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十年前無法遇見。是否永遠無法遇見。


    在大霧喧囂了城市每一個角落的歲月裏。


    蘆葦循序萌發然後漸進死亡。


    翅膀匆忙地覆蓋了天空。剩下無法啟齒的猜想。


    沿路灑下海潮的陰影。


    黑發染上白色。白雪染上黑色。


    白天染成黑色。黑夜染成白色。


    世界顛倒前後左右上下黑白。


    於是我就成為你的倒影。


    永遠地活在與你完全不同的世界。


    埋葬了晨昏。


    埋葬了一群絢麗華貴的燕尾蝶。


    你是我的夢。


    立夏也不知道是如何走下舞台的,隻覺得腳下像是突然陷落成了沼澤,軟綿綿地使不上任何力氣。


    整個世界突然像是被抽空了聲音。


    剩下所有的鏡頭像是無聲的電影在眼前播放。


    立夏看見七七對著台下揮手,笑容像是春天開滿整個山穀的白色花樹。而陸之昂從鋼琴後麵站起來,裝模作樣地對著舞台下麵的學生鞠了一躬,感覺突然變成個成熟的紳士一樣,隻可惜依然是一張十七歲稚氣未脫的棱角銳利的臉。


    而傅小司呢?


    立夏根本不敢抬頭去看傅小司,隻能聽見他在自己的前麵卷著袖子叮叮當當地收拾東西。從袖管裏露出來的手臂,男生突出的血管,骨骼分明的關節。和女生柔軟細膩的手臂完全不同。


    然後立夏跟著稀裏糊塗地下了台。走到舞台邊緣的時候,立夏本來想抬起頭問問傅小司的,可是一抬頭就看到李嫣然漂亮的臉,她拿著一瓶礦泉水等在那裏,傅小司抬眼和她低聲說了什麽,李嫣然的笑容很燦爛地掛在臉上。於是立夏差點兒一腳踩空。


    在後台的時候立夏的眼睛一直跟著傅小司,幾次話要出口了,都因為李嫣然在他的旁邊,而變得什麽都不敢問,但目光還是粘在他身上拉不迴來。立夏想,這就是自己喜歡了整整兩年的畫家嗎?眉毛,眼睛,鼻子,頭發。黑色的頭發。兩個人的影子全部重疊起來。感覺變得奇怪而且微妙。


    夜晚還是稍微帶著些涼意。


    盡管沉重的冬天已經過去,但是空氣裏懸浮著的那些寒冷的因子、窗外的寒氣依然沒有退去,依然找尋著每一個罅隙,潛伏進人的內部。


    晚上立夏躺在床上一直睡不著。眼前反複出現傅小司在後台的情景。她幾次都要開口詢問了,話到嘴邊又被李嫣然的笑容逼了迴去。


    翻過身。


    眼前是過道裏走過的同學拍拍傅小司的肩膀,傅小司抬起頭,一雙大霧彌漫的眼睛,然後禮貌地笑了一笑。再翻一下就看到祭司站在畫板前麵拿著筆停了一秒,嘴角浮現淺淺的笑容。


    睡在左側。


    看到傅小司蹲下來收拾折疊的木頭畫架——淺黃色的木頭架子自己也曾經借來用過一個禮拜,後來還弄了一些顏料上去怎麽也洗不掉——頭發垂在眼睛前麵留下了細碎的影子。


    睡到右側。


    畫麵跳轉到祭司在深夜裏穿過畫室走向廚房打開冰箱拿出一瓶可樂,然後抬起腳避開散落在地上的畫稿走迴客廳。


    眼睛盯著天花板的時候……


    傅小司把顏料一支一支地按照順序放進顏料盒裏,臉上還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李嫣然在旁邊要幫忙,他搖搖頭指了指旁邊的凳子叫她休息就行。


    閉上眼睛的時候……


    祭司走在大雨裏,沒有撐傘,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和衣服,大滴大滴的雨水沿著黑色的頭發往下滴。地麵一片濕淋淋的光。


    傅小司走過來,祭司走過來,兩個人疊在一起走過來,最後變成傅小司的臉,眉毛、眼睛、頭發全部黑色,像是濃重的夜色一樣的黑色。


    “喂,表演完了,還不走,傻了嗎?”


    那麽多的感覺一起湧上來堵在喉嚨裏,立夏差點兒哭出來,眼淚留在眼睛裏,哽咽得難受。立夏不得不捂上了嘴。


    黑夜變得很安靜,可是立夏覺得有很多的東西都在這個春寒料峭的深夜裏蘇醒。所有的所有全部蘇醒。


    蘇醒的是什麽呢?


    小司,如果那個時候你停下一秒鍾,也許我的問題就能出口了。你……是祭司嗎?是我喜歡了兩年的……那個獨一無二的人嗎?


    ——1998年·立夏


    三月緩慢地過去,立夏一直沒有再問,到後來也變得很淡然了,立夏想,其實傅小司是誰根本就無所謂,他依然是那個不愛說話眼神白內障的小混混!盡管他成績全校第一美術全校第一麵容幹淨衣著光鮮,可是他全身上下都是一種懶洋洋的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感覺,所以立夏總是覺得隻有混混這樣的稱唿比較適合他。


    氣溫開始慢慢地迴升。


    在淺川這樣深北方的城市裏春天來得格外緩慢。


    傅小司和陸之昂開始脫下大衣,從冬裝慢慢穿迴春裝,隻是陸之昂還是很怕冷,偶爾還要戴個絨線帽子,而且形狀很搞怪,耳朵兩邊有兩個小辮子,像是小姑娘一樣。每次傅小司都會給他白眼,立夏和七七也跟著起哄,不過陸之昂總是捂著耳朵哇啦哇啦地耍無賴,一副“人家也不想這樣嘛”的討打表情。


    好在他長著一張好看的臉,笑容燦爛,討人喜歡不讓人討厭,露出一股孩子氣。


    三月末的時候立夏寢室的一個女生轉學去了深圳,走的時候立夏並沒有覺得多麽傷心。其實也就相處一年都不到,而且平時也不怎麽熟。所產生的對話無非也就是些“去上課嗎”和“一起走吧”之類的。


    對老師口中說的要轉來的插班生立夏倒是很感興趣。在班上的那些女生口中一直流傳著轉過來的是個問題學生的說法,這讓立夏更加地好奇。因為一個問題學生都可以轉進淺川一中甚至是轉進三班,這就像一個考試一直不及格的學生可以被送進清華去學習一樣具有爆炸性。


    看著自己身邊空掉的座位立夏就在想,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會和自己坐在一起呢?


    早上立夏去上課的時候,剛進教室就聽見整個教室發出嗡嗡的聲音,像是炸了窩的蜂巢。


    立夏轉過頭去看到班主任站在窗戶邊上,另外一個女生站在他的前麵低著頭。


    窗戶光線太強,那個女生的剪影輪廓被照出一圈虛弱的光暈。到肩的頭發剪得比較淩亂,所以感覺隻有齊耳那麽短。


    立夏想,這應該就是那個女孩子了吧。


    很久之後。卻也想不起是多久之後。


    立夏所能記得的就是她自我介紹時的語氣和表情,她說過的唯一一句話是:“我叫遇見。”然後就走下講台坐到了立夏身邊。


    我們每一個人都會在一生中遇見這種那種,各種不同的人。有些擦肩而過,留下一張模糊的臉,存活三秒鍾的記憶。有些人,卻像是塵埃般朝著生命裏聚攏,沙雕般地聚合成一座雕塑,站立在生命的廣場上。


    那天早晨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立夏卻依然可以迴憶起遇見說話的神態、語速以及動作。像是另外一個傅小司一樣,不發一言,全身冒著森然的冷氣。


    立夏以前聽過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氣場。散發著自己獨特的影響力。


    像是漣漪般的電磁波。


    幹擾著周圍所有的人。


    雖然遇見的氣場像是帶著寒流的冷空氣,可是——


    之後的一個星期裏遇見都沒怎麽和立夏說過話。隻是偶爾老師上課提問的時候立夏會悄悄地把答案寫在紙上給她看。然後她就照著念出來。坐下來之後也沒說聲謝謝,隻是朝立夏望一眼,輕輕點了點頭,然後又低下頭去。


    遇見的穿著在淺川一中裏麵算得上很另類的了。而且仔細看看還會發現遇見打了耳洞的。


    果然是問題學生啊。立夏心裏想。


    那個周六中午吃過飯後,立夏從學校外麵的書店迴來,抬眼看到遇見在學校的大門口,身邊站著一幫染著黃頭發穿著流氣的男生。遇見和他們爭執著什麽,而且到後來還拉扯了起來。


    遇見剛剛吼完幾句,就看到立夏突然跑過來,拉著自己就往學校裏麵跑,一邊跑一邊用最大的聲音說:“你還在這裏啊,老師正找你呢快跟我走。”


    立夏的心跳得很厲害,生怕背後的人叫自己站住。腦子裏甚至像是電影裏的那種連環爆炸的槍戰場麵般不斷浮現出類似“被他們抓住了怎麽辦”“會不會被強暴啊……”的問號。


    不過遇見卻自己站住了,她甩開立夏的手,很疑惑地看著立夏,像是在說“你是在幹嗎”。


    身後的黃毛小痞子發出了幾聲不高不低正好能聽見的嘲笑。那些嘲諷的語氣像是粘在身上的荊棘的種子,伸出刺人的根朝著皮膚裏麵狠狠地紮進去。畢竟立夏從小就是乖孩子,沒怎麽見過這種場麵,所以臉燙得像要燒起來。遇見迴過頭去吼了他們一聲,然後他們也不敢做聲了,迴過頭來遇見對立夏說:“你迴去上你的課,不要管我。”


    立夏一瞬間覺得尷尬得要死,因為看起來的確是自己多事了。


    正在立夏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一個人的背影突然擋在立夏前麵,立夏不用抬起頭也知道是誰。淺草的香味從白色外套上傳過來,傅小司轉過頭來對立夏說:“幹嗎在這裏,迴去上課。”立夏抬起頭看到傅小司臉上有著微微的怒氣。


    不容置疑的語氣,麵無表情的臉。


    “迴去上課。”


    “幹嗎在這裏?”


    遇見抬起頭望著被傅小司拉走的立夏,她的背影顯得很瘦小也很單薄。遇見也很奇怪,是什麽力量讓她能夠對著自己這樣的問題學生說話呢?想不明白。


    整個下午立夏都覺得很不自在,想要找機會對遇見說聲對不起卻怎麽都說不出口,這讓她覺得特別懊惱。於是整個下午的課都沒怎麽聽進去,昏昏沉沉地挨到了放學。


    班上幾乎所有的人都走了。


    因為今天是周六,明天不用上課,所以很多人都迴家去了。立夏收拾好書包的時候已是黃昏了,她走出教室,剛要下樓梯的時候,聽到走廊盡頭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立夏抬起頭望過去,遇見坐在走廊盡頭的那個窗台上,書包放在腳邊。在那個黃昏裏麵,遇見的頭發泛出夕陽的金黃色澤。


    “喂。你過來。”


    “喂,你過來。”


    “好。”


    這樣的對白在每一個人的生命裏重複而頻繁地發生著。誰都不曾預料這樣普通的對話會在生命裏打下怎樣的烙印。


    十年前我們不曾明白,十年後又想不起來。


    隻剩下當初的音節,漏空在陳舊的空氣裏。


    立夏忘記了那個下午對話是如何發生,如何結束的,立夏隻是記得了遇見的笑容,那是立夏從小到大看到過的最幹淨的笑容,甚至比傅小司、陸之昂的笑容還要幹淨。也許是黃昏的溫暖氛圍醞釀了無聲的毛茸茸的溫暖,使得一切都充滿幸福的甜膩香味。


    “你,怎麽會突然想到要去管我的事情呢?”


    “不知道呢,那個時候隻是想,總應該和你熟悉起來呀,無論如何,哪怕畢業分開之後再也不會相見,哪怕以後看到畢業照片都想不起彼此的名字,可是,無論如何遇見都是我的高中同桌啊,以後各自境遇都不相同,我們也會遇見各種不同的人,與他們發生各種不同的關係,可是,高中同學,一輩子就這麽六十六個,而高中同桌,一輩子又有幾個呢……我這樣說,肯定顯得很矯情吧……”


    立夏,你知道嗎,那個時候我在淺川一中沒有朋友,在認識你之前,我從小到大都沒有朋友,所以,有人關心的感覺第一次讓我覺得很溫暖,那是像夕陽一樣的熱度。你相信嗎,即使很多年之後的現在,我依然這麽認為。


    ——2002年·遇見


    春天是個潮濕的季節。有時候整個星期都在下雨。盡管因為下雨不用出操不用上體育課,可是那種陰冷的濕漉漉的感覺還是讓人不太好受。棉被滲出冰涼的感覺,像是被丟到水窪裏泡過,睡下去要半個小時才會覺得有溫度。


    遇見每天晚上都不上晚自習,每次老師點好名之後一轉身,就跑出去了,然後一直到晚自習結束都不會迴來。經常是立夏打著手電趴在床上演算著習題或者重複地寫著英文單詞或者化學方程的時候,會聽到樓道響起很輕微的腳步聲,打開門就會看到遇見。


    常常下雨,她往往都是濕淋淋迴來。衣服被水浸出一大塊一大塊的水漬,發梢也滴著水。


    就算是在春天,也是很冷。


    本來立夏也想問她到底每天晚上都出去幹嗎,但想想上次發生的事情就果斷地閉了嘴。她不想讓遇見覺得自己是個多事的三八長舌婦。盡管自己有時候的確比較像長舌婦,盈盈她們一起討論某某明星的花邊以及二年七班的某某某是否愛上了一年五班的某某等諸如此類的八卦時,她也往往加入戰鬥聊得眼冒金星。


    第一次去給遇見開門的時候立夏還著實嚇了一跳,一打開門看見一個頭發滴水披頭散發的女人站在門口差點兒把舌頭咬下來吐出去,張開嘴想要尖叫,被遇見一把捂住了嘴巴。


    後來也就漸漸習慣了。


    差不多每天晚上十一點半都要去幫遇見開門,碰到下雨的天氣還會準備好幹毛巾,立夏總是奇怪為什麽遇見不喜歡打傘呢,但是又不好意思問。到後來立夏還會備好一杯熱牛奶然後坐在寫字台前等遇見迴來。這種習慣越來越長久,變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躡手躡腳小心翼翼,玻璃杯裏牛奶的熱度,遇見小聲的一句“謝謝你”,午夜嘎吱打開的門,這些成為了立夏的習慣。像是一條剛剛踩出的小徑,從最開始倒伏成一條路的草地,到最後漸漸露出地麵,變成一條寬敞的道路,通向遙遠的未來。


    時光變成狹長的走道。沿路標記著記憶和習慣。


    到後來立夏都覺得沒什麽奇怪了,遇見理所當然應該在十一點半出現,濕淋淋地迴來。如果她準時上了晚自習並且準時迴寢室,那麽就應該去報警。


    遇見習慣性地盤著腿坐在椅子上擦頭發,然後看著立夏穿著睡衣黑著眼圈咬牙切齒地背外語。有時候是紮起頭發,有時候還會貼一點兒眼霜膜免得第二天起來太難看。功課太難的時候也會嗚嗚嗚地抱怨,並且會罵一兩句傅小司陸之昂王八蛋憑什麽不下功夫成績都那麽好之類的話。最常見的是把頭往後仰到一個幾乎要斷掉的角度,然後號叫著“你是豬啊”。


    也不知道是在說習題是豬還是自己是豬。


    體貼而又真實。像是腳踏實地地站在木板上。這樣的一個人。


    牛奶的溫度從喉嚨一直向下來到心髒。遇見望著立夏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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