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瓊宮玉符,乃是太極上宮四真人,所受於太上之道,當須精誠潔心,澡除五累,遺穢汙之塵濁,杜**之失正,目存六精,凝思玉真,香煙散室,孤身幽房,積毫累著,和魂保中,仿佛五神,遊生三宮,豁空競於常輩,守寂默以感通者,六甲之神不逾年而降已也。子能精修此道,必破券登仙矣。信而奉者為靈人,不信者將身沒九泉矣。上清六甲虛映之道,當得至精至真之人,乃得行之,行之既速,致通降而靈氣易發。久勤修之,坐在立亡,長生久視,變化萬端,行廚卒致也。”


    近來,何致遠每晚睡前會臨摹一段唐代鍾紹京的《靈飛經》。這次臨摹《靈飛經》距離上一次,中間隔了十七年。


    和桂英談戀愛的時候,兩人一身輕鬆,何致遠在學校上完課批完作業一得空子,或者迴家後做完家務清閑了,便拿出紙和筆慢慢臨摹。那時候沒有手機,人心很恬淡,臨摹了幾年攢了些功底,學校需要寫毛筆字的時候領導們常想起他。奈何近來臨摹,次次不順,筆畫寫得很粗糙,解構也不穩,遠不如十七年前。單說今晚這張,總共兩百個字,不到二十個字是臨摹成功的。也許是許久沒有觀察研究《靈飛經》的筆跡,也許是毛筆十來年沒用糙得跟掃帚一樣亂翹,也許是自己的狀態不好心不在焉、肺腑煩躁吧。


    墨跡還未幹,致遠直接把將近兩小時才臨完的字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他坐在破舊的床上,兩手趴在掉皮的桌子上,思考為什麽。


    上午何致遠點了份他愛吃的麻婆豆腐,送餐的小夥子將盒飯遞給他時已經中午一點多了,拆開塑料袋正欲大口大口地吃,可小房子裏不知哪一任住戶留下來的椅子不穩當,他害怕摔了,於是坐在了亦不知哪一任住戶留下來的一個塑料凳子上。餓了大半天的何致遠左手捧著廉價的塑料盒,右手握著一次性筷子,大口吃了一半,忽然停下來了。


    嚼米飯的間隙,他坐在十厘米高的塑料綠花凳子上,透過出租屋那硌手劣質的鐵拉杆和肮髒狹窄的小窗戶,他望不見白雲,等不來清風,滿眼所見全是陰森幽暗的農民房,農民房外還是農民房。對麵樓裏小孩的哭鬧聲如同在眼前一般清晰,兩棟樓的破窗戶之間相距不到一米,中間掛著幾十條油膩膩的網線。


    他再也吃不下了,索性一股腦將色香味俱全的盒飯全扔了。


    不知從何時起,他對吃飯的基本要求不僅僅限於飯菜的好壞,還有結實好看的餐具,還有就餐的桌椅板凳,還有寬大明亮的窗戶,還有幹淨光滑的牆壁,還有清爽通暢的空氣……


    他和自己之間,隔著重重山巒。模糊又綿延,看似近,實則遠。


    扔了盒飯,何致遠躺在床上發呆,從下午一點到下午四點,直到丈人打電話叫他去接漾漾,他才像大夢初醒一般,洗頭洗澡、換衣換鞋,去接女兒。晚上和女兒吃的這頓飯,是他離家以後吃得最有胃口的一次,也是最心酸的一次。


    “爸爸你去哪裏了”、“爸爸你睡在哪裏呀”、“爸爸你為什麽不迴來”、“爸爸你是不是不喜歡爺爺”、“爸爸你什麽時候迴家呢”、“爸爸你明天還接我放學嗎”、“爸爸晚上你能給我講故事嗎”、“爸爸為什麽你和媽媽都不迴家呢”……漾漾開口閉口不停地問,每個問題皆問得如針紮一般。他那麽愛她,卻迴答不了她的問題。


    他為什麽不迴家呢?


    何致遠如是自問。


    他在跟自己談判吧。


    思索良久如是所答。


    他想找份工作,他在等待自己行動;他想做迴原來的教師,他在等待自己的同意和支持;他多年懶散忽然要重迴社會,覺壓力太大,所以他在等自己下決定並邁出第一步……他有很多很多想法——實際或不切實的、愚蠢或可行的、天真或有可能的……他在等待自己做抉擇。


    何致遠無法徹底地調動自己,於是他在等待,等待一個強有力的自己出現。


    這段在外的日子並不好受,甚至十分煎熬——對年齡的煎熬,對自信力的煎熬,對毅力的煎熬,對前途或後半生的煎熬……他什麽也沒做,卻坐如針氈。大腦每天湧現出無數的想法,理智卻給自己打出不及格的分數,該怎麽形容這種中年人的不自信呢?畢竟,他並非一個二十出頭初入社會的、好高騖遠沒有技能的、找不到工作便迴家啃老的、實在不行尋個有錢人嫁了或者取個媳婦生娃的年輕人。


    桂英每天那麽忙,他很羨慕她。他羨慕所有有工作可忙、有事業要奮鬥、有使命在履行、有夢想在追求的人。他呢,想法太多,隻是少了一顆追求的心。


    生活變得不再輕快,也不那麽順利或簡單。何致遠以為他還能寫出和原先一般無二的《靈飛經》,可是,他手腕僵硬、用力太猛,不是手抖就是捺、撇折、彎勾寫得過於粗重,寫完後自己看自己臨摹的,連書法也遠談不上。


    他以為他還可以,實際上他差得遠。何致遠在和自己對賭,卻不敢拿出對賭的東西。在恐懼失去家庭之前,他恐懼自己先一步失去自己。


    還要再寫嗎?算了吧。


    接下來幹什麽?靜心吧。


    “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是以君子終日行不離輜重,雖有榮觀,燕處超然。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輕則失根,躁則失君。”


    何致遠翻出《道德經》,打算將這一章背十七遍,然後入睡。


    “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是以君子終日行不離輜重,雖有榮觀,燕處超然。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輕則失根,躁則失君。”


    “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是以君子終日行不離輜重,雖有榮觀,燕處超然。奈何萬乘之主……”


    他每晚都在背,隨手翻到一章,或者找一章能安神定心的,可惜沒有一晚能夠用心於一地背到第十七遍。雜念像沸騰的水一樣,唿嚕嚕地灌進他腦殼裏,攪亂他原本從不二用的一顆心。這段時間在出租屋裏,他從未淩晨三點以前入睡過。


    一顆心不靜,哪怕在狹小幽暗的石窟裏獨自一人不見光地打坐三年三月零三天,出了石窟依然心跡雜亂、難抵欲念。


    “星兒姐,怎麽了你?愣神了還!”晚上十點多,孔平又提著幾樣水果進店了,切好以後,他用盤子將水果端出來放在店門口的那張桌子上。


    包曉星想起兒子又迴到了農批市場,不知兒子是否適應、會不會害怕、和鍾理處得如何,同時深深地責怪自己沒有本事讓兒子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為此想著想著走了神。


    “這會兒店裏沒人,吃點水果吧!”孔平將兩瓣火龍果遞給包曉星。


    曉星推辭,孔平硬塞,於是她接過了。待竇大哥過來一起吃的時候,她才同吃。


    吃完水果三人一起嗑瓜子,邊嗑邊聊,竇冬青永遠望著店門口,時時等著客人來。孔平最近有點心散,兩隻眼老是圍著曉星轉。曉星思念梅梅、心疼學成,忙的時候空心忙,閑的時候肚裏全是一雙兒女。十點半,到了曉星下班的時間,她正收拾東西要走,忽然孔平也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過來搭話。


    “星兒姐,要不要我送你?”圓頭圓腦的孔平笑得無比燦爛,燦爛中透著三分英俊、三分明朗。


    曉星拎起包,剛跟冬青打完招唿,迴頭見孔平衝她說話,忙搖了搖頭:“不用!不用!”


    “現在是十一月,天黑得早,店裏的生意也沒有夏天那麽忙了,你一個人半夜迴去,不怕路上出事嗎?”


    “哼!這是深圳!”曉星冷冷一笑,笑裏泛著詫異。


    “我搬地方了,在北頭的村子裏,剛好跟你順路!”孔平撒謊。


    “我騎車迴去,出了村掃到自行車就先走了,太晚了,走路費時間。”曉星迴避。


    “那成,咱一塊給你找車去吧!”孔平厚著臉皮跟著包曉星去找車。


    找到車以後,目送曉星離開,孔平重新返迴麻辣燙的店裏。他哪有搬家呀,天天晚上擠在他表哥店裏的頂棚住,並非為了省錢,而是給冬青看店。


    孔平踏進店門口的時候,竇冬青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表弟,無奈地搖搖頭,一笑了之。


    自從生了這心思之後,孔平日日揣摩。曉星在深圳有房有家有兒女,自己呢?一無所有。要想讓星兒姐對他有意思,必定要有自己正兒八經的事情做。繼續留在表哥的店裏混日子、躲清閑、療情傷,實非長久之計。時不我待,要得到心儀的女人,首先需要在深圳立足。


    此時的孔平早非以前的孔平了。


    孔平並沒有告訴表哥他對曉星的情感,他知表哥早看出眉目來了,也清楚表哥的態度。今晚關店以後,他打算告知表哥他琢磨良久才定下來的大主意——在深圳開家五金鋪子。格局不用太大,地段兒不用太好,隻要表哥讚助一點點啟動費,加上他原來還有的積蓄,再朝家裏的親戚借一點兒,開五金店的想法並不縹緲。幹五金行當是他從小到大唯一能幹出眉目、有點成就的事情,孔平把這看作他的本行。倘若有家店,慢慢盤算、精心運營、努力攢客戶,遲早會在大深圳紮下根來。到那時候,再向曉星開口,結局一定不會太差。


    唯一的問題就是要快,兵貴神速,別等曉星那頭有動靜了他才開口,豈不晚了?錯失眼前良人,恐怕終身遺憾。浮躁的孔平近來無意識中早開始在周邊尋找開店的鋪子了。


    晚上馬桂英請了五家客戶經理吃飯,飯後送了兩位遠道而來的迴賓館,送完人已經十點半了。今天是鄭小山做手術的重要日子,她心下過不去,愣是晚上十一點從南山那邊趕到了市中心的醫院。手術後的鄭小山還在麻醉期,老鄭見桂英來了,三言兩語地交代今天手術的結果。


    “手術不是很成功,外傷修複了,視網膜沒法子修。醫生說右眼感光可以,以後看東西……怕是不中了……”老鄭滴滴答答講了很多,一臉的頹喪深不見底。


    桂英不知如何應答,跟老鄭坐在小鄭床邊,幹巴巴地坐著,權當在這裏喘口氣,休息休息,安靜安靜。今天在展館內跑了一天,小腿和腳早腫了,膝蓋感覺磨損過度有點僵硬,衣服汗濕了好幾次,說話說得嗓子沙啞,電話打得手機發燙,喝酒喝得腸胃痙攣,賠笑笑得臉蛋酸脹……此刻清清靜靜地坐在這裏,挺好的。


    “小山家不容易啊,他一個人養著媳婦和娃兒,上麵還有個老娘呢!”老鄭有一搭沒一搭地開腔。


    “哦?一直沒聽說,隻知他老婆孩子。”桂英迴道。


    “不是親的!他爸原先娶了一個,生了他,他親媽坐月子的時候走了。後來娶的現在這個,比他爸大好些歲數呢。”


    “現在小山養著……他繼母嗎?”


    “誒對頭!老太太人好,心善,信佛,天天在屋裏念經呢。苦命人呀,嫁了三迴!三個老漢全死了!人家說她克夫。”


    “哦!”


    “好在那人對小山好,他爸走後那婆娘一個人種地養活小山,養到高中以後,村裏人看著都不容易。”


    “那……她沒其他孩子嗎?”桂英問。


    “有!人家不要她了!她親子在大城市買房的時候嫌她不出錢,後來她子生娃了,打電話叫她進城帶孩子,她說小山沒人養,結果得罪那邊了!那兒媳婦也嫌她又老又髒的,老太婆去了幾迴城裏,人家兩口子不待見!現在快七十了呢,你知小山才多大——二十多!那婆娘比小山他爸大了十來歲呢!奇怪!人家兩感情還好,可惜他爸出事後死了!”


    “哦!”桂英輕歎。


    “現在好些。小山媳婦在外麵打工,小山他娃兒給他媽帶呢,老婆子七十了身體利索得很,帶娃沒問題。我那天打電話說小山出事了,老婆子哭得哇哇地,哎……”老鄭搖頭。


    聽老鄭講了一會兒,最後沒話了,時間也太晚了,老鄭頻頻打哈欠,桂英於是撐起無力的身體,和老鄭作別。一路開車迴來,強打著精神,到家時整個人早虛脫了。沒卸妝沒脫衣,女人倒在床上喘大氣,盼著三秒睡著,卻怎麽也睡不著。


    每個人都是一條線——命運之線,在無數個別人的生命裏穿來穿去,將自己和別人交織成一張大網。推而廣之,世界看起來如此偶然,偶然如小山被大燈砸傷一般。造物主隨意地在大地上灑了一把五花八門的種子,給它各色各樣的成長條件,然後坐觀其後,看它長成何種麵目。也許,人類是造物主的一場以偶然性、必然性為主題的實驗,實驗結果既在預料之中,也在預料之外。想想自己和小山的偶然相識,和小山妻、子、繼母的間接認識,桂英認為命運看起來更像是一場偶然的碰撞,誰也不能左右什麽。


    老馬念叨第一天開展,桂英肯定忙個底朝天,昨晚等她迴來,等到十一點半還不見人,打盹兒的老頭拍拍腿心想算了,迴房睡去了。今早兒一醒來,老馬穿上外套,來不及洗臉刷牙換背心,來不及抽煙醒神撕黃曆,來不及穿長褲係腰帶梳白發,起床後悄默默地提著布袋子出去買早餐,隻為了給桂英節省些時間多休息休息、放鬆放鬆。


    出門後老頭才知忘了換鞋,一路上踩著拖鞋噗嗒噗嗒地大步疾走,哪裏顧得上他老村長的光榮形象。黑夾克套白背心、下身藍色運動短褲、底下一雙黑拖鞋、手上纏個紅紅的布袋,一頭白發隨風亂舞,敞開的夾克來不及拉拉鏈……誰能想象七十年來一直自以為是、極愛麵子、注重外在形象、穿衣緊跟縣城最新風尚的馬建國同誌,有一天會這般倉皇?


    掐著時間,一來迴四十分鍾,老頭提著一大包早餐躡手躡腳地迴來了,到家時夾克裏背心早濕了。開門後仔仔起床了,桂英還沒醒。老馬取來碗盤筷子將早餐跟桂英昨日一樣精心擺成四份。忙完以後,桌上的包子、粥、炒粉啥的還是熱乎乎的。


    “我天!今天怎麽了?比昨天還隆重?”仔仔刷完牙出來一看,驀地駐足,驚唿不已。


    “別喊,你媽睡覺呢!前晚上她一晚沒睡,昨晚上不知幾點迴的,睡沒睡著還另一迴事呢,你悄默默吃你的,吃完趕緊走人!”老馬皺著眉小聲說。


    “唿——這麽直接!我媽在你心裏的地位什麽時候升到這麽高了?爺爺你放心,我很知趣的,吃完立馬閃人,絕對不礙您眼!”仔仔小聲拌完嘴,然後在一大桌子的豐盛早餐裏挑揀自己愛吃的。吃完拎著書包果真一聲不吭地走了,招唿也不打,隻留下一個鬼臉笑。m.Ъimilou


    老馬被仔仔的鬼臉逗笑了,笑完後一聲長籲,點燃水煙,等著桂英。快七點時桂英醒了,看到一桌早餐,特別意外,遲遲不敢相信,白眼仁亮了好幾分鍾。


    “你昨晚幾點迴來的?”


    “快一點。”


    “啥時候睡著的?”


    “不知道!哼哈!這幾年失眠失得久了,我有個經驗,就是失眠了千萬不要看表!一看表更睡不著了。隻要不看表,不管幾點睡著的,還覺得睡得不錯!”桂英邊吃邊說,說完從鼻子裏笑出一聲中年人的無奈。


    桂英越是不在乎,老馬越是心疼,一時竟無言以對,好像他這七十年裏很少失眠。如此一比,他的生活較桂英還算是輕鬆的、簡單的、可以應付的。


    “誒對了,昨天客戶送了很多禮,我放在牆角茶幾上,你喜歡的你留著,想送人的挑幾件送人吧,東西都不錯,送人不掉價的!”桂英說完朝嘴裏塞了半個包子,然後起身走了。匆匆洗澡、化妝,趕在八點前走了。


    老馬等她走了,一顆心穩穩地落下來了,這才開始整理餐桌,叫漾漾起床,陪漾漾吃飯,然後送漾漾上學。


    “昨晚上睡得怎麽樣?有沒有做夢呀?”早上六點多,包曉星在市場門口接到兒子以後,拉著兒子的手和他聊天。


    “嗯。”


    “夢見什麽了?”曉星笑問。


    “呃……我忘了!”鍾學成舔著嘴唇撒嬌。


    “沒事!昨晚吃的什麽還記得嗎?”


    “嗯……記得。餃子、水煎包、蠶豆、鵪鶉蛋……好多呢!”小孩掰著手指頭炫耀。


    “你跟爺爺吃的嗎?”曉星打聽。


    “嗯。”


    “兩個人是吧?你爺爺準備了那麽多!看爺爺多疼你!”


    “嘿嘿……”小孩拽著媽媽的手,得意地蹦了一下。


    “這段時間睡爺爺那兒也挺好的,是不?”


    “嗯。”


    “等你以後上中學住校了、上大學像姐姐一樣離開廣東了,那爺爺就沒機會跟你一塊生活了!爺爺多疼你呀,對你比對姐姐好一萬倍!你住富春小區的這段時間,爺爺掛念著你,天天打電話問你呢!現在住過去了,剛好你在那邊多陪陪爺爺。爺爺老了,就喜歡跟你待在一塊。”


    “嗯。”小孩鄭重地點點頭,像是承諾一般。


    母子兩吃完早餐,手拉手地往學校趕去。


    八點半馬桂英到新聞中心簽到的時候,王福逸意外地出現了。說是今天他請一家參展的企業去他公司和工廠那邊參觀,順便談談合作、請人家吃吃飯、逛逛深圳,結果兩手上提著兩份東西,一份吃的一份喝的,全是帶給桂英的。桂英推脫不掉,接了東西表示感謝,然後帶著三個客戶經理匆匆去參加一場今天最大的論壇。為了保證這場論壇的質量和高度,出席論壇的老錢總要求業務員們行業內重要的客戶必須到場參會。


    九點鍾,論壇正式開場。主持人笑盈盈地暖場以後,老錢總拿著一疊稿紙上台了。


    “今天的論壇主題是關於安全技術方麵的,但是,我想借著這個機會講一講我們媒體行當的事兒。我說的媒體,專指公共安全領域的媒體。老的人可能知道,咱們安科行業最早交流信息、發布廣告用的是四開的大報紙。最早一張報紙我賣兩塊錢,上麵密密麻麻登的全是行業裏的有名公司、產品介紹還有各種交易價格。你看你看!我一說這老關笑了!老關原先就在我這大報紙上登過整個一版麵的廣告!”


    老錢總指了指底下參會的老關總,肥胖油膩的臉上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然後舉著話筒繼續說:“這呢,大概是……一九九七年的事情了。進入新千年以後,社會上開始流行開辦雜誌了。我們二十人的班子一合計,打算辦雜誌,沒想到雜誌的前景非常好——很賺錢!不僅安科行當的人看,一些外行大企業、研究安全技術的理工學校老師也在訂閱,三五年的功夫,我們南安傳媒的雜誌一下子被社會認可了,公司規模也翻倍再翻倍。當一個細分行業的傳媒發達的時候,說明了這個細分行業在漸漸變大,市場在變好,說白了這行當油水大。那時候找我打廣告、打聽對手消息的多得是!”


    老錢總說到這裏,在觀眾席上故意調皮地指了指幾個老總,頓時會場上爆發出一陣笑聲,笑聲過後是一片久久的掌聲。


    “雜誌風光的十來年,也是安科行業風光的黃金發展時段兒。後來,展會興起了,我們開始做展會,安科行業也需要這麽一個專業的、盛大的、展現或比賽技術的平台。展會的發展直到今天,看起來更適應企業的宣傳需求。二十年前,我們以雜誌帶展會,二十年後,我們以展會帶雜誌。哎……非常可惜,實不相瞞,最近五年,我們的《中1國安全科技》雜誌一直在虧損。這一次,雜誌的虧損不再意味著行業的沒落,而是信息傳遞、承載的載體變了!始料未及呀!作為一個行業老人,從來沒想到曾經那麽風光的雜誌忽然消沉了!二零零四年,我們雜誌的月訂量超過一百萬,單月刊不夠我們一月開雙份,一份雜誌不夠我們辟出幾個更小的領域同時開了五種雜誌,編輯部的人手十來年裏一增再增!哎呀……”


    幾經起伏的老人忽然摘了眼鏡,掐了掐眼窩子,然後戴上眼鏡繼續講,開口時竟無語咿呀。


    數百人的會場,刹那間一片寂靜。寂靜過後,洪水般的掌聲突然爆發。


    老錢總吭了一聲,咽了口唾沫,從旁邊拿了張白紙,舉著白紙繼續講:“二零零五年年初,國內的報紙開始出現衰退潮。我們的四開大報紙免費了一年多,不堪重負,停刊了。二零零八年報紙的休刊潮開始了,緊接著那兩年愈演愈烈,接下來的五六年每年有十來家報刊迎來末路——那些可是享譽全國的大眾型紙媒啊!即便是一些主流的、官方的大報,也未能從停刊、休刊潮中幸免。《東方早報》、《京華時報》、《新報》、《晨報周刊》、《今日早報》、《上海壹周》、《外灘畫報》、《都市周報》、《九江晨報》、《壹讀》、《時尚新娘》、《芭莎藝術》……在整個紙媒行業不景氣的大環境下,這十年裏,報紙、雜誌宣停的消息從未間斷。”


    老錢總摘了眼鏡,將白紙隔著老遠,繼續讀:“僅二零一七年年末至今,宣布停刊或休刊的官方紙媒包括但不限於:《環球軍事》、《北京晨報》、《北京娛樂信報》、《渤海早報》、《球迷報》、《假日100天》、《采風報》、《楚天金報》、《重慶晨報·永川讀本》、《贛西晚報》、《大別山晨刊》、《宣城日報·皖南晨刊》、《瀟湘晨報·晨報周刊》、《汕頭特區晚報》、《汕頭都市報》、《台州商報》、《無錫商報》《西涼晚刊》、《白銀晚報》、《西部開發報》、《北部灣晨報》、《上海譯報》……大家可以去萬維書刊網上看看,上麵標注停刊的雜誌有兩千多種。這兩千種雜誌曾經引領過時代,也曾經見證過時代。”


    望了望黑壓壓的數百人,老錢總呆滯片刻,繼續讀他前一晚親自操刀寫的發言稿:“停刊潮最先出現在國外。日本最大的日報之一《讀賣新聞》下屬的《讀賣周刊》,二零零八年十月三十日宣布由於發行量大幅下降暫停出版,該雜誌的前身是一九四三年創刊的《讀賣月刊》,一九五二年改為《讀賣周刊》。誰能想象一個創刊於二戰時期,挺過了蘇美冷戰、多元化思潮、經濟快速發展的期刊,卻沒有挺過新千年後的科技大潮。”


    頓了頓,錢總接著講:“幾年前,《京華時報》發表過一篇《致讀者:我們隻是轉身-我們不會離去》的停刊詞,其中寫道‘明天,《京華時報》將成為北京市第一家停止紙質版印刷的都市報,全麵轉型新媒體,與十五年前的創立一樣,都具有獨特的意義’,還有一句話我看了特別感觸,甚至很悲傷,停刊詞裏這樣寫——‘變革大潮浩浩蕩蕩,順勢而為,盡早轉型,是明智之舉’。《環球軍事》在它的停刊詞——《無花的薔薇》——中寫道:‘她光榮地完成了曆史使命,堅決服從改22革大局,定格華麗的背影’還有一句是‘記憶是無花的薔薇,永遠不會敗落’,它還傳承地寫道‘動動手指,閱讀方式改變,精彩不變’。”


    讀完以後,老錢總放下稿紙,戴上眼鏡,重新望著底下一張張熟悉的麵孔,動情地講道:“說實話,這幾年每當我們的雜誌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我常常反反複複地品讀這幾家大眾報刊的停刊詞——轉型還是留守,這是個問題。作為一個對紙媒有著深厚情感、生命中將近一半的時光都在紙媒中度過的人,我個人對紙媒是有執念的。我認為一萬本電子版的《金瓶梅》,也比不上原先手繪本的、放在床頭的那本紙質版《金瓶梅》。”


    底下數百人的神思被老錢總深沉的講話早已帶走了,聽得最後一句,烏泱泱的男人們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前俯後仰、笑聲稀鬆而持久。笑聲過後,老錢總接著講。


    “兩千年剛開始的時候,那時媒體從業者的工資在個個領域裏算是較高的了,二零零五年一個記者月薪平均一兩萬,大家想想什麽概念!二十年過去了,媒體從業者的工資沒有升,反倒降了。對於一個生產專業內容的從業者來講,這消息是令人絕望的。還有什麽比員工工資更能反饋一個行業的興或落?這些年,無論是文娛的、體育的、新聞的、地域類型的還是其它受眾很穩固的、各種細分的或權威的紙媒紛紛成為了過去式。我們的《中··國安全科技》雜誌戰勝了整個行業,卻輸給了大趨勢。”


    “媒體是一個架空的行業,它像瞭望鏡一樣,采集信息,販賣信息!它不生產產品,但是生產有用的信息。現在?媒體被解構了!人們的認知水平在加速提升,消息的傳播源在多元化、個性化、個人化,現在的傳媒公司,哪家不做公眾號、小視頻、電子期刊?生存,推著我們前進,即便我們是老舊的、固守的一代!媒介從業人不是不能接受新的傳播方式,我們隻是在為過去幾個世紀曾發揮巨大影響力的紙質媒體感到悲傷!或者說紙媒人在為紙媒時代的消逝,默默哀悼!要知道,人類的第一本紙質媒介物是《聖經》、是《五牛圖》、是用紙印踏的《千字文》!而紙質媒介的前身是什麽?是壁畫、是教堂、是石碑!”


    挪開話筒,一聲長歎。老錢總迅速調整好態度,轉臉欣然講道:“互聯網和智能終端瓦解了紙媒,他們是紙媒的敵人,也是紙媒發展的下一站。紙質傳媒要過時了、傳播方式要改變了,但是南安傳媒集團沒有改變,無論什麽時候,無論南安集團將來變成何種麵目、側重何種業務,我們不會忘記我們曾是一家雜誌社!並且,永遠以我們曾是一家雜誌社為榮!至於停刊詞——《中··國安全科技》雜誌的停刊詞,我想過好多,始終舍不得停下。我們會繼續以《中···國安全科技》的名義生產電子期刊,但是,往後,不會再印刷紙質期刊了!也就是說,這次的展會期刊是我們紙質版《中···國安全科技》的最後一刊!誠然,公司還得開,買賣還得做,內容還得生產,錢還得照賺!但是,我們南安傳媒集團往後不會再給各位郵寄紙質雜誌了!呃……”


    一聲長歎,低頭半晌,老錢總再抬頭時,隻說了一句話:“這就是我今天要講的。”然後他將話筒遞給主持人,論壇進入預定的話題。


    坐在第一排觀眾席上以後,老錢總一邊聽上麵的高校教授演講,一邊斜眼瞅著身邊、前後的人。人們的思緒很快從他的停刊演講轉移到了專家的前沿技術上。


    對紙媒逝去的感傷,也許僅屬於對紙媒有感情的人。老錢總心中悲不可言。


    浩瀚的宇宙中,一片星係的生滅,也不過是刹那的斑駁流光。仰望星空,總有種結局已注定的傷感,千百年後你我在哪裏?家國,文明火光,地球,都不過是深空中的一粒塵埃。星空一瞬,人間千年。蟲鳴一世不過秋,你我一樣在爭渡。深空盡頭到底有什麽?愛閱小說app


    列車遠去,在與鐵軌的震動聲中帶起大片枯黃的落葉,也帶起秋的蕭瑟。


    王煊注視,直至列車漸消失,他才收迴目光,又送走了幾位同學。


    自此一別,將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後才能再相見,甚至有些人再無重逢期。


    周圍,有人還在緩慢地揮手,久久未曾放下,也有人沉默著,頗為傷感。


    大學四年,一起走過,積澱下的情誼總有些難以割舍。


    落日餘暉斜照飄落的黃葉,光影斑駁,交織出幾許歲月流逝之感。


    陣陣猶如梵唱一般的海浪波動聲在他身邊響起,強烈的光芒開始迅速的升騰,巨大的金色光影映襯在他背後。唐三瞬間目光如電,向空中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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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頓時,”轟”的一聲巨響從天堂花上爆發而出,巨大的金色光柱衝天而起,直衝雲霄。


    不遠處的天狐大妖皇隻覺得一股驚天意誌爆發,整個地獄花園都劇烈的顫抖起來,花朵開始迅速的枯萎,所有的氣運,似乎都在朝著那道金色的光柱凝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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