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得宮來,隻見大殿皇極殿上設了盛宴,李自成正在大宴諸將,絲竹盈耳,酒肉流水價送將上來。李自成已喝得微醺,見到袁承誌,喜道:“好,袁承誌,你也過來喝一杯!”袁承誌躬身道:“是!”走近去接過李自成手中酒杯,一飲而盡。


    坐在李自成左側的一名將軍霍地站起身來,喝道:“袁承誌,你好大的膽子,仗了誰的勢力,敢殺我部屬?”袁承誌見這人滿臉濃髯,神態粗豪,想來便是權將軍劉宗敏了,說道:“這位是權將軍麽?”那人道:“正是。大王不過封了你個小小果毅將軍,你就不把我權將軍瞧在眼裏了,竟敢殺我部下!”說著伸手抓住刀柄,將刀拔出一半,啪的一聲,又送刀入鞘。霎時之間,殿上數百人寂靜無聲。


    袁承誌道:“大王入城之時曾有號令,有誰殺傷百姓,奸淫擄掠,一概斬首。在下見到本軍兄弟正在虐殺百姓,這才出手阻止,實非有意得罪,還請權將軍見諒。”


    劉宗敏冷笑道:“這天下是大王的天下,是我們老兄弟出死入生、從刀山槍林裏打出來的天下。我們會打江山,難道不會坐江山麽?你來討好百姓,收羅人心,到底是什麽居心?”袁承誌道:“大王剛才說過,他自己也就是百姓。”劉宗敏哈哈大笑,說道:“大王打江山的時候是百姓。今日得了天下,坐了龍廷,便是真命天子了,難道還是老百姓嗎?你這小子胡說八道!”袁承誌默然不語。


    李自成笑道:“好啦,好啦!大家自己兄弟,別為這些小事傷了和氣。來來來,你們兩個幹一杯。宗敏,我知你隻因袁承誌得了公主,為此喝醋。皇宮裏美女要多少有多少,待會你自己去挑選便是。”劉宗敏道:“大王,崇禎的公主卻隻有一個。”李自成向袁承誌笑道:“他定要你的公主,你就瞧在我麵上,讓了給他罷。你們一殿為臣,和氣要緊。”


    袁承誌不由得愕然,想起了阿九,登時茫然若失,手一鬆,酒杯掉落,跌成碎片。李自成怒道:“你就算不肯,也不用向我發脾氣。”袁承誌忙躬身道:“屬下不敢。”


    忽聽得絲竹聲響,幾名軍官擁著一個女子走上殿來。那女子向李自成盈盈拜倒,拜畢站起,燭光映到她臉上,眾人都不約而同的“哦”了一聲。


    那女子目光流轉,從眾人臉上掠過,每個人和她眼波一觸,都如全身浸在暖洋洋的溫水中一般,說不出的舒服受用。隻聽她鶯鶯嚦嚦的說道:“賤妾陳圓圓拜見大王,願大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自成哈哈大笑,說道:“好美貌的娘兒!”劉宗敏道:“大王,那崇禎的公主,小將也不要了。你把這娘兒給了我罷。”牛金星道:“劉將軍,這陳圓圓是鎮守山海關總兵官吳三桂的愛妾,號稱天下第一美人。大王特地召來的,怎能給你?”劉宗敏聽得李自成自己要,不敢再說,目不轉瞬的瞪視著陳圓圓,骨都一聲,吞了一大口饞涎。


    皇極殿上一時寂靜無聲,忽然間當啷一聲,有人手中酒杯落地,接著又是當啷、當啷兩響,又有人酒杯落地。適才袁承誌的酒杯掉在地下,李自成甚是惱怒,此刻人人瞧著陳圓圓的麗容媚態,竟然誰也沒留神到別的。


    忽然間坐在下首的一名小將口中發出嗬嗬低聲,爬在地下,爬過去抱陳圓圓的腿。陳圓圓一聲尖叫,避了開去。那邊一名將軍叫道:“好熱,好熱!”嗤的一聲,撕開了自己衣衫。又有一名將官叫道:“美人兒,你喝了我手裏這杯酒,我就死也甘心!”舉著酒杯,湊到陳圓圓唇邊。


    一時人心浮動,滿殿身經百戰的悍將都為陳圓圓的美色所迷。


    袁承誌隻看得暗暗搖頭,便欲出殿,忽聽得李岩大聲喝道:“大王駕前,眾兄弟不得無禮。”一名將軍哈哈大笑,說道:“我伸一個小指頭兒,摸一摸美人兒的雪白臉蛋,那也不打緊吧!”說著伸出手指,一步一步的向陳圓圓走去。李自成喝道:“把美人兒送到後宮去。宋獻策,你帶兵看守。”宋獻策答應了,領著陳圓圓入內。


    數十名軍官一齊蜂擁過去,爭著要多看一眼,直到陳圓圓的後影也瞧不見了,才戀戀不舍的慢慢歸座。一人舉鼻狂嗅,說道:“美人兒的香氣,聞一聞也是前世修來的。”一人說道:“這不是人,是狐狸精變的,大王不可收用。”另一人道:“就算是吃人妖魔,我隻要抱她一抱,立刻給她吃了,那也快活得很。”


    李自成一口一口喝酒,臉上神色顯是樂不可支,眼光從袁承誌臉上瞧到李岩臉上,又轉眼瞧到劉宗敏,說道:“咱們雖然得了天下,卻不可虐待百姓。宗敏,你傳下令去,北京城內,不得劫掠財物,強占婦女。”劉宗敏應道:“是!”又道:“大王,北京城裏有的是貪官汙吏,富豪財主,沒一個好人,他們家裏財物婦女,都是從百姓家裏搶來的。弟兄們奪他們迴來,也不算理虧吧!”李自成默然不語。


    李岩走上幾步,說道:“大王,吳三桂擁兵山海關,有精兵四萬,又有遼民八萬,都是精悍善戰。大王已派人招降,他也已歸順,他的小妾,還是放還他府中,以安其心為是。”劉宗敏冷笑道:“吳三桂四萬兵馬,有個屁用?北京城裏崇禎十多萬官兵,遇上了咱們,還不是希哩花啦的一古腦兒都垮了。”李自成點頭道:“吳三桂小事一樁,不用放在心上。他如投降,那是識好歹的,否則的話,還不是手到擒來?吳三桂難道比孫傳庭、周遇吉還厲害麽?”


    李岩道:“大王雖已得了北京,但江南未定……”李自成揮手道:“大家喝酒,大家喝酒!此刻不是說國家大事的時候。”李岩隻得道:“是。”退了下去,坐在袁承誌身邊,低聲道:“一切小心,須防權將軍對你不利。”袁承誌點點頭。


    李自成喝了幾杯酒,大聲道:“大夥兒散了罷,哈哈,哈哈!”飛腳踢翻桌子,轉身而入。眾將一哄而散。許多人不住口稱讚陳圓圓美麗,宮門前後盡是汙言穢語。


    袁承誌隨著李岩出殿,在宮門外遇到胡桂南和洪勝海,吩咐將兩名軍官放了。


    四人剛轉過一條街,見數十名闖軍正在一所大宅中擄掠,拖了兩名年輕婦女出來。兩名女子隻是哭叫,掙紮著不肯走。李岩大怒,喝令部屬上前拿問。眾闖軍見是製將軍到來,發一聲喊,拋下婦女財物便逃走了。


    一路行去,隻聽得到處都是軍士唿喝嘻笑、百姓哭喊哀唿之聲。大街小巷,闖軍士卒奔馳來去,有的背負財物,有的抱了婦女公然而行。李岩見禁不勝禁,拿不勝拿,隻有浩歎。袁承誌本來一心想望李自成得了天下之後,從此喜見升平,百姓安居樂業,但眼見今日李自成和劉宗敏、牛金星等人的言行,又見到滿城士卒大肆擄掠的慘況,比之崇禎在位,隻有更加淩厲殘酷。滿腔熱望,登時化為烏有。


    再走得幾步,隻見地下躺著幾具屍首,兩具女屍全身赤裸。眾屍身上傷口中兀自流血未止。袁承誌這時再也忍耐不住,握住李岩的手,說道:“大哥,你說闖王為民伸冤,為……為百姓出氣,就是這樣麽?”說著突然坐倒在地,放聲大哭。


    李岩也是悲憤不已,說道:“我這就去求見大王,請他立即下令禁止奸淫擄掠。”拉起袁承誌,迴到皇宮,向衛士說有急事求見闖王。


    衛士稟報進去,過了一會,出來說道:“製將軍,大王已經睡了,誰也不敢驚動。請將軍明天來吧。”李岩道:“我跟隨大王多年,有事求見,大王深更半夜也必接見。你再去稟報。”那衛士又進去半晌,出來時滿臉驚惶,顫聲道:“大王大發脾氣,說小人再去囉唕,立刻砍了我腦袋。”李岩道:“好,我便在這裏等著,等大王醒了之後再見。”對承誌道:“兄弟,你先迴去休息吧。”承誌道:“我在這裏陪伴大哥。”要胡桂南、洪勝海二人先迴,以免青青等掛念。兩人坐在宮門前階上。


    兩人等到天色大明,才見一名衛士從內宮出來,說道:“大王召見。”兩人跟著他來到一間房中,那衛士便出去了。直等了兩個多時辰,眼見將近午時,李自成始終不出來。兩人你瞧著我,我瞧著你,都覺甚焦急。又過得大半個時辰,一名衛士匆匆出來,對李岩與袁承誌道:“製將軍、果毅將軍,皇上請兩位去金鑾殿會商大事。”


    李岩與袁承誌跟著他走過兩個庭園,通過一條長長的走廊,隻見到處有手執刀槍的軍士守衛。眾軍士認得李岩,也不查問,有的還躬身行禮。兩人走進一座小殿之中,隻聽得隔壁傳來李自成忿怒的聲音:


    “把明朝做大官的人捉來拷打,要他們交出金銀,那當然是應該的。豪富人家欺壓窮人多狠,要逼他們把錢財吐出來,不過是報一報從前的怨仇。殺人抵命,欠債還錢,血債血償,有什麽不該了?”說到後來,幾乎已是吼叫,還聽得啪啪之聲不斷,當是他以手掌擊桌。


    李岩與袁承誌走進殿去,隻見好大一座大殿,殿大陰暗,四周巨燭點得明晃晃地。李自成坐在中間一張披了黃色椅套的大椅中,滿臉怒色,伸拳擊打麵前桌子。


    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躬身說道:“啟稟大王,你說得很是。弟兄們打寧武關,死傷很大,大家前仆後繼,毫不退縮,終於打垮了周遇吉。寧武關隻是個關口,沒什麽油水的,弟兄們隻盼打進北京城,能好好享一下福。我部下的好兄弟咬著牙齒,一個個的倒了下來,傷口中鮮血直噴,沒一人有半點退縮。屬下見到這許多好兄弟一個個的送命,心裏疼得好生難受,隻有揮刀拚命。皇上大王,咱們過去攻下一座城池,總得休兵三天或是五天,讓眾兄弟找些樂子,尋那些狗官財主報仇,那些狗官、財主們敲榨我們難道少了?搶了我們的老婆、女兒去,難道少了?大王,我們是報仇!你先前下了軍令,不準弟兄們在北京城裏找樂子,說什麽奸淫擄掠者殺。大王,屬下沒用得很,倘若真是這樣,屬下帶兵是帶不來了,沒一個弟兄肯服我,我要是也說奸淫擄掠者殺,我部下個個操我的娘,個個要破口大罵我高必正:‘我操高必正的十八代祖宗!’”


    李自成哈哈大笑,說道:“高表弟,你要跟我說的,就是這幾句話嗎?隻怕我還沒下這道命令,你心裏早就在操我李自成的奶奶了!”高必正道:“屬下萬萬不敢!您是我長親,我怎敢無禮?大王的奶奶,就是我的奶奶!我聽皇上大王的話,火裏火裏去,水裏水裏去,有什麽話,隻會對皇上大王直說。”


    一個文官模樣的人踏上一步,朗聲道:“高將軍,皇上既已坐了龍廷,咱們今後就隻稱皇上,要不然是稱陛下,不用叫什麽皇上大王。”李自成笑道:“喻上猷是做過官的人,懂得規矩,大家以後就這樣叫罷。”


    殿上四五十人齊聲說道:“是,皇上!”李岩和袁承誌也跟著叫了一聲。


    李自成微笑道:“袁承誌,這個喻上猷,在崇禎手下做禦史的官,跟你爹爹曾一殿為臣,他識得天命,向我投誠。明朝的官兒中,他是個知道好歹的,我封了他做兵政府尚書,算是個大官了。咱們大順朝以後該封什麽官,該辦什麽事,他會好好說的。”袁承誌應道:“是!皇上應天順人,普天下萬民擁戴。”


    李自成大聲道:“剛才高必正製將軍說的話也有些道理,咱們倒不是怕弟兄們操咱們的娘,就怕他們灰了心,打仗不肯拚命。現今大半個江山還沒打下來,關外的滿洲兵,也還得好好對付。”


    一個高高瘦瘦、穿著青色短衣褲的人踏上一步,嘶聲道:“大王,弟兄們打仗出不出力,那倒不打緊。咱們不是要弟兄們拚了自己性命來為咱們打天下、坐龍廷。弟兄們大家實在苦不過,不起來殺官造反,個個就沒了性命。咱們不是為了貪圖金銀財寶、為了要搶花姑娘,咱們是給貪官財主逼得活不下去了,這才拚命。各位兄弟,對不對啊?”


    十幾名將領紛紛說道:“亂世王,你說得好,咱們都是豁出去了,不得不幹!”


    李自成道:“很好,藺兄弟,你很會說話。依你說,該當怎樣?”那個高瘦漢子名叫藺養成,混號“亂世王”,是“左革五營”的主帥之一,投入李自成屬下未久,不算是李自成的老兄弟,但他領有數萬名部屬,勇悍善戰,李自成不得不對他另眼相看。藺養成道:“大王,屬下隻會奉你號令,帶領了兄弟們打官軍,天下大事是不懂的。”


    李自成道:“你們‘左革五營’的五位主帥,個個有智有勇,見識不凡。好像老迴迴哪、左金王哪、革裏眼哪、爭世王哪、你藺兄弟哪,既會帶兵,又會安民。牛金星啊,那叫什麽?這叫做出將入相,都是宰相之才,是不是?”牛金星躬身道:“五位主帥的確都是出將入相之才,他們歸附皇上,既是皇上的福份,也是五王的福份,這叫做明主功臣,相得益彰啊。”


    那喻上猷道:“啟奏皇上,五王的稱唿,是草莽英雄殺官造反時號召之用,今後似乎須得改一改。倘若要封王,請皇上另外封個有點氣派的王號,況且老迴迴馬將軍、革裏眼賀將軍兩位就沒王號。橫天王王將軍、改世王許將軍兩位的王號,也得改一改。”牛金星附和道:“是啊!從前咱們要變天改世,所以叫做改世王、爭世王、橫天王。現下天下是皇上的天下,皇上的世界萬萬年,再叫什麽‘改世’、‘爭世’、‘亂世’,就不妥當了。再說,金蛇是條小金龍,‘金蛇王’的稱號,也得改一改才是。”


    李自成皺眉道:“這些名號,將來總是要改的。有功之人,封王、封公、封侯,封大將軍、副將軍,一個也不會落空。”眾將轟然稱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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