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呢。”立夏伸了伸腿,膝蓋微微有點兒疼,也許快要下雨了。


    “繼續畫畫吧,想過嗎?”


    立夏心裏有什麽東西被喚醒了,但是又好像沒有徹底醒來,像是沉睡在夢裏聽到窗外打了雷下起雨,卻沒有睜開眼睛,隻覺得身上一陣一陣的水汽和涼意,於是緊緊裹了被子。對的,就是像這樣而已。


    “啊,沒怎麽想過。我又不念七班,有什麽好畫的。”


    “學校的素描班你去了嗎?不限製的,誰都可以去。”


    立夏覺得心裏又動了一下,感覺像是翻了個身,眼睛在蒙矓裏睜了睜。


    “那,裏麵都是你們七班的人嗎?”


    “不是啊,好像全校的學生都可以去的,而且裏麵幾乎每個班的學生都有。立夏你去嗎?”


    立夏轉過頭來望著七七,感覺像是夢醒了坐起來,在床上聽到了外麵嘩嘩的雨水聲。立夏笑了笑說:“嗯,那我去。”


    學校的畫室在西南的一個角落裏,被香樟覆蓋得幾乎看不到房子的外形。


    是個有著青瓦的平房,學校最早的教室。


    好像從清朝的時候這座房子就有了。那個時候的學生就在這種低矮的平房裏上課念書考試,然後幾年時光過去,離開淺川去京城趕考。


    立夏背著畫板提著畫畫的工具箱推開了門。


    沙沙的聲音傳出來,很多支鉛筆在畫紙上摩擦出了聲響,地上有各種石膏,幾何體、人頭像,最醒目的那個是大衛。


    立夏在角落裏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剛把畫板支起來老師就來了。


    是個年輕的老師,下巴上卻留著胡子,看上去讓人覺得怪異。立夏不太喜歡這樣的人。她想不明白為什麽搞藝術的人就一定要把自己也搞成藝術品呢?


    這已經是第三次課了,還好立夏以前就學過,所以從中間開始聽也沒有關係。其實畫畫多半是自己的事情,老師講得很少,而且總歸是要天賦的。


    筆尖一筆一筆遊走,手臂手腕抬上抬下,有了框架,有了形狀,然後細密的陰影覆蓋上去,銀灰色逐步占據畫紙。


    窗外突然跳過一隻貓,立夏嚇了一跳,手一抖筆尖清脆地斷在畫紙上。


    “啊。”立夏輕唿一聲。盡管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可是在寂靜的教室裏依然顯得突兀。有人微微地皺了眉。


    立夏伸手在畫具箱裏找削筆刀,卻總也找不到。汗水細密地出現在她額頭上。


    “喏。”眼前有手伸過來,拿著白色的削筆刀。立夏抬起頭,黑色的眉,睫毛,瞳孔。傅小司從前麵轉過來,眼睛望著立夏。


    “啊。”立夏又輕唿了一聲。這次是因為吃驚。他怎麽會在這裏?立夏心裏有點兒慌亂。本來覺得三班應該沒人會參加這種對高考無用的補習班的。可是在這裏竟然看到傅小司,多少讓她感到意外。


    “小司,怎麽了?”後麵的聲音響起來。立夏迴過頭去看到一雙笑得眯起來的眼睛。陸之昂抬了抬眉毛和她打招唿:“嗨。”


    立夏突然覺得坐立不安。


    有點兒想走。因為她看過傅小司和陸之昂的畫,自己的和他們的簡直有天壤之別。她怕被別人看到自己的畫,而且也不希望班裏的同學知道自己在學畫畫。她現在就想收起自己的畫板跑出去。


    在立夏低頭的時候手裏的鉛筆被人抽了去。抬起頭傅小司已經在削筆了。手指纏繞在筆和刀之間,像繞來繞去的絲絨,立夏想,女孩子的手也許都沒有這麽靈巧呢。


    “拿去吧。以後不要叫來叫去的。聲音大了讓人討厭。”


    “哦。”立夏低頭應了一聲。抬起頭想說聲謝謝,但看著傅小司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以及那雙沒有焦點的眼睛,那句“謝謝”終究還是被硬生生地嚇了迴去。


    前麵是一句“聲音大了讓人討厭”哎,“謝謝”如何說得出口?


    傅小司起身收拾東西,身後的陸之昂好像也畫完了。立夏抬起頭看著他們,心裏想造物之神在造物的時候肯定也是有偏心的。為什麽會有這樣兩個優秀的人呢?想不明白,心裏微微有些懊惱。


    黃昏開始降臨。空氣裏開始浮現出一些黃色的模糊的斑點。傅小司揉揉眼睛,顯得有些累了。他伸了個懶腰,關節響了幾下。“真是累啊。”他說。


    “哈哈,來來來,我背你迴家。”陸之昂跳過來比畫了一個扛麻袋的動作。


    傅小司迴過頭來眼神冷冰冰的像要殺人,陸之昂嚇得縮迴了手,嘿嘿地笑了兩下。傅小司看著陸之昂白襯衣上的顏料皺起眉頭。他說:“真不知道你媽是怎麽洗衣服的。”


    陸之昂說:“這個簡單的,我媽洗不幹淨的就丟了,買新的。”


    傅小司說:“中國就是這樣才不能脫貧的。”


    陸之昂愣了一下,然後奸笑了一聲說:“我要迴去告訴我媽。”


    這下輪到傅小司發愣了。因為他也沒想到要怎麽來迴答這句話。傅小司這一瞬間呆掉的表情讓陸之昂笑疼了肚子。


    傅小司的表情有點兒懊惱,半天沒有說話。陸之昂還是笑得很猖獗,不知道見好就收。於是兩人開打。塵土飛揚。


    冗長的夏天在一群飛鳥劃過天空的時候就這麽過去了。


    那是這個夏天裏最後的一群飛鳥。


    誰都沒有看見它們最後消失在天空裏的那一個時刻。雲朵燒紅了一整片天空。黑夜遲遲沒有降臨。月亮掛在藍色的天空上,陽光還沒有完全消失。那一刻,世界像是一個幻覺。


    “七七,夏天終於過去了。”


    “是啊……”


    “你想家嗎?想以前的那群朋友嗎?”


    “不知道。立夏你呢?”


    “我很想念他們。可是卻不知道他們在哪兒,在幹什麽,過得好不好。”


    “那找個時間我們迴去看看吧。我也正好好久沒有迴家了。”


    “……還是……算了吧。”


    好像還沒有劇烈的炎熱,秋天一個倉促的照麵,匆匆卷上枝頭。樹葉越來越多地往下掉,黃色席卷了整個山頭。


    淺川一中坐落在一座不知名的小山上。放學的時候會有很多的學生騎著自行車從山上沿路往下。輪子軋過路麵的時候會聽見落葉噝噝碎裂的聲音。道路兩旁是深深的樹林,飛鳥像遊魚般緩慢地穿行過高大的樹木,飛進濃厚的綠色裏,消失了羽毛的痕跡。


    不過立夏、七七這種寄宿學生是輕易體會不到這個的。早上晨跑結束的時候七點二十五,而每天的這個時候立夏差不多都會碰見穿過操場去教室的傅小司和陸之昂。自從上次畫室裏有了簡短的對話後,他們好像不那麽陌生了,但也僅僅限於見麵彼此點頭而已。傅小司的眼裏依然是大霧彌漫的樣子,偶爾他和陸之昂講話的時候眼神才會清晰一點兒。


    立夏一直想不明白他的眼睛是怎麽迴事。也許是自己的錯覺吧。不過怎麽看著怎麽像白內障。自己也留心過他是否看得清楚東西,不過看他又跑又跳又騎車的樣子,怎麽也無法說服自己“他是個瞎子”。於是也就隻能解釋為“這個大自然裏總是有很多奇妙的現象”。


    傅小司看著立夏朝自己點頭,本來有點兒想不起這個女孩子的,但看到陸之昂叫了聲立夏自己也似乎有點兒記起來了。傅小司從小到大都不怎麽能記住人,除非經常說話或者接近,否則根本記不住。


    陸之昂拍拍小司的肩膀說:“你覺得這個女孩子怎麽樣啊?我覺得很可愛的。”


    傅小司歪了歪頭,說:“嗯,還好,安靜,不吵鬧,不討厭。”


    陸之昂露出牙齒哈哈笑了兩聲。一般傅小司這樣說一個人的時候那就代表這個人在小司的心裏還是蠻好的。傅小司很少誇獎人。應該說是從來沒有過。陸之昂想了想,還是沒有想起來小司誇過誰,從小到大這麽多年都沒聽他說過。


    陸之昂一直都覺得小司有點兒自閉,似乎一半時間活在這個世界裏,一半時間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裏。所以他想,小司什麽時候可以長大呢?長成一個能說會道口若懸河的人呢?也許永遠都不可能吧。


    陸之昂想到這裏嗬嗬地傻笑了兩下,走在前麵的傅小司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說了句:“有病啊。”


    陸之昂眉頭一皺,卷起袖子,撲過去。


    塵土飛揚。


    秋天的陽光充滿了穿透力。像是聚光燈般照在這兩個男生的身上,如同一種微弱的暗示。


    周六破天荒的不用上課,但是周日要上課作為周六放假後的補償。其實也就是把周日的假期和周六互相換一下而已。可是全校的學生好像撿了大便宜一樣樂瘋了。感覺如同過聖誕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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