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與香樟的故事,什麽樣?


    在一抬頭一低頭的罅隙裏有人低聲說了話。


    於是一切就變得很微妙。眼神有了溫度手心有了潮濕。


    那些天空裏匆忙盛開的夏天,陽光有了最繁盛的拔節。


    她從他身邊匆忙地跑過,於是浮草開出了伶仃的花;


    他在她背後安靜地等候,於是落日關上了沉重的門;


    他和他在四季裏變得越來越沉默,過去的黃昏以及未曾來臨的清晨。


    她和她在夏天裏走得越來越緩慢,拉過的雙手牽了沒有拉過的雙手。


    有些旋律其實從來沒被歌唱過,有些火把從來沒被點燃過。


    可是世界有了聲響有了光。


    於是時間變得沉重而渺小,暴風雪輕易破了薄薄的門。


    那個城市從來不曾衰老,


    它站在迴憶裏站成了學校黃昏時無人留下的寂寞與孤獨。


    香樟首尾相連地覆蓋了城市所有的蒼穹。


    陰影裏有遲來十年的告白。


    哎呀呀,我在唱歌,你聽到了嗎?


    啊啊啊,誰在唱歌,我聽到了。


    有些地方你可能從來沒有去過,但是當你真實地走在上麵的時候,你會覺得,自己在幾年前,十幾年前,幾十年前,甚至超越了自己的年齡的一個時間長度之前來過,你到過,你真實地居住過,每個地方、每個角落你都撫摸過。


    有位作家說,這是因為空氣中浮動著曾經生活在這裏的人死去後留下的腦電波,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頻率,而這些頻率相同的機會微乎其微,但是依然有著很小的概率,讓活著的人,可以接收到這些飄浮在空中的電波,這些電波,就是“記憶”。


    而你恰好能接收到的那一個頻率的腦電波,留下那一組腦電波的人,就是我們曾經稱唿過的,前世。


    淺川對於立夏就是這樣的存在,真實而又略顯荒誕地出現在她麵前。


    風聲席卷。魂飛魄散。


    早上很早就醒來了,因為明天才開學典禮,所以今天並沒有事情。而且昨天已經把該搬到學校去的東西都搬過去了,學費也交過了,總之就是學校故意空了一天給學生們,以便他們可以傷春悲秋地好好對自己的初中作一下充滿沉痛感情的祭奠,又或者沒心沒肺地約上三五個人出去k歌跳舞打牌喝酒,把一切過去和未來埋葬在大家無敵的青春裏麵。


    立夏這樣想著。


    學校應該是這樣想的。就算學校不是這樣想的學生們也肯定是這樣想的。


    於是這一天就變得格外有意義並且光彩奪目。


    可是自己終究是個無趣的人,既沒有享受精神的歡樂也沒去放縱下肉體。


    立夏就是來迴地在淺川走走停停,看那些高大的香樟怎樣一棵又一棵地覆蓋了城市隱藏了光陰虛度了晨昏。


    不過感覺真的很奇怪,立夏感覺自己很多年前肯定在這裏的學校跑過好幾圈,在這裏的街邊等過車,在這裏的雜貨店裏買過一瓶水,在這裏的樹下乘過涼,在這裏的廣場上放飛過一個又一個風箏。


    中午吃飯的時候媽媽打電話來了,於是立夏飯沒吃完就開始和媽媽聊電話。聊了一會兒聽到外麵有一兩聲咳嗽,恍然醒悟自己是在別人家裏,於是匆忙掛了電話,跑迴桌子麵前三五口隨便吃了點兒飯然後把桌子收拾了。


    不過還好明天去學校,否則在親戚家裏待下去立夏覺得自己要變得神經質了。


    她想,人終究是喜歡待在自己所熟悉的環境裏的,一旦環境改變,即使周圍依然水草肥美落英繽紛,可是總會有野獸的直覺在瞬間蘇醒,然後開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1995年夏天。高中開學第一天。


    其實立夏到淺川才三天,可是感覺像是對這個城市格外的熟悉。那些高大的香樟像是從小在自己的夢中反複出現反複描繪的顏色,帶了懵懂的衝撞在眼睛裏洋溢著模糊的柔光。


    立夏覺得淺川沒有夏至,無論太陽升到怎樣的高度,散射出多麽熾熱的白光,這個城市永遠有一半溫柔地躲藏在香樟墨綠色的陰影下麵,隔絕了塵世,閉著眼睛安然唿吸。


    人行道。樓梯間。屋頂天台。通往各處的天橋。圍牆環繞著的操場。


    總有一半是沉浸在香樟的墨綠色陰影裏,帶著濕漉漉的盛夏氣味。


    香樟從公車高大的玻璃窗外一棵接一棵地退過去。


    立夏昨天住在一個自己都叫不出名字的親戚家裏,前天已經把生活用品搬到學校去了。這是立夏有生以來第一次住校,在初中畢業之前立夏一直都是走讀生。向往著住校的生活,而且立夏也不願意住在陌生人家裏。來的時候媽媽問她是願意住在學校還是親戚家裏,立夏沒有任何猶豫地選擇了住校。


    太陽斜斜地照進窗戶,眼皮上的熱度陡然增加。


    ——應該是走出香樟了。


    立夏閉起眼睛想。腦海中是媽媽的臉。立夏覺得以前自己似乎沒有這麽戀家,可是一旦離開,全身所有地方都像約好了一樣一起悸動起來。肌肉血管神經全部細小而微弱地跳動著。


    七七也從室縣考到淺川來了,七七從小和立夏一起長大,念同一個小學同一個初中,畢業順利地考進同一個高中。七七的父母從室縣過來親自送七七去上學,她的父母開著小轎車來的,七七問立夏要不要一起去學校,立夏說不用了。立夏想自己終究不是嬌貴的人,開著轎車去學校這種事情對於自己來講就像是坐著火箭去了趟火星。


    紅綠燈。


    睜開眼睛的時候窗外多了個人。單腳撐地斜斜地跨在山地車上。頭發蓋住了一部分眼睛。耳朵裏塞著白色的耳機,白線從胸口繞下,越過皮帶消失在斜挎著的單肩書包裏。他就那麽安靜地停在馬路邊上,像是隔了另外一個時空。那個時空裏隻有他一個人,所有的事物全部靜止不動。隻有他抬頭低頭成為微弱變化的風景。


    他安靜地趴在自行車的把手上。白色的t恤微微染上香樟的綠色樹影。


    他的頭慢慢地轉過來了一點兒,眉目衝進立夏的眼睛。


    她不得不承認這是她到淺川來所看到的最好看的一個男孩子,帶著他人沒有的幹淨,就像所有電影中的柔光鏡頭,男主角總是一身的白色微光,無論在擁擠的街道上走多少個小時灰塵都無法染到身上。


    然而立夏還是微微皺了眉頭。因為他漂亮的山地車和他衣服背後若隱若現的ck的經典logo。立夏終究是不喜歡這樣富有人家的男孩子,隻是他那張幹淨的臉讓人討厭不起來。而這個時候他朝立夏的方向轉了過來,立夏看到了他的眼睛,帶著蒼茫的霧氣,像是清晨籠罩了寒霧的湖。


    立夏覺得他隻是轉到了車子前進的方向,什麽都沒在意什麽都沒看。


    一雙沒焦點的眼睛。


    像是大霧。


    然後綠燈。車子緩慢地前進。明與暗反複交替,不斷地進入樹蔭再不斷地走出。


    立夏依然閉著眼睛,眼前一晃一晃地出現剛剛那個男孩子的臉。


    每個學校的開學典禮都是無聊的,無論是初中還是高中。這是立夏坐在擠滿人的操場上的時候想到的。所有的學生擠在升旗台前麵的那一塊空地上。主席台上學生會的那些學長學姐們忙著擺放桌椅,鋪好桌布,再放上鮮花。


    千篇一律的程序,和小學、初中時的開學典禮一模一樣,“還真是沒有創意呢。”


    好在這個學校的香樟比這個城市的任何地方都要繁盛,幾乎找不到整片整片的陽光。樹葉與樹葉之間的罅隙,陽光穿透下來,形成一束一束的光線。立夏覺得自己像是在一座茂密的森林裏,周圍上千個學生的吵鬧聲也突然退到遙遠的地平線之外,光束裏懸浮著安靜的塵埃。


    她想起自己初中時那個紅土的操場,白色烈日下那些男孩子揮灑的汗水還有操場邊拿著礦泉水安靜站著的女生。操場上傳來蟬聒噪的鳴叫,讓整個夏天變得更加地炎熱和躁動。立夏整個初中沒有喜歡的男孩子。七七說立夏真是個乖乖女。立夏也沒有否認,隻是內心知道自己沒有喜歡的男生並不是自己不想去喜歡,而是沒人值得去喜歡。立夏心裏有一個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的人,這個人的麵容立夏從來沒有見過,可是每個晚上立夏在窗戶前看書寫字的時候草稿紙上總是不經意間就寫了他的名字。那個名字像種不安分但卻默不做聲的神諭,黑暗中閃著模糊的光。


    校長在主席台上講得越發得意且文縐縐起來,從打掃樓梯一直講到了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這讓立夏有點兒受不了。


    “又不是當初掃樓梯的人把第一顆原子彈給搞爆炸了,有必要聯係在一起講嗎?”


    於是她決定不再聽他所講述的事情,而且也的確沒什麽值得聽的。這些東西從念小學一年級開始每個老師都曾經反複地講過,無非是不準幹什麽和必須幹什麽,而且奇怪的是從小學到高中,九年過去了,這些不準幹的內容和必須幹的內容從來沒有變化過。立夏想到這裏就有點兒想笑出聲來。


    於是立夏開始看那些香樟樹。盡管這也是一件看上去很無聊的事情。


    影子和影子的交替讓時間變得迅速。可是感覺卻出了錯,像是緩慢的河水漫過了腳背,冰涼的感覺。有鋼琴聲在遙遠的背景裏緩慢地彈奏。滴答滴答的節拍慢了下來。


    昏昏欲睡。


    立夏一迴頭就看到了早上來學校時看到的那個男孩子,在很後麵。他的臉從他前麵兩個女生的頭中間透出來,卻比兩個女生長得還要精致。立夏想真是見鬼了。恍惚聽到他在和旁邊的男孩子說話。因為太遠聽不清楚。所以也無從知道這樣的男生講話到底是什麽聲音。隻是模糊地聽到旁邊的人叫他什麽“笑死”來著。


    笑死?怎麽會有人叫這麽奇怪的名字?立夏想不出來,“真是要笑死了。”搖了搖頭然後繼續看樹。


    午休的時候立夏沒有去食堂吃飯,她拿了從親戚家裏帶來的便當,坐在樹下麵一邊吃一邊翻著一本名不見經傳的美術雜誌。立夏之所以每期都會買這本雜誌是因為這上麵的一個叫做祭司的畫家。立夏初二那年突然有一天在這本雜誌上看到了祭司的一幅叫作《失火的夏天》的畫之後就開始喜歡上了這個畫家。盡管立夏從來不知道祭司的性別、名字、長相,是哪兒的人,可是立夏想他應該是個年輕的男子,有著好看的眉眼和不愛招搖的性格,愛穿牛仔褲和白襯衫,隻喜歡喝可樂不喜歡喝水。這些都是女孩子固執的幻想,卻被立夏當作現實一樣來感受著。


    祭司的那幅畫裏夏天完全燒起來,映紅所有的天空。有一些蘆葦在紅色裏描出亮眼的邊,那些飄搖的蘆花起伏在畫麵之上。天空有著唯一的一隻鳥,斜斜地穿破厚厚的雲,翅膀覆蓋了所有未曾尋到機會講述的事件。時間在畫布上緩慢地流動。


    從那以後立夏在那本雜誌的每一期上都會看到祭司的畫。像是一種安慰或者說是溝通,那一張一張洋溢了各種色澤的畫成為立夏生命裏成長的點綴。緩慢地,緩慢地,嵌在了立夏單薄的青春裏。


    她開始對祭司莫名其妙地迷戀起來,在每個夜晚反複猜度。他撫摸畫紙時,什麽樣;他低頭削鉛筆時,什麽樣;他在畫板上把一種顏色調成另一種顏色時,他眉毛向上的角度,什麽樣;他把畫卷進畫筒,嘴唇幹燥舌頭下意識地舔了舔下嘴唇時,什麽樣;他白天,什麽樣;夜晚入睡,什麽樣。


    這似乎成為一種習慣,一直到立夏初中畢業。而對祭司的喜歡已經成為信仰的一部分,立夏是明白的。祭司的畫裏總是有種類似葬送青春的感覺,立夏很多時候都會覺得他是個穿著黑色而厚重的牧師長袍的人,站在昏黃的道路旁,沉甸甸地目送了一次又一次沒有歸途的送葬,有鳥群從天空中轟然飛過。


    不知不覺睡了過去。夏天的中午總是慵懶,熱度、光度、味道,一起彌漫開來,覆到眼皮上就變得沉重,像是熱乎乎的沉重的黏質。


    唿吸慢了起來,然後就睡過去。


    很多個中午立夏就是這麽突然失去了知覺般地昏睡過去。


    等到立夏醒來看手表,她叫了聲“殺了我吧”,然後狼狽地收拾起東西往教室跑。


    立夏總是後悔自己這樣魯莽的性格,好像七七就從來不會。手上拿著畫冊、便當盒、書包,還有因為天氣太熱而脫下來的校服外套,讓立夏看起來格外地狼狽。在三樓的轉角,立夏突然覺得前麵有人影,但停下已經是不可能,結果結實地撞上去了。


    柔軟的t恤微微有點兒涼,再往前就觸到了有溫度的肌膚。立夏的臉撞上脊背,感覺到兩側突起的肩胛骨。棉質的味道混合了香水和汗水,卻像青草一樣毫不濃烈。慌亂中手裏的東西哐啷全部掉下來,穩不住身子下意識就抱了下那個人的腰,等摸到對方結實的小腹嚇得馬上縮迴了手,可是溫度卻在手上燒起來,一縮迴來重心不穩,於是重重地摔下去。


    其實就一兩秒鍾的事情,可是立夏竟然記得每一個細枝末節。立夏跌坐在地上,抬起頭眼前就出現了黑色的眉毛,眼睛,鼻梁……


    上午在公車窗外看到過的那張臉。


    那張臉沒有任何表情,除了微微地皺了下眉頭。立夏看到自己便當盒上的油膩染上了他t恤的下擺,然後眼睛再抬高一點兒就看到了ck的logo圖案,立夏倒吸了一口冷氣心裏說了句“再殺我一次吧”。


    立夏匆忙站起來,一句“非常對不起”在嘴邊變成了吞吞吐吐的“我……我……”最後聲音低下去尋不見蹤影,隻有心跳清晰得像要從喉嚨裏湧出來。


    那張臉還是沒有表情,倒是旁邊的那個人發出了聲音。立夏才發現樓道裏站著的是兩個人。轉過頭去看到一張更加精致的臉和同樣是ck的t恤,立夏覺得缺氧得厲害。那個人笑眯眯地說了聲“啊……”就沒了下文。臉上的笑容似乎在等待看一場精彩的歌劇。立夏突然覺得這個人有點兒討厭,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他比上午公車外看到的那個人高半個頭,眼睛大一些,長得也好看一些,其實說不上誰好看,兩個人站在人群裏都應該是非常搶眼的。上午開校會的時候坐在“沒表情”旁邊聊天的人應該就是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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