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承誌繞到殿後,伏身在地,見殿周四五十名衛士執刀守禦,心中一喜:“此處守衛森嚴,莫非韃子皇帝便在殿中?”在地下慢慢爬近,拾起一塊石子,投入花叢。四名衛士聞聲過去查看,其餘侍衛也均注視。袁承誌展開輕功,已搶到牆邊,使出“壁虎遊牆功”沿牆而上,頃刻間到了殿頂,伏在屋脊側麵,傾聽四下無聲,自己蹤跡未讓發見,輕輕推開殿頂的幾塊琉璃瓦,從縫隙中往下瞧去。見滿殿燈燭輝煌,那三名官員正跪在地下,行的是三跪九叩大禮,袁承誌大喜:“果然是在參見皇帝。”


    隻聽得最前的一名花白胡子的老官說道:“臣範文程見駕。”其次一名身材魁梧的官員道:“臣寧完我見駕。”最後一名官員臉容尖削,說道:“臣鮑承先見駕。”袁承誌心道:“這三個官兒都是漢人,卻投降了韃子,都是漢奸,待會順手一個一劍。”又想:“他們跟韃子皇帝怎地又都說漢話?”


    緩緩移身向南,從縫隙中向北瞧去,隻見龍座上一人方麵大耳,雙目炯炯有神,唇留微髭,約莫五十來歲年紀,料想便是父親當年的大敵皇太極。尋思:“從此發射金蛇錐,當可取他性命,隻是隔得遠了,並無十足把握,倘若侍衛之中有高手在內,別要給擋格開去,還是跳下去一劍割了他首級的為是。”


    隻聽皇太極道:“南朝軍情這幾天怎麽樣?今日接到阿巴泰稟報,說先前在山東青州、泰安之間中伏,打了個大敗仗,難道明軍居然還這麽能打?你們可知青州、泰安這一帶的統兵官是誰?”袁承誌心想:“原來他們正在說我們打的這場勝仗,倒要聽聽他們說些什麽?”


    寧完我道:“啟稟皇上,臣已詳細查過。明軍帶兵的總兵官姓水,名叫水鑒,武藝了得。其實真正打仗的是李自成手下的一批亡命之徒,叫作什麽‘金蛇營’,那水總兵倒給他收服投降了。”皇太極“哦”了一聲,道:“他降了反賊,那太可惜了。你們去仔細查明,能不能設法要他降我大清,瞧他是貪財呢,還是愛美色。此人能打敗阿巴泰,那是個人才,咱們決不能輕易放過了。”三名官員齊聲道:“皇上聖明英斷,那水鑒若肯降順,是他的福氣。”


    皇太極歎了口氣,說道:“咱們當年使反間計殺了袁崇煥,朕事後想來,常覺十分可惜……”袁承誌聽他提到自己父親的名字,耳中嗡的一聲,全身發熱,心道:“他們使反間計,使反間計!我爹爹果然是他害的。這人是害死我爹爹的大仇人!”隻聽皇太極續道:“倘若袁崇煥能為朕用,南朝的江山這時候多半早已是大清的了。”袁承誌暗暗呸的一聲,心中罵道:“狗韃子打的好如意算盤!我爹爹忠肝義膽,豈能降你?”


    皇太極又道:“隻是袁崇煥為人愚忠,不識大勢,諒來也是不肯投降的。”又歎了口氣,問道:“洪承疇近來怎樣?”袁承誌知道父親當年曾任薊遼總督,後來洪承疇也做薊遼總督,崇禎皇帝委以兵馬大權,兵敗被擒,降了滿清。洪承疇失陷之初,崇禎還以為他已殉國,曾親自隆重祭祀。後來得知降清,天下都笑崇禎無知人之明。


    範文程道:“啟奏皇上,洪承疇已將南朝的實情什麽都說了。他說崇禎剛愎自用,舉措失當,信用奸佞,殺害忠良,四方流寇大起。我大清大軍正可乘機進關,解民倒懸。”皇太極搖頭道:“崇禎的性子,他說得一點兒也不錯。但我兵進關卻還不是時候。這時候進關,並無必勝把握。總須讓明兵再跟流寇打下去,雙方精疲力盡,兩敗俱傷,大清便可收那漁翁之利,一舉而得天下。你們漢人叫做卞莊刺虎之計,是不是?”三臣齊道:“是,是,皇上聖明。”


    袁承誌暗暗心驚:“這韃子皇帝當真厲害,崇禎和他相比可天差地遠了。我非殺他不可,此人不除,我大漢江山不穩。就算闖王得了天下,隻怕……隻怕……”隱隱覺得此人目光遠大,統觀全局,想得通透,穩紮穩打,半點也不急躁,闖王的才具與他相較,似乎也頗有不及,又想:“這皇帝的漢語可也說得流利得很。他還讀過中國書,居然知道卞莊刺虎的故事。”


    隻聽皇太極道:“那洪承疇還說些什麽?”範文程道:“洪承疇向臣露了幾次口風,盼望皇上恩典,賞他個差使,他得以為皇上效犬馬之勞,仰報天恩。”皇太極哈哈大笑,道:“這差使嗎?慢慢再說。”鮑承先道:“皇上,臣愚魯之極,心中有一事不明白,盼望皇上指點。”皇太極點點頭。鮑承先道:“洪承疇先前不肯歸順,皇上大賜恩寵,親自解下身上的貂裘,披在他身上,又連日大張筵席請他,連我大清的開國功臣也從來沒這般殊榮。眾臣工都不明白。皇上開導說:咱們這些年來辛辛苦苦、連年征戰,為的是什麽?眾臣工啟奏道:為的是打南朝江山。皇上諭道:是啊,可是咱們不明南朝內情,好比都是瞎子,洪承疇一歸順,咱們都睜開了眼啦,那還不歡喜麽?眾臣工都拜服皇上聖明。這些日子來,那洪承疇將南朝各地的城守職官、民情風俗,都說得詳詳細細,果然盡在皇上算中。但皇上卻不賞他官職封爵,眾臣工可又都不明白了。”


    皇太極微微一笑,說道:“老鮑性子直爽,想問什麽,倒也直言無忌。你們三個,雖然都是漢人,但早就跟先皇和朕辦事,忠心耿耿,洪承疇怎能跟你們相比?”範文程等三人忙爬下磕頭,咚咚有聲,顯得感激之極。袁承誌暗罵:“無恥,無恥!”


    皇太極道:“洪承疇這人,本事是有的,可是骨氣就說不上了。先前我已待他太好,若再賜他高官厚祿,這人還肯出力辦事嗎?哼,崇禎封他的官難道還不夠大,那時他做的是什麽官?”範文程道:“啟奏皇上:那時他在南朝官封太子太保、兵部尚書、總督薊遼軍務,麾下統率八名總兵官,實是官大權大。”皇太極道:“照啊。我封他的官再大,也大不過崇禎封他的。要他盡心竭力辦事,便不能給他官做,把他吊在那兒,叫他搖搖晃晃的摸不著邊兒。”三臣齊聲道:“皇上聖明。”


    袁承誌越想越有道理,覺得他這駕馭人才的法門實是高明之極,此刻聽到這番話,宛似當年在華山絕頂初見《金蛇秘笈》,其中所述法門無不匪夷所思,雖然絕非正道,卻令人不由得不服。


    他呆了一陣,卻聽得皇太極在和範文程等商議,日後取得明朝天下之後如何治理,此時如何先為之備,倒似大明的江山已是他掌中之物一般。袁承誌心下憤怒,輕輕又揭開兩張琉璃瓦,看準了殿中落腳之處,卻聽得皇太極道:“南朝所以流寇四起,說來說去,也隻一個道理,就是老百姓沒飯吃。咱們得了南朝江山,第一件大事,就是要讓天下百姓人人有飯吃……”袁承誌心下一凜:“這話對極!”


    範文程等頌揚了幾句。皇太極道:“要老百姓有飯吃,你們說有什麽法子?範先生,你先說說看。”他似對範文程頗為客氣,稱他“先生”,不像對鮑承先那樣唿之為“老鮑”。範文程道:“皇上未得江山,先就念念不忘於百姓,這番心意,必得上天眷顧。以臣愚見,要天下百姓都有飯吃,第一須得輕徭薄賦,決不可如崇禎那樣,不斷的加餉搜刮。”皇太極點頭道:“咱們進關之後,須得定下規矩,世世代代,不得加賦,隻要庫中有餘,就得下旨減免錢糧。”範文程道:“皇上如此存心,實是萬民之福,臣得以投效明主,為皇上粉身碎骨,也所……也所甘願。”說到後來,語音竟然嗚咽了。


    袁承誌心想:“這個大漢奸,似乎確有幾分愛民之心,卻不知是做戲呢,還是真心。”皇太極道:“很好,很好。你們漢人罵你們是漢奸,日後你們好好為朕辦事,也就是為天下百姓辦事,總得狠狠的掙一口氣,讓千千萬萬百姓瞧瞧,到底是你們這些人為漢人做了好事呢,還是崇禎手下那些隻知升官發財、搜刮百姓的真漢奸做了好事。老寧,你有什麽條陳?”


    寧完我道:“啟奏皇上:我大清的滿洲人少,漢人眾多。皇上得了天下後,以臣愚見,須得視天下滿人漢人俱是皇上子民,不可像元朝蒙古人那樣,把漢人南方人當作下等百姓。隻消我大清對眾百姓一視同仁,漢人之中縱有倔強之徒,也成不了大事。”皇太極點頭道:“此言有理。元人弓馬天下無敵,可是他們在中國的江山卻坐不穩,就是為了虐待漢人。這是前車什麽的?”鮑承先道:“前車覆轍。”皇太極微笑道:“對了,老鮑,我讀漢人的書,始終不易有什麽長進。”鮑承先道:“皇上日理萬機,這些漢人書裏的典故,也不必太放在心上。隻要懂得書裏的大道理,如何治國平天下,那就夠了。”皇太極點頭道:“漢人的學問,不少是很好的。隻不過作主子的,讀書當學書裏頭的道理策略,不必學漢人的秀才進士那樣,學什麽吟詩作對……”


    袁承誌聽了這些話,隻覺句句入耳動心,渾忘了此來是要刺死此人,內心隱隱似盼多聽一會,但聽他四人商議如何整飭軍紀,清兵入關之後,決不可殘殺百姓,務須嚴禁劫掠。隻見兩名侍衛走上前來,換去禦座前桌上的巨燭,燭光一明一暗之際,袁承誌心想:“再不動手,更待何時?”左掌提起,猛力擊落,喀喇喇一聲響,殿頂已斷了兩根椽子,他隨著瓦片泥塵,躍下殿來,右足踏上龍案,金蛇劍疾向皇太極胸口刺去。


    皇太極兩側搶上四名衛士,不及拔刀,已同時擋在皇太極身前。嗤嗤兩響,兩名衛士已身中金蛇劍而死。皇太極身手甚是敏捷,從龍椅中急躍而起,退開兩步。這時又有五六名衛士搶上攔截,寧完我與鮑承先撲向袁承誌身後,各伸雙手去抱。袁承誌左腳反踢,砰砰兩聲,將寧鮑兩人踢得直摜出去。便這麽一緩,皇太極又退開了兩步。


    袁承誌大急,心想今日莫要給這韃子皇帝逃了出去,再要行刺,可就更加不易了,連發兩枚金蛇錐,卻都給衛士衝上擋去,作了替死鬼。袁承誌金蛇劍連刺,更不理會眾衛士來攻,疾向皇太極衝去。眼見距他已不過丈許,驀地裏帷幕後搶出八名武士,都是空手,同時撲到。袁承誌右足彈出,砰的一響,踢飛一名,左足鴛鴦連環,跟著飛出,一名武士正在此時自左側撲到。袁承誌左腳踢中了他胸口,他雙手卻已牢牢抓住了袁承誌小腿。這武士口中鮮血狂噴,雙手卻死命抓住不放。這八名武士在滿洲語中稱為“布庫”,擅於摔跤擒拿,平時宮中或貝勒王公盛宴,例有角鬥娛賓。皇太極接見臣下之後,臨睡之前常要先看一場角鬥。這八名布庫武士此刻正在殿旁伺候,聽得有刺客,紛紛搶上來護駕。


    袁承誌左足力甩,卻甩不脫這武士,金蛇劍揮出,削去了他半邊腦袋,但那武士雙手兀自緊緊抓住袁承誌小腿。忽聽得身後有人喝道:“好大膽,竟敢犯駕?”說的是漢語。袁承誌全不理會,左腳帶著那名死武士,跨步上前去追皇太極,隻跨一步,頭頂風聲颯然,一件兵刃襲到,勁風掠頸,有如利刃。袁承誌一驚,知道敵人武功高強之極,危急中滾倒在地,一個筋鬥翻出,舞劍護頂,左手扯脫腳上的死武士,這才站起。


    燭光照映下,隻見眼前站著一個中年道人,眉清目秀,臉色白潤,右手執著一柄拂塵,冷笑道:“大膽刺客,還不拋下兵器受縛?”


    袁承誌眼光隻向他一瞥,又轉去瞧皇太極,隻見已有十餘名衛士擋在他身前。袁承誌陡然躍起,急向皇太極撲去,身在半空,驀見那道士也躍起身子,拂塵迎麵拂來。


    袁承誌金蛇劍連刺兩下,快速無倫。那道士側頭避了一劍,拂塵擋開一劍,跟著千百根拂塵絲急速揮來。袁承誌伸左手去抓拂塵,右手劍刺他咽喉。唰的一聲響,麈尾打中了他左手,手背上登時鮮血淋漓,原來他拂塵之絲係以金絲銀絲所製,雖然柔軟,運上了內勁,卻是一件致命的厲害兵刃。就在這時,金蛇劍劍尖上的蛇舌也已鉤中那道人肩頭。兩人在空中交手三招,各受輕傷,落下地來時已交叉易位,心下都驚疑不定:“這人是誰?武功恁地了得,實是我生平所僅見。”


    注:


    一、唐朝安祿山造反時,玄宗命大將哥舒翰守潼關,哥舒出戰敗死,潼關失守,長安不久便即陷落,本迴迴目借用此史事,唯比喻不甚貼切。


    二、其時滿清國君皇太極未稱“皇帝”,隻稱為“汗”,但漢人習慣上稱之為“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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