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將軍高必正朗聲道:“啟奏皇上:昨夜晚營裏有兄弟大聲叫嚷:‘皇帝就讓你做,大家都是拚了命來的,普天下的金錢財物、花花姑娘,難道你就要一人獨吞,總該讓兄弟們也分一些吧!’一個人叫,幾百人和,彈壓不下來,軍心不穩得很。”藺養成怒道:“什麽軍心不穩?都是你這種人在縱容部下。他們搶了財物姑娘,還不是將最好的分給你?”


    高必正唿的一聲,縱出身來,喝道:“藺將軍,你跟隨大王,還不過年把半年,就來對我們老兄弟唿唿喝喝,還不是想把大王的老兄弟們趕的趕、殺的殺,讓大王孤零零的真正成為孤家寡人。你們左革五營,十三家的老朋友,就想自己來坐天下、坐龍廷。”藺養成大怒,喝道:“放你的狗屁!”高必正猛力一拳,正中藺養成右眼,登時鮮血四濺。他待要再打,身後一名滿臉花白胡子的大漢搶將上來,在高必正背心上重重一推,將他推開數尺。


    十幾名將領大聲叫嚷:“老迴迴,你打我們老兄弟,想造反嗎?”眾人擁將上來,向老迴迴、藺養成二人打去。李自成隻是大叫:“自己兄弟,不可動粗!”但他叫聲柔和無力,眾人竟不理會,反打得更加狠了。眼見老迴迴、藺養成二人勢弱,頃刻間落於下風。


    袁承誌聽了眾人爭執,藺養成說得比較有理,顧全大局,眼見眾將群毆,藺養成與老迴迴勢孤,給二十多人圍住了,已給打得頭破血流,李自成卻不著力製止,左金王、革裏眼、爭世王劉希堯三人走過去想勸,卻給老兄弟們攔住了不得近前。


    袁承誌當即躍身上前,將出手毆打藺養成與老迴迴最兇的四五人後領抓住,提在一旁,順手點了輕微穴道,讓他們一時不能再上前打人。這般幾次提開,藺老二人身邊便無毆擊他們之人。兩人神情狼狽,滿臉是血。李自成隻說:“自己兄弟,不可動粗。”袁承誌大聲喝道:“皇上有旨,不可動手打人,大家該當遵旨!”


    眾人慢慢安靜下來,仍不停口議論。權將軍劉宗敏叫道:“李岩、袁承誌,你們毆打大王的老兄弟,打老本,吃老本,拉攏左革五營,拉攏曹操的舊屬,是存心造反嗎?”袁承誌道:“我是遵奉皇上的旨意,製止眾兄弟動武,幾時打過人了?曹操、劉備、關公、諸葛亮,他們死了幾千年啦,還有什麽舊屬?我去拉攏他幹麽?劉將軍,你說話有點胡裏胡塗!”劉宗敏怒道:“什麽胡裏胡塗?老迴迴馬守應,難道你不是曹操羅汝才的好朋友?老迴迴,你自己倒說說看,你毆打大王的老兄弟,是不是想為曹操報仇,要為他翻案啊?”


    老迴迴臉上鮮血一滴滴的往衣襟上流,他指著自己的臉,說道:“劉將軍,你瞧瞧,是我打了大王的老兄弟,還是大王的老兄弟打了我。咱們同在大王麾下殺官造反,該當齊心合力,同生共死,你怎麽又分什麽老兄弟、新兄弟,豈不讓大家寒心?剛才若不是這位袁兄弟拉開打我的人,我早給你們老兄弟打死了。”


    他轉頭向著李自成道:“大王,你倒說說這個理看。我向來是曹操的老朋友,可是我做人有什麽含糊了?曹操當年投降熊文燦,操他娘的不要臉,老子跟他絕交,碰上他的隊伍,老子就拚命的打,可有半點手軟?後來他轉而跟了張獻忠,老子才跟他重行套交情。前年他轉投大王,還不是我拉攏的?大王封他為‘代天輔民威德大將軍’,那好得很啊,他為大王出了不少力氣,隊伍也大了,攻下不少城池。劉將軍你就喝醋,曹操的位子高過了你,你就說他的壞話,造他的謠。大王聽信了那個姓陳王八蛋的謠言,說曹操要向朝廷投誠,要殺大王,那全是假的。大王先下手為強殺了他,後來大王說後悔得很。這都是你們強要分老兄弟、新兄弟闖的禍。大家拿起了刀子跟官軍拚命,個個是好兄弟,有什麽老的新的好分?你瞧著我們新兄弟不順眼,那麽你們老兄弟就把我們新兄弟殺個幹幹淨淨好了。劉將軍,你想殺盡我們新兄弟,隻怕也沒這麽容易呢!”他邊說邊伸袖子拭血,眉毛、胡子上全沾滿了鮮血,神情可怖。


    李自成揮揮手道:“馬兄弟,舊事不必提了。曹操人也死了,他的部下都去投了張獻忠,還有什麽說的?”他提到曹操,似乎有點心灰意懶,也似有些內疚於心。


    李岩等知道李自成襲殺綽號曹操的羅汝才,是中了黃州姓陳書生的反間之計,不但自傷大將,而且兩軍自相殘殺,逼得羅汝才一支精銳之師投向張獻忠。眾大將人人心寒,均覺羅汝才功高戰勇,部屬了得,隻因大王疑心他想篡奪己位,便即加害。這一件大冤案,對李自成的大業打擊沉重。李岩當年曾竭力勸阻,李自成卻信了劉宗敏等人之言,釀成大錯。其後李自成也深為懊悔,但他並不認錯,此刻老迴迴忍不住抖了出來,李岩等料想以李自成生性之忌刻,老迴迴今後不免要遭報複。


    李自成向眾兄弟一個個瞧過去,尋思:“畢竟是宗敏他們老兄弟靠得住,他們決計不會反我。老迴迴、亂世王、爭世王、左金王、革裏眼這些人,他們自己義氣深重,跟我有什麽義氣?一遇到好機會,隻怕還會殺了我為曹操報仇呢!”向侄兒李雙喜、老兄弟劉宗敏、表弟高必正等瞧了一眼,想到了四年前在魚腹山給官軍圍困的事:


    ……那時官軍四麵八方圍住了,幾次突圍不得,我無可奈何,便想上吊,以免落入官軍手中。雙喜極力勸阻,說道拚死一戰,就算給官兵殺了,也要多拚幾個。我部下將官好多人出去投降了。我走進一座廟宇,身邊隻宗敏跟隨著,我向居中而坐的關帝爺爺作了三個揖,對宗敏道:“宗敏,咱們深入絕地,已經走投無路了。”


    我抽出身邊寶刀交給宗敏,說道:“我要請關老爺指點,我把杯珓擲下去,如果是陽珓,吉利的,咱們拚命再幹!要是陰珓,那是菩薩教咱們不必多傷人命了。三次都是陰珓,你就一刀砍了我的頭,提了我首級出去投誠,叫眾兄弟都不必打了,保住自己性命和家人的性命要緊。大明天子氣運還在,咱們幹他不過。天意是這樣,沒什麽好說的。”宗敏把刀接過去,往地下一拋,說道:“大哥,我決不能殺你頭,倘若菩薩教咱們不幹了,我換上你的衣服,冒充是你,你砍了我頭出去假投降好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搖了搖頭,說道:“兄弟,不行,他們認得我。你砍我的頭好了。”


    我跪下來向關帝磕頭,說道:“關老爺,小人李自成受官府欺壓,給財主拷打,受逼不過,起來造反,隻盼能讓天下的苦人兄弟有口飯吃,活得下去。算命的、看相的都說我有天子之分,命中是要做皇帝的,也不知是真是假。今日小人身在絕路,命在頃刻,請關老爺指點明路,到底小人今生今世是不是有做天子的命?倘若沒有,小人一個人死了也就是了,不必累得千萬兄弟們都送了性命。”


    我拿起神案上的杯珓,站起身來,雙手過頂,祝告說:“關老爺保佑,請你指點明路。”恭恭敬敬的向上拋起,劈啪一聲,杯珓落下地來,我閉了眼睛不敢去看,如是兇兆,就由宗敏一刀將我腦袋砍了下來,也不用擔驚受怕,受這沒了沒完的煎熬。隻聽得宗敏歡聲大叫:“陽珓,陽珓,大哥,大吉大利!”我睜開眼來,隻見麵前一對杯珓都是背脊向上,是大吉大利的陽珓。我還不信,又向關老爺祝告,再擲一次,仍是陽珓。我再向關老爺祝告,第三次把杯珓丟得好高,眼睜睜的盯著,見一對杯珓落了下來,在地下一陰一陽,忽然間那陰珓翻了個身,變成陽珓。


    三卜三吉,我更無懷疑,兩個人精神大振,出去跟眾兄弟說了,大家都叫:“李大王命中要做天子,大夥兒幹下去,個個有好日子過!大王坐龍廷,大夥兒也決計差不了!”就這樣,好多兄弟燒了行李輜重,殺了自己妻子、兒子,免得礙手礙腳,輕騎急奔,從鄖陽、均縣殺入河南。官兵再也圍不住,正好碰到河南大旱,數萬災民都跟從了我,從南陽攻宜陽,殺了知縣唐啟泰,攻入永寧,殺了知縣武大烈,這樣一來,官兵再也阻我不住了。我們打一仗,勝一仗,一直攻進了北京城……


    李自成迴想起那日在關帝廟中投擲杯珓的情景,身子一顫,不由得出了一陣冷汗,心想:“那日伴著我的,如果不是老兄弟劉宗敏,而是老迴迴、左金王、革裏眼這些新兄弟,倘若我擲出來的不是大吉大利的陽珓,而是不吉不利的陰珓,他們必定會砍了我的頭出去投降,既保自己性命,又有功名富貴,為什麽不幹?”


    劉宗敏道:“啟奏皇上,那一年在魚腹山中被圍,你三卜三吉,關老爺說得清楚不過,你命中要做天子。就算新兄弟們不來歸附,你還是要坐龍廷的。那日老兄弟們燒了行李財物,殺了大老婆、小老婆,就是決心跟隨你殺官兵、打天下。皇上啊,人心是肉做的,就算他們一個個都不罵我,不操我劉宗敏的老娘,天地良心,他們今日要搶迴當年燒了的行李財物,搶迴一個大老婆、小老婆,我劉宗敏也決計不忍心殺了他們!”說到這裏,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


    李自成舉起左袖,自己拭了拭眼淚,心想:“這江山,總是依靠老兄弟們打的,要是讓老兄弟寒了心,大家不肯為我出死力,明朝雖已推倒,還有滿清大軍呢,張獻忠的兵力就不比我差。老迴迴他們的‘左革五營’看來也挺靠不住。牛金星先前還說,百姓說什麽‘十八子,主神器’,這‘十八子’不是說我李自成,而是李岩,下麵還有一句‘山下石,坐龍椅’,連起來就是:‘十八子,主神器,山下石,坐龍椅。’操你奶奶的,還挺押韻呢。山下石,可不是個‘岩’字嗎?那金蛇王袁承誌,是李岩的義弟,手下的兵將驍勇善戰,可輕視不得呢!”情不自禁的橫眼向李岩瞧去,見他一臉平靜無事的模樣,伸出雙手,似乎向人懇求,說道:“各位兄弟,大家靜一靜,聽皇上的吩咐。咱們自己好兄弟,隻能一致對外,可決不能自己人打自己人,自己人殺自己人。”


    李自成登時怒氣勃發,心想:“你說決不能自己人殺自己人,明著是罵我殺曹操是殺錯了。他對我無禮,暗中計算想殺我,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子倘若不是先下手為強,給曹操先下了手,你李岩難道會給我報仇麽?你滿肚皮鬼計,不錯,你會給我報仇的,你統率眾兄弟,去殺了曹操,那可不就是‘山下石,坐龍椅’麽?哼,哼!”當即大聲叫道:“袁承誌,你出去!你新來乍到,不能打老兄弟,聽到了嗎?”


    袁承誌想辯:“我沒打老兄弟。”但見李岩向自己使個眼色,下頦向外一擺,當即會意,應道:“是!屬下告退!”轉身出殿。李岩也躬身道:“屬下告退。”


    老迴迴、革裏眼、左金王、亂世王、爭世王等均想,倘若爭鬥再起,隻有給老兄弟們魚肉的份兒,正要辭出,隻見一個中等身材的大將走上兩步,躬身道:“請皇上下旨,到底咱們對弟兄們怎麽說才是?”李自成道:“穀兄弟,你說該當怎麽說?”那將軍叫做穀大成,說道:“屬下隻懂得聽皇上吩咐拚了命打仗,皇上怎麽說,大夥兒就怎麽幹。”爭世王劉希堯心想:“這穀大成倒機伶得緊,我也湊上幾句。”說道:“穀大哥說得對,大夥兒不可爭吵,人人聽皇上的聖旨便是。”


    眾人身後一個聲音輕聲道:“陳圓圓不能送還給吳三桂,咱們搶了的花姑娘,可也不能送還了。”劉宗敏大聲道:“有什麽話,站到前麵來說。躲在後麵做縮頭烏龜,偏要放屁!”後麵那人自然不敢再開口,一時之間,大廳上寂靜無聲。


    李自成心想:“我還要依靠老兄弟,可不能管得他們太緊了。張獻忠隻要說一句:‘大夥兒來跟我,金銀財寶花姑娘,誰搶到就是誰的,老子決計不管。’哄的一下,隻消半天功夫,我手下幾十萬人全都投了他去,我一個光杆兒還做什麽狗屁皇帝。”明知縱容部下奸淫擄掠,大大不對,但騎上了虎背,實逼處此,要把如花似玉的陳圓圓從後宮拉出來送還給吳三桂,可萬萬舍不得,何況送不到半路,多半就會給劉宗敏、穀大成、老迴迴他們搶了去,大家還不是一場空。不由得長歎一聲,說道:“大夥兒這就散了罷,辛苦了這麽久,也該過幾天好日子了。能勸得弟兄們收一收手,那是最好!要是當真不聽話,要找些兒樂子,大家是過命的好兄弟,個個是我心頭的肉,還真能把他們一個個都殺了剮了嗎?”說著搖了搖頭。


    老迴迴朗聲道:“大王,兄弟們搶掠財物婦女的事,你既說這麽辦,大家就這麽辦!乘著眾位將軍、大臣都在這裏,曹操羅汝才大哥的冤枉,可得平反。”


    李自成臉色一變,沉聲道:“怎麽平反?要殺了我為他抵命麽?”左金王賀錦說道:“那當然不是。皇上所以要殺羅大哥,是錯聽了那壞鬼書生陳黃中的讒言。他說羅大哥軍中的馬,屁股上都烙了個‘左’字,是要投向左良玉。其實,羅大哥是中了陳黃中的詭計,把馬軍五千匹馬屁股上全都烙了字。馬軍分為前後左中右五隊,也就分烙了前、後、左、中、右五個字,以免混亂。那陳黃中叫人牽了來給大王瞧的,全是左隊馬軍的馬,自然都烙了個‘左’字。大王信了他,就派兵偷襲羅大哥,把他殺了,羅大哥可死得不明不白啊。大王要是不信,咱們再去牽四千匹馬來,有的烙了‘前’字,有的烙了‘後’字,有的烙了‘右’字,有的烙了‘中’字。羅大哥忠心耿耿,他可真死得冤啊!”他轉頭叫道:“牽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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