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承誌迴身又待去刺皇太極時,那道人的拂塵已向他腦後拂來,拂絲為內勁所激,筆直戳至,猶似杆棒。袁承誌無奈,隻得迴劍擋開。


    兩人這一搭上手,登時以快打快,瞬息間拆了二十餘招。袁承誌竭盡平生之力,竟絲毫占不到上風,越鬥越心驚,突然間風聲過去,右頰又給拂塵掃了一下,料想臉頰上已多了數十條血痕,驀地裏青青的話在腦海中一閃:“承誌哥哥,韃子皇帝刺得到果然好,刺不到也就罷了,你自己可千萬要保重。”眼見敵人如此厲害,隻得先謀脫身,他一邊鬥,一邊移動腳步,漸漸移向殿口。那道人冷笑道:“在我玉真子手下也想逃命麽?癡心妄想!”說著拂塵連進三招,盡是從意料不到的方位襲來。袁承誌一時不知如何招架才是,腳下自然而然的使出木桑所授“神行百變”步法,東竄西斜,避了開去。不料這玉真子如影隨形,竟於他的“神行百變”步法了然於胸,袁承誌閃到東,他跟到東,竄到西,他追到西。袁承誌雖讓開了那三招,卻擺脫不了他源源而來的攻擊。


    這一來,兩人都感大奇。玉真子叫道:“你叫什麽名字?是木桑道人的弟子嗎?”袁承誌道:“不是。”玉真子問道:“你怎地會鐵劍門的步法?”袁承誌反問:“你是漢人,怎地反幫韃子?”玉真子怒道:“倔強小子,死到臨頭,還在胡說。”唰唰兩招。


    袁承誌眼見對方了得,稍有疏神,不免性命難保,當即凝神致誌,使開本門華山派劍法接招。玉真子看了數招,叫道:“啊,你是華山派穆老猴兒門下的小猴兒,是不是?”袁承誌不肯隱瞞師門,喝道:“是便怎樣?”一招“蒼鬆迎客”,長劍斜出,內力從劍身上嗤嗤發出,姿式端凝,招迅勁足。玉真子讚道:“好劍法,小猴兒不壞!”


    袁承誌罵道:“你這做漢奸的賊道!”玉真子笑道:“老猴兒也不是我對手,你小猴兒更加不用想。”袁承誌不再說話,全神貫注的出劍拆招。玉真子微一疏神,左臂竟讓金蛇劍的尖鉤劃了淺淺一道口子。這一來,他再也不敢托大,舞動拂塵疾攻。


    兩人翻翻滾滾的鬥了二百餘招,兀自難分高下,都暗暗駭異。袁承誌不敢亂使金蛇劍法和木桑所授功夫,前者究未十分純熟,後者對方似所深知,招招使的盡是華山派本門劍法。金蛇劍本來鋒銳絕倫,無堅不摧,但玉真子的拂塵塵絲柔軟,毫不受力,竟削它不斷。金蛇劍與拂塵招術變幻,勁風鼓蕩,崇政殿四周巨燭忽明忽暗。


    又拆數十招,驀聽得皇太極以滿洲語唿喝幾句,六名布庫武士分從三麵撲上。袁承誌料想今日已刺不到韃子皇帝,急揮長劍疾攻兩招,轉身向殿門奔出。玉真子拂塵揮出,塵絲已卷住了金蛇劍的尖鉤。兩人同時拉扯,片刻間相持不下。便在這時,兩名武士已同時撲上來抓住了袁承誌雙臂。


    袁承誌大喝一聲,鬆手撤劍,雙掌在兩名武士背上推拍,運起混元功內勁,兩名武士身不由主的向玉真子撞去,玉真子無奈,隻得也鬆開拂塵柄,出掌推開兩名武士,嗆啷啷一響,拂塵與金蛇劍同時掉落。便在這時,兩名武士已抱住了袁承誌雙腿。


    玉真子右掌向袁承誌胸口拍到。袁承誌雙足凝立,還掌拍出。兩名武士拚命拉扯,要將他扳倒,卻那裏扳得動?玉真子掌來如風,瞬息之間連出一十二掌。袁承誌一一解開,突然頸中一緊,一名武士撲到他背上,伸臂扼住了他咽喉。袁承誌左肘向後撞出,正中他胸腹之間。那武士狂噴鮮血,都噴在袁承誌後頸,熱血汩汩從他衣領中流向背心,扼住他咽喉的手臂漸鬆。袁承誌正待運勁擺脫,一名武士撲上來扭住了他右臂。玉真子乘機出指疾點,袁承誌伸左手擋格。他雖隻剩下左臂可用,仍擋住了玉真子的七指連點。


    玉真子右指再點,左掌拍向袁承誌麵門。袁承誌忙側頭相避,左臂卻又給一名武士抱住了。玉真子噗噗噗連點三下,點了他胸口三處大穴,笑道:“放開吧,他動不了啦。”四名抱住袁承誌雙手雙腿的武士卻說什麽也不放手。


    皇太極的侍衛隊長拿過鐵鏈,在袁承誌身上和手足上繞了數轉,眾武士這才放手,將伸臂扼在袁承誌頸中的武士扶下來時,隻見他凸睛伸舌,早氣絕而死。


    皇太極道:“玉真總教頭和眾武士、眾侍衛護駕有功,重重有賞。老鮑、老寧,你們受傷了嗎?”鮑承先和寧完我已由眾侍衛扶起,哼哼唧唧的都說不出話來。


    皇太極迴入龍椅坐下,笑吟吟的道:“喂,你這年輕人武功強得很哪,你叫什麽名字?”袁承誌昂然道:“我行刺不成,快把我殺了,多問些什麽?”皇太極道:“是誰指使你來刺我?”


    袁承誌心想:“我便照實而言,也好讓韃子知道袁督師有子。”大聲道:“我是前薊遼督師袁公的兒子,名叫袁承誌。你韃子侵犯我大明江山,我千萬漢人,恨不得食你之肉。我今日來行刺,是為我爹爹報仇,為我成千成萬死在你手下的漢人報仇。”


    皇太極一凜,問道:“你是袁崇煥的兒子?”袁承誌道:“正是。我名叫袁承誌,便是要繼承我爹爹遺誌,抗禦你韃子入侵。”


    眾侍衛連聲唿喝:“跪下!”袁承誌全不理睬。皇太極揮手命眾侍衛不必再喝,溫言道:“袁崇煥原來有後,那好得很啊。你還有兄弟沒有?”袁承誌一怔,心想:“他問這個幹麽?”說道:“沒有!”皇太極問道:“你受了傷沒有?”袁承誌叫道:“快將我殺了,不用你假惺惺。”


    皇太極歎道:“你爹爹袁公,我是很佩服的。可惜崇禎皇帝不明是非,殺害了忠良。當年你爹爹跟我曾有和議,明清兩國罷兵休民,永為世好。隻可惜和議不成,崇禎反而說這是你爹爹的大罪,我聽到後很是痛心。崇禎殺你爹爹,你可知是那兩條罪名?”


    袁承誌默然。他早知崇禎殺他爹爹,有兩條罪名,一是與清酋議和,勾結外敵,二是擅殺皮島總兵毛文龍。孫仲壽、應鬆等說得明白,當日袁督師和皇太極議和,隻是一時權宜之計,清兵勇悍善戰,弓馬之技天下無雙,明兵力所不敵,隻有等練成了精兵之後,方有破敵機會,議和是為了練兵與完繕城守。至於毛文龍貪贓跋扈,劫掠百姓,不奉朝命,不聽指揮,不殺他無以整肅軍紀。


    皇太極道:“你爹爹是崇禎害死的,我卻是你爹爹的朋友。你怎地不分好歹,不去殺崇禎,卻來向我行刺?”袁承誌道:“我爹爹是你敵人,怎會是你朋友?你使下反間計,騙信崇禎,害死我爹爹。崇禎要殺,你也要殺。”皇太極搖搖頭,道:“你年輕不懂事,什麽也不明白。”轉頭向範文程道:“範先生,你開導開導他。”袁承誌大聲道:“你想要我學洪承疇麽?哼,袁督師的兒子,會投降滿洲嗎?”


    這時崇政殿外已聚集了不少文武官員,都是聽說有刺客犯駕、夤夜趕來護駕的。皇太極道:“祖大壽在這裏嗎?”階下一名武將道:“臣在!”走到殿上,跪下磕頭。


    袁承誌心中一凜,祖大壽是父親當年麾下的第一大將,父親給崇禎下旨擒拿時,他義憤不服,帶兵反出北京,後來父親在獄中修書相勸,他才再接崇禎令旨。他與清兵血戰前後數十場,但崇禎對他疑忌,每次都不予增援,致在大淩河為皇太極重重圍困,不得已而投降;此後降了又反,在錦州數場血戰,後援不繼,被擒又降。心想:“他對我爹爹雖然不錯,但投降韃子總是大大不該。”忍不住高聲斥道:“祖大壽,你這無恥漢奸!”


    祖大壽站起身來,轉頭瞧著他。袁承誌見他剃了額前頭發,拖根辮子,頭發已然花白,容色憔悴,全無統兵大將的半分英氣,喝道:“祖大壽,你還有臉見我嗎?你死了之後,有臉去見我爹爹嗎?”


    祖大壽在階下時已聽到皇太極和袁承誌對答的後半截話,突然眼淚從雙頰上流了下來,顫聲道:“袁公子,你……你長得這麽大了,你……你三歲的時候,我……我抱過你的。”袁承誌怒道:“呸,給你這漢奸抱過,算我倒黴!”祖大壽全身顫抖,張開雙臂,踏上兩步,似乎又想去抱他,但終於停步,張嘴要待說話,聲音卻啞了,隻“啊,啊,啊”幾聲。


    皇太極道:“祖大壽,這姓袁的交你帶去,好好勸他歸順。當真不降,咱們把他千刀萬剮。哼,這小子膽子倒大,居然來向朕行刺,嘿嘿,嘿嘿。”祖大壽跪下不住磕頭,說道:“皇上天恩,臣當盡力開導。”皇太極點頭道:“好,你帶他去吧!”


    祖大壽走到袁承誌身邊,伸手欲扶。袁承誌退後兩步,手腳上鐵鏈當啷啷直響,喝道:“別碰我!”祖大壽縮開手,躬身退出。兩名侍衛伸手托在袁承誌腋下,跟在祖大壽身後。袁承誌迴頭向皇太極瞧去,隻見他眼光也正向他瞧來,神色間甚是和藹。


    袁承誌茫然不解,心道:“不知這韃子皇帝肚子裏在打什麽鬼主意。”


    到得宮外,祖大壽命親隨將袁承誌扶上自己坐騎,自己另行騎了匹馬,同到自己府中。祖大壽命親隨將袁承誌扶入書房,說道:“你們出去!”四名親隨躬身出房。


    祖大壽掩上了房門,一言不發,便去解袁承誌身上的鐵鏈。袁承誌自在宮內之時,便已緩緩運氣,胸口所封穴道已解了大半,見他竟來解自己身上鐵鏈,心想:“你隻道我穴道被點,兀自動彈不得,哼哼,這可太也托大了!”


    祖大壽緩緩將鐵鏈一圈圈的從袁承誌身上繞脫,始終一言不發。袁承誌暗暗運氣,覺胸口膻中穴氣息仍頗窒滯,心想:“那道人手勁當真了得。我穿著木桑道長所賜的金絲背心,受了他這三指,兀自如此。若無這背心護體,那還了得?”又想:“祖大壽要勸我投降韃子,我且假裝聽他的,拖延時刻。一待胸間氣息順暢,便發掌擊斃了這漢奸,穿窗逃走。”祖大壽解完鐵鏈,低沉著嗓子道:“袁公子,你這就去吧。”


    袁承誌大吃一驚,幾乎不信自己耳朵,問道:“你……你說什麽?”祖大壽道:“要刺殺大清皇帝,實在難得很。你還是去吧。”袁承誌道:“你放我走?”祖大壽道:“是,你有沒受傷?”袁承誌道:“沒有。”祖大壽道:“你騎我的馬,天一亮立即出城。”袁承誌道:“你為什麽放我走?”祖大壽黯然道:“你是袁督師的親骨血,祖大壽身受督師厚恩,無以為報。”袁承誌道:“你放了我,明天韃子皇帝查問起來,你定有死罪。”祖大壽道:“那走著瞧吧。大清皇帝說過,不會殺我的。”袁承誌道:“你私放刺客,罪名太大,皇帝說不定還會疑心你是行刺的主使。我不能自己貪生,卻害了你一命。”


    祖大壽苦笑道:“我的性命,還值得什麽?在大淩河城破之日,我早該死了。錦州城破之日,更該當死了。袁公子,你不用管我,自己去吧。”袁承誌道:“那麽你跟我一起逃走。”祖大壽搖搖頭道:“我老母妻兒、兄弟子侄,一家八十餘口全在盛京,我是不能逃的。”袁承誌心神激蕩,突然胸口內息逆了,忍不住連聲咳嗽,尋思:“他投降韃子,就是漢奸,我原該一掌打死了他,想不到他竟會放我走。我一走,韃子皇帝非殺了他不可。是我殺他,還是韃子殺他,本來毫無分別。但是我難道眼睜睜的讓他代我而死?我若不走,自然是給韃子殺了,我以有為之身,尚有多少大事未了,怎能輕易送命?我當然不想死,為了一個漢奸而死,更加不值之至。可是……可是……”心下越難委決,越咳得厲害,麵紅耳赤,險些氣也喘不過來。


    祖大壽輕輕拍他背脊,說道:“袁公子,你剛才激鬥脫力,躺下來歇一會兒。”袁承誌點點頭,盤膝而坐,心中再不思量,隻凝神運氣。那玉真子點穴功夫當真厲害,初時還以為給封閉了的穴道已然解開,但一運氣間,便覺胸口終究不暢,心知坐著不動,那也罷了,但若與人動手,或是施展輕功跳躍奔跑,勢必會閉氣暈厥。於是按照師父所授的調理內息法門,緩緩將一股真氣在各處經脈中運行。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覺真氣暢行無阻,更無窒滯,慢慢睜開眼來,卻見陽光從窗中射進,竟已天明。他微吃一驚,見祖大壽坐在一旁,雙手擱膝,呆呆出神。袁承誌站起,說道:“你陪了我半夜?”祖大壽臉上微現喜色,道:“公子好些了?”


    袁承誌道:“全好了!那玉真子道人是什麽來曆?武功這麽厲害。”祖大壽道:“他是新近從西藏來的,上個月宮中布庫大校技,這道人打敗二十三名一等布庫武士,後來四五名武士聯手跟他較量,也都讓他打敗了。皇帝十分歡喜,封了他一個什麽‘護國真人’的頭銜,要他作布庫總教頭。公子,你喝了這碗雞湯,吃幾張餅,咱們這就走吧。”說著走到桌邊,雙手捧過一碗湯來。


    袁承誌心想:“我專心行功,有人送吃的東西進來也不知道。他本來就可殺我,也不用下毒。”接過湯碗,喝了幾口,微有苦澀之味。祖大壽道:“這是遼東老山人參燉的,最能補氣提神。”袁承誌吃了兩張餅,說道:“你帶我去見韃子皇帝,我投降了。”祖大壽大吃一驚,雙目瞪視著他,隨即明白,他是不願自己為他送命,先行假意投降,然後再謀脫身,沉吟片刻,道:“好!”帶著他出了府門,兩人上了馬。祖大壽也不帶隨從,當先縱馬而行,袁承誌跟隨其後。


    行了幾條街,袁承誌見他催馬走向城門,見城門上寫著三個大字“德盛門”,旁邊有一行彎彎曲曲的滿洲文,知是盛京南門,昨天便是從這城門中進來的,心覺詫異,問道:“咱們怎地出城?”祖大壽道:“皇帝在城南哈爾撒山圍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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