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之昂買了很多的可樂認識了很多的mm,可是傅小司每次看到他還是一個人眯著眼睛騎著單車穿過那些高大的香樟。就像是青春的電影中那些孤單的男主角,穿著白襯衣,獨自穿越著漫長而又寂寞的青春時光隧道。他的後座永遠空空蕩蕩,如同他單薄的身上穿的空蕩的襯衣。他總是不扣校服的扣子,敞著胸膛露出裏麵的白襯衣,斜挎著單肩包在學校裏橫衝直撞。


    而傅小司在老師眼睛裏永遠是個幹淨的小孩。他會把黑色的校服穿得整整齊齊,連最上麵一個扣子都會扣好,袖口上有精致的金色袖扣,背著雙肩包遇見老師站得很直。陸之昂每次見到都會笑得從單車上跳下來,一邊捂著笑疼的肚子一邊指著傅小司說“你這個衣冠禽獸”。然後傅小司和老師的臉色同時變得很難看。


    老師離開之後傅小司總會把他從車子上踢下來,然後把他打倒在地上滾來滾去才罷手。反正他不在乎衣服弄沒弄髒,因為他媽媽每天都會給他新的衣服讓他在外麵像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孩一樣撒野。


    陸之昂總是穿著落拓的衣服,不過傅小司卻覺得他依然是一個幹淨的人,而陸之昂卻對傅小司說:“盡管你每天麵對別人都穿著白色幹淨的衣服,可是在我眼裏你就是個落拓的臭小子。”


    傅小司也從來沒去想過到底誰對誰錯,於是日子就這麽安靜地盤旋在城市上空。一點一點地燒燃了那些古老到石頭都開始風化的城市。最後這些飛行著的時光都化成了鴿子灰般的羽毛,覆蓋每一個人的骨骼。


    那些朝著寂寞的天空拔節著的軀體,在這些時光的籠罩下,泛出琉璃一樣的微光。


    像是隱約的,還未曾誕生的傳奇。


    很多時候傅小司都在想,自己和陸之昂就這麽像兩個相依為命的痞子一樣在淺川沉默地笑,然後矯情地哭,吵吵鬧鬧地過了一天又一天。這麽多年,他想他已經習慣了和陸之昂一起在這個城市裏閑逛,看著無數漂亮的mm,看著無數陌生的站牌,順著無數陌生的彎曲的山路然後走向更多的未知的世界。那些繁茂的香樟在他們的年輪裏長成日勝一日的見證。他和陸之昂就這樣慢慢地從十三歲長到了十九歲。那些每逢下雨都會重現的日子真的就成為了記憶。傅小司有時候看著照片,看著看著也會出神。


    他們的頭發長了短了,衣服新了舊了,他們站在大地上哭了笑了。那個大大的太陽依然每天在這個城市升起,把他們的影子拉長再縮短。


    於是歲月就這麽轟隆隆地碾過了一個又一個生命中的切片。


    還沒吃完麵程七七的電話就來了,陸之昂拿著手機“嗯嗯啊啊”了一會兒,然後就把電話掛了。他坐在凳子上翹來翹去如同個小學生一樣,他對傅小司說:“你吃快點兒,他們在夏森街的那家卡拉ok裏麵等我們。”


    傅小司皺了皺眉頭,說:“怎麽又是這種亂七八糟的地方?”然後匆匆扒了幾口麵後站起來說,“走吧。”


    陸之昂拿出錢包付了賬。


    離開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下來了,天空有些暗紅色邊的雲彩低低地浮動著,被風卷動著朝著頭頂已經黑下來的天空移動,像是天堂著了火。


    立夏看到傅小司和陸之昂進來立刻跑過來,傅小司指了指剛才和立夏在一起的那群人,問:“都是誰?”


    立夏搖搖頭:“我也不認識,好像是七七的朋友。”


    傅小司點點頭,說:“哦,那就不奇怪了,她朋友一大堆,估計連比約克她也認識,還拜了把子。你英文考得好嗎?”


    立夏比較難以接受這個平時冷得像冰箱裏凍過頭的硬邦邦的冰磚一樣的人今天怎麽突然發了神經,講起冷笑話,於是她忍不住踢了傅小司一腳,說:“不好笑,而且我忘記告訴你我們剛訂的條約了,誰討論高考的事情誰去走廊裏跳脫衣舞。”


    傅小司張了張嘴,話到了嘴邊卻莫名其妙地消失掉了,最後小聲地哼了一句“你身材又不好”作為收尾。不過立夏沒聽到。


    立夏望著麵前的傅小司,他喝著紙杯裏的綠茶,皺著眉頭看著電視屏幕上從白變藍的卡拉ok字幕,隱約覺得他的臉上有一層白色的淺淺的光,讓他輪廓分明的臉龐顯得格外地安靜和溫柔。她想起自己三年前第一次看到傅小司時的樣子,一張清秀的孩子氣的臉,帶了不染塵世的雪霜般沒有任何表情,看人的時候眼睛裏永遠是散不盡的大霧,說話慢半拍的語速,像是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的樣子。而三年過去,當初的少年現在似乎有了男人的輪廓,柔和的臉似乎帶了些銳利,下巴的線條斜斜地斷進耳鬢裏去。她為自己剛才那一腳有點兒不好意思起來,“似乎太過親密吧?”不過好在傅小司從來就不和她計較的。可是陸之昂不一樣,立夏想,如果踢他一腳他會踢自己兩腳的。


    那天程七七一直拿著話筒唱歌,後來幹脆坐到點唱機前麵不走了,直接拿著話筒唱完一首再點下一首。陸之昂一直哇哇亂叫說受不了這個麥霸。立夏開玩笑說,看樣子她以後是準備當一個歌星了。


    立夏看著七七心裏有一些羨慕,七七唱歌是很好聽的,似乎七七做什麽事情都是很好的,念書也好,全校的學生幾乎都是她的朋友,爸爸媽媽疼愛照顧,畫得一手好畫,人也長得漂亮,總之就是個十全十美的人。


    大家似乎都在盡情地釋放壓抑的情緒,啤酒一拉開就甩了滿屋子的泡沫,再拉開一瓶就有人撲通一聲倒地。一群人上躥下跳地瘋脫了形。某某抓著話筒喊著“我是番茄”,然後地上躺了個人接了一句,“你好很高興見到你,我是黃瓜。”


    唱到十二點大家都累了,於是作鳥獸散。剩下七七、立夏、小司和陸之昂。四個人望了望不知道去哪兒,最後決定隨便走走。


    淺川的夜晚很寧靜,沒有過多的霓虹和喧鬧的人群。這裏的人大多過了十一點都會睡覺了,所以四個人走在街上連鬼都看不見一個。


    逛到街心公園坐下來。傅小司和陸之昂頭頂著頭躺在公園的躺椅上,立夏坐在他們旁邊的那張椅子上,七七有點兒累了,於是躺在她腿上睡覺。


    夏天的夜晚帶著特有的潮濕和悶熱席卷而來,路燈的光白晃晃地亮在頭頂,憑空照出一些嗡嗡的弦音,圍繞在耳邊久久不散。


    周圍很多蟲子飛來飛去。立夏揉揉眼睛覺得自己似乎也有點兒困了。傅小司和陸之昂的對話也漸漸地聽不清楚,意識朝著混沌的夢魘慢慢地滑去。


    模糊中立夏感覺傅小司靠過來,低聲問:“你最後還是填的中央美院嗎?一直沒來得及問你。”


    鼻子裏是傅小司靠近時t恤上傳來的一股幹淨的洗衣粉的味道。


    傅小司的聲音像是一種催眠,低沉的、帶著恍惚的磁性。


    她點了點頭,然後馬上意識到光線太暗他也看不到自己點頭。於是馬上說了句:“嗯。”


    也是不輕不重的。


    “如果大學還是在一起,嗯……”他停了一停,然後又接著說,“我會很開心的。”


    立夏覺得心跳突然就漏了那麽一拍。當初自己決定和傅小司填同一所大學的情景一瞬間又浮上來,讓自己覺得緊張而惶恐。隻是她很奇怪陸之昂為什麽一直沒有說話。按照以前的情形這個時候陸之昂肯定早就插了很多句話進來了。立夏轉過頭去,昏暗的光線裏還是可以看到陸之昂躺在那兒,亮著一雙眼睛,間或眨那麽兩三下。路燈下一塊陰影投在他的臉上,讓他的麵容隱沒在黑暗裏,隻剩下眼睛裏的微光。


    立夏問:“陸之昂,你呢?”


    陸之昂停了好像有那麽兩三秒鍾,然後吐出兩個字:“上海。”


    立夏點點頭,說:“嗯,那蠻好,和七七在一個城市。”


    “滾。”傅小司的聲音抬高了一點,立夏聽得出傅小司的話裏麵有一些生氣。她有點兒摸不著頭腦,不知道這個“滾”字是罵自己還是罵陸之昂。


    陸之昂坐起來,咳了咳,說:“嗯,立夏,其實我是考的上海財經,但是不用去那個學校念書,隻是需要那個大學的資格,考進財大裏麵設立的中日交流基地班,然後……直接去日本。”


    “啊,以前沒聽你說過呀。”


    “嗯,我也是今天……才告訴小司的。”


    ……


    好像大家都睡著了,淩晨三點氣溫開始下降,周圍悶熱的暑氣散去,大團大團略微帶著寒意的水汽彌漫開來籠罩在街心花園裏麵。以前聽過一些傳說,說是午夜之後,黎明之前,所有的十字路口、街心花園,都會有很多這樣遊蕩著的鬼魂,他們成群成群地凝聚成霧氣,乳白色的,低低地浮在空氣裏。


    立夏這樣想著就覺得有點兒冷,還好七七的臉靠在自己的腿上,傳來一些微熱的溫度。然後立夏似乎也睡著了。蒙矓中有人給自己披了件衣服,隻是太疲倦沒辦法睜開眼睛看看是誰。


    但衣服上幹淨的洗衣粉香味立夏還是熟悉的。


    像是做了個夢,一切恍惚地迴到三年前。自己第一次來到淺川,一出車站被整個城市遮天蔽日的香樟嚇住了,那個時候陽光如同現在一樣耀眼。整個淺川一半籠罩在盛夏墨綠色的陰影裏,一半陽光照耀,呈現出泛濫的白光。


    夢裏很多人在笑著,滿臉散發著光亮的幸福。


    1995年的盛夏。


    日光像是海嘯般席卷著整個城市。


    墨綠色的陰影像是墨汁滴落在宣紙上一般在城市表麵渲染開來。男孩子的白襯衣和女生的藍色發帶,高大的自行車和小巧的背包,髒兮兮的足球和幹淨的手帕,這些年輕的具象,都如同深海中的遊魚,緩慢地浮遊穿梭在整個城市的上空。


    是盛夏了。那些濃鬱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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