之後就說立夏其實是隻貓,黏人黏得要死,立夏拉了李嫣然的袖子之後才覺得突兀,手就尷尬地停在那裏。


    李嫣然匆忙地甩開立夏的手,眼神多少帶著些厭惡,雖然還是教養很好地維持著禮貌,可是這種禮貌緊接著就完全消失了。因為她的一甩手,也因為立夏的尷尬、茫然不知所措,於是立夏手裏的飯盒就突然從手上翻下來,裏麵的菜汁濺上了李嫣然的白色外套。李嫣然不高不低的一聲尖叫讓周圍的同學都看了過來。


    像是消失了時間。還有所有的聲音。


    等立夏再抬起頭,就看到李嫣然身後傅小司和陸之昂的臉,傅小司那張麵無表情的臉讓立夏覺得不那麽慌亂,立夏甚至心裏突然沒來由地覺得整個人放鬆下來了。她想還好小司來了。


    有些感覺曾經不經意地就出沒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比如正在擔心風箏下落,突然就剛好來了陣和煦春風。比如正在擔心陰霾閉日,突然就看見陽光普照。比如一直擔心的化學考試,最後三道大題剛好前一天晚上黑著眼圈熬夜的時候全部看過。比如我在害怕的時候,而你剛好從我身邊經過。比如怕鳳凰花凋落一地,而突然夏天就變得似乎永遠不會結束,陽光燦爛充滿整個世界。


    立夏心裏在念:“傅小司,傅,小,司。”


    不過傅小司卻並沒有看立夏一眼。他把李嫣然往他身後拉了拉,然後低下頭看了看李嫣然衣服上的菜汁,低聲說了句:“衣服沒問題嗎?應該很貴吧,要麽我買一件送給你。”


    那一刻,整個世界是無聲的寂靜。


    遇見,如果那一天,你沒有及時地出現在我的背後,我肯定會像舞台燈光下一個手足無措的流淚小醜。


    眼淚除了懦弱之外什麽都不能代表。我突然明白了你對我說過的話。


    無論在人前我是多麽驕傲並且冷漠,可是,我真的是個懦弱的人。我無數次地想如你一樣勇敢,像隻美麗而驕傲的燕尾蝶。可是我還是會為很多小事流很多很多的眼淚。即使是現在,我還是沒有學會堅強。


    可是你從來都沒有討厭過我。


    ——1997年·立夏


    立夏重新抬起頭的時候傅小司依然沒有望著她,倒是李嫣然一副很寬宏大量的樣子對著傅小司很好看地笑著說“沒關係沒關係”呢。


    立夏覺得喉嚨像被人掐著一樣難受,很多詞語在喉嚨口反複組合,拆分,卻沒辦法出口。倒是陸之昂在小司後麵望著她一臉關切,但是到後來也因為不敢麵對立夏的目光而把臉轉向了別處。


    立夏覺得自己應該說點兒什麽,張了張口卻是一句:“對不起……這件衣服很貴吧,我,我……”


    “我買一件賠給你。”本來是這樣的話語。


    可是這句話卻怎麽都不敢說出口,立夏看了看衣服還不知道能不能買得起,即使是問媽媽要錢,也不一定順利,說不定就是家裏半個月的生活費。於是“我……我……”的聲音就逐漸小了下去,心裏又難過又覺得羞恥。說到後來聲音低下去,之後就安靜了。立夏想,我就這麽站會兒吧,看看他們能怎麽說呢,也許他們不在乎就不要我賠了呢。本來是安慰自己的一句話,卻差點兒讓自己哭出來。


    “有必要這麽看不起人嗎?”


    立夏突然被人用力地往後扯,抬起頭看到遇見,拿著裝滿剛剛洗好的衣服的盆子背對著自己站在前麵。


    “不就是一件破衣服嗎,需要這麽假惺惺地噓寒問暖裝著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樣子嗎,多少錢我賠給你,你們三個可以滾了。”


    陸之昂嗷了一聲很委屈地叫起來:“不關我的事呀,我一個字都沒說呢。”


    遇見一眼瞪過去,說:“不關你的事就別放屁,閉嘴!”


    陸之昂像是突然吞下了一個雞蛋,堵得漲紅了臉,抬起頭向傅小司求助。


    傅小司看著遇見,兩個人的目光都冷冰冰的。他說:“這也不關你的事吧。”


    “的確是不關我的事,可是我看見瘋狗亂咬人我就想踢死那隻狗。不就是仗著家裏有點兒錢嘛,一件破衣服搞得像別人抄了你們家祖墳一樣。衣服穿不髒嗎?髒了不能洗嗎?實在不能洗他媽的重新買一件呀,家裏不是很有錢的嗎?有必要用件衣服來為難別人嗎?”


    傅小司沒有說話,陸之昂在後麵小聲地嘀咕:“啊……我們不是那個意思啊……”


    “管你們是什麽意思,少惡心了。至於你,喂,說你呢,到處看什麽看,你的衣服我會賠給你的,少裝得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了。你比他們兩個更惡心。”一句話說得李嫣然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本來很小鳥依人地靠著傅小司,現在也把手從傅小司手臂上放了下來。


    然後遇見拉著立夏迴公寓去了,傅小司張了很多次口終於在喉嚨裏低沉地喚了一聲:“立夏!”立夏的背影在傅小司的聲音裏顫抖了一下,然後繼續被遇見拖著往前走。傅小司看到立夏一隻手被遇見拉著,一隻手捂著臉,於是心裏恍惚地想,她是哭了嗎?


    寢室沒有人。其他的人應該都去吃飯或者洗澡去了。


    立夏小聲說:“我先去洗澡吧。”


    立夏低著頭兩隻手搓來搓去的,仔細看頭發上和衣服前麵都有菜汁,真是狼狽呢……於是遇見忍住了心疼的語氣不動聲色地說了聲“好”。


    澡堂隻有立夏一個人。


    狹長的空間像是一條時間的走廊。水龍頭一排。有兩三個往下滴水。空曠的水滴聲在空間裏來迴遊移,像風聲擠過縫隙。


    立夏拿著花灑站著茫然地發呆。剛剛的事情全部在腦子裏迴放過去,無聲的臉無聲的表情無聲的動作。像在看電視,又沒有聲音。畫麵不斷跳幀,立夏看見傅小司大霧一樣的眼神,看到陸之昂欲言又止的樣子,花灑噴出的水嘩啦啦地流淌到地上變髒了。眼淚大顆大顆地掉在白色的瓷磚上。


    立夏突然很恍惚地想,什麽時候,夏天才可以提前到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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