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草被關在隔壁一間牢房內,自我被禁衛送進來那一刻她的視線就一直停留在我身上。她一直在笑,但是眸中卻有著悲涼與滄桑。我沒有看她,隻是抱著腿,倚靠在陰濕的天牢牆角,仰頭望著氣窗口那一輪明月如霜傾灑在我的臉上,照亮了陰暗的天牢。


    良久,冷寂的大牢中傳來她的聲音,“你真是個可憐之人,不論走到哪兒都有人要陷害你。”語氣中頗有看好戲的意味,隨之也淡淡地笑出了聲。


    “你怎知我是被陷害進來的?”收迴目光,終於將視線投放在她身上。原本清麗的臉蛋上有幾道傷痕,似乎經過拷打,難道她在牢中受了刑?


    幽草臉色一變,憤怒地瞪著我,“收起你那憐憫的目光,我最恨的就是你那份善良,我最恨了……”她的情緒突然激動了起來,“從見你開始,你就一直是這樣,遇到任何事你都在包容,用你的善良去包容,就算你恨一個人也僅是那瞬間。公主就是公主,永遠不知道愁為何物,恨為何物。你說,像你這樣一個女子能進這樣肮髒的天牢,除了被人陷害還能有什麽原因呢?”


    我黯然一笑,“你真了解我。”


    她的情緒漸漸平複,全身癱軟地靠在冰涼的鐵欄之上,目光深深而又長遠,似乎在迴憶著什麽事。須臾,她似乎想透了什麽,虛弱蒼白地露出一笑,“當初我選擇忠於你,又何嚐不是因你的善良呢。當年的靈皇後命我在你的膳食中下毒,穆太後命我挑撥你與皇上的關係,蘭嬪命我監視你的一舉一動……她們都許諾我,隻要幫了她們便讓皇上納了我,可是我拒絕了。現在想想當時我怎會如此傻,明明那樣深愛著皇上,明明如此想成為他的女人,卻放棄了這大好機會。”


    靜靜地聽著她的一字一語緩緩飄進耳中,再聽起這些我已經很平靜了,往事皆空,物是人非,計較那些又能如何。


    她的淚水溢滿眼眶,蒙上一層水汽,最終滴落在臉頰,“曾經的我在你身上找到了一個可貴的氣質,那便是與世無爭的善良,尤其是皇上密謀篡位,你在聽雨閣那兩年。你陪皇上對弈,品天下,聊兵法,那時候我便知道,你與皇上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而皇上看你的眼神也由最初的迷戀轉化為愛。後來我才懂得,原來愛情也是可以默默付出的……我真正斷了對皇上的念想。馥雅公主更是我最敬佩的一個女子,她聰慧,她善良,她脫俗。可是,你害死了皇上!你害死了皇上!”她喃喃念叨著,拳頭不斷地敲打著鐵欄,她的手已經被鮮血染紅。


    恍惚間我瘋狂地笑了起來,帶著淚水一同傾灑,“幽草你錯了,我從來不曾善良。這幾年我身處亓國,你知道我的手上染了多少人的血嗎?我自己都忘記了,自己都忘記了……”


    “因為他們都該死,所以你的手上才染了血。”幽草一針見血地迴答,讓我的笑聲戛然而止,怔怔地望著她我沉默了許久許久,直到一聲,“皇上駕到——”我才迴神。


    望著連曦那陰鬱的目光與冷寂的臉色,我提起衣袖將臉上的淚痕抹了去,看他一步一步地進入牢房中,我的心情出奇地平靜,“皇上駕臨這樣肮髒的天牢,不怕失了身份?”


    他站在高處俯視著我,我毫不畏懼地對上他的瞳,他此次前來的目的我在方才冷靜數個時辰後已經慢慢理清,現在大概猜到了幾分。禦書房何等地方,竟會讓我那麽容易進入,肯定暗中埋伏了許多人。那麽,所有的一切都在連曦的控製下,包括蘇嬤嬤的嫁禍。連曦是與蘇嬤嬤同謀演出這樣一場戲的吧,不然……他明知道我被陷害,為何還要送我進天牢?


    連曦終於開口了,“你沒話對我說?”


    我嗤鼻一笑,“瞧皇上說的,這話應該是我問你吧?”


    他蹙眉,長長一聲歎息,蹲下身子與我平視,“你誤會了。”


    “誤會什麽?”我故作不解,疑惑地問他。


    “我並不知情。”


    看他誠懇的目光,我隻覺得好笑,為何世人總喜歡為自己曾經做錯過的事找借口呢,為何不能敢作敢當?


    “可能你真的不知情,但是你最終還是選擇了裝傻,因為這是一個好機會。既能有把握打贏這場仗,亦能載入史冊成為一位明君。連曦就是連曦,我從沒小瞧過你。”


    聽罷,他也笑了,笑得淒楚,“你少說了一點,還能換迴連思。”


    “對,我漏了這一點。如果打這場仗,祈佑的手中有你的妹妹,你定然會顧慮再三而下不了決心。現在好了,你名正言順地找到了祈佑的一個弱點,但是這個弱點是辰妃啊,你大哥的妃子,若你就這樣將我帶去戰場做人質,天下人將如何看你啊。所以,這次蘇嬤嬤真是幫了你一個大忙,助你找到一個非常好的借口。”


    他仿佛沒有聽到我的話,揚起修長的指,勾起我頸邊散落的一縷青絲,凝望許久。


    見他不語,便繼續道:“連曦,納蘭祈佑既然能送我到昱國,就不會受你威脅的。”


    “這場戰爭很公平,他的手中有連思,我的手中有你。或許……這次我會帶你去戰場,讓你看看,馥雅公主在納蘭祈佑的心中到底是個什麽分量。江山重要,還是你重要。”他的指尖撫摸著我的發,聲音異常平靜。


    “我可以替他迴答,是江山。”


    “不,你代替不了他。”手指一鬆,一縷青絲重迴我的胸前,他含著笑起身,“馥雅,這場戰鬥不止是在考驗納蘭祈佑,也在考驗我。結果是什麽,誰也不知道……誰也不知道。”


    他笑著轉身,離開了天牢,留給我的是一個蒼涼的背影。


    幽草輕笑一聲,緩緩吐出一句,“原來,冷酷無情的他,也會被情左右。”


    不解地看著她,“情?”


    “你看不出來嗎,他也在權力與愛情的邊緣徘徊著。”幽草別有深意地笑了,那笑,讓我心驚。


    半個月後,我被關押在囚車裏隨著昱國大軍聲勢浩蕩,車馬長行肅然有序地前行。天空中飄著小雪,冷風洋洋灑灑地將其卷起拍打在眾人身上。我蜷縮在囚車內,那漫天的雪花與北風讓我的身子已漸入麻木,雙手抱膝,望著紛鋪在地的飛霜傲雪被無數的馬蹄踏過,車輪碾過。


    這場仗終於開始了,過不了多久將會是一個結束。


    連曦騎坐在矯健的棕紅千裏馬上,整個身影被白白的霧色籠罩著,這場仗他有多大的把握呢,祈佑是否能運籌帷幄,睿智地拿下這場仗?迴想起臨行前,連曦在天闕門那意氣風發的模樣,他告慰三軍,洪亮的嗓音如長刃破雪使三軍肅然振奮,口中直唿“不拿下亓國勢不歸師”。


    那是千萬名戰士的心聲,也是天下百姓的心聲,如今他們隻求一仗定勝負,不論是拋頭顱灑熱血也要換得天下的安定。


    祈佑那邊的情況我不知道,但是昱國勢在必行,不拿下亓國決不罷休。


    亓國強盛的兵力是天下盛名的,但是兵再多,始終要糧草,如今他們的糧草是否準備充足,是否足夠打完這場仗呢?


    經過幾日的路途,三軍駐紮邊防,與祈殞駐紮在邊防的軍隊會合。邊防荒原漫漫無際,連續數日不停的大雪終於停滯,層層白雲直破雲霄,四處的荒涼因大軍的到來得到了些許生機。


    一名侍衛打開了囚車,將雙手雙腳已被鐵鏈銬住的我請下了車,一步步地踩著雪花,走上了邊防的城牆之上,皚皚白雪將其籠罩得猶如一座冰城。在踏上城樓頂端的那一刻,我看見祈殞正對一個身材嬌小麵目清秀的小兵怒目而視,一聲聲淩厲的聲音若有若無地傳來,卻聽不清他到底在說些什麽。


    頭一迴見到祈殞如此生氣,不禁有些奇怪,溫雅如他,何人竟如此厲害能引得他發怒。


    隨著越走越近,聽到的聲音也愈發得清晰。


    “和你說過多少遍,少與那群蠻子廝混在一起,你怎麽就是聽不進去,那群都是五大三粗之人……”祈殞從開始到現在就一直喋喋不休地朝他吼著,而他的頭也愈垂愈低,顯得可憐兮兮。


    祈殞見他不說話,緊蹙著眉頭繼續朝他吼道:“你聽清楚我說的話沒!”


    “我與他們廝混你會在乎嗎?”聲音很低脆,帶著絲絲哽咽。見祈殞沉默很久都不說話,他竟哭出了聲,這一哭不僅讓我奇怪,更讓祈殞那怒氣騰騰的臉色軟化下來,輕聲安慰道:“別哭了。”


    不想,他卻哭得更厲害了。


    祈殞手足無措地望著他,又朝他吼了一句,“別哭了,我叫你別哭了。”


    音方罷,正哭得傷心的他立刻止住了哭聲,睜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望著祈殞,而祈殞在此時發現了我,目光突然有些淩亂尷尬,迅即恢複了以往的儒雅,“辰妃。”


    我淡淡勾起一笑,目光徘徊在他們身上,最後深鎖在那個淚眼蒙矓的孩子身上,突然察覺到了什麽,了然一笑,“她還小,別太兇。”


    正當祈殞失神之時,我已經隨著侍衛越過了他們,那個孩子分明就是個小姑娘,怕是祈殞早就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了吧。看得出來,祈殞似乎喜歡上了這個姑娘,否則也不會如此在意她是否與其他將士廝混在一起了,但是他自己好像還未發現那份情愫正悄悄地蔓延著。


    有時候我真是羨慕他們,可以沒有負擔地相互喜歡,將那份感情悄悄蔓延下去。可是我不同,我的愛情早已經被埋葬,隨著祈佑一同埋葬。記得在天牢中幽草曾問過我,若是連曦肯為我放棄這大好江山,與我遠居他方,隨我過我一直所追求的日子,我可會願意與他攜手共同隱居他方呢?


    我並不否認,那一刻是我此生最向往的日子,能有人伴我如此終老我餘願足矣。但是,連曦不可能放棄大好江山不說,我還是他的嫂子,我還是祈佑的妃子……更重要的是,我的心早已埋葬在最深處,再也無力去接受任何人了。


    邁進城牆上被鐵錘鑿出的黃土砌成的……勉強稱得上個屋子吧,案前的燈火搖曳生光。看連曦低頭凝望著手中的布兵圖,側臉被赤光照射得忽明忽暗,我的心沒來由地猛跳一下,有些心緒不寧。


    那名侍衛找來一把殘破的椅子讓我坐下,我有些莫名其妙地望了眼依舊低著頭沒有看我一眼的連曦。見他當我不存在,便坐下了。拷著雙手雙腳的我坐在離他不遠之處,他就當我是一個透明人,直到幾位將領身披戰甲進來後連曦才抬頭,麵無表情地說道:“亓軍那方的戰況如何?”


    幾位將領正欲開口,卻略帶戒備地望著我,神色中還有鄙夷。而連曦依舊當我不存在,目光淩厲地盯著他們,“都啞巴了?亓軍現況如何?”


    “迴皇上,此次亓國的皇帝禦駕親征,陪伴其左右的有蘇景宏、展慕天兩位大將,他們兩人的關係似乎並不如傳言那般勢如水火,反倒……”一位將軍見皇上詢問,立刻答道。


    “朕派你們安插人在他們身邊就是為了挑撥他們之間的關係,現在他們竟然並肩與納蘭祈佑作戰!你們竟連這點事也辦不好,如何統率大軍為朕出征?”連曦聲音突然一陣起伏,帶著隱隱的怒氣。


    在場的幾位將士一顫,“皇上恕罪,原本是挑撥成功了,可是,可是,後來不知怎的,他們竟然擯棄前嫌……”


    “夠了,朕不想再討論這些。如今,我們必須摸透他們的兵力,糧草,具體位置,想辦法攻克他們。”連曦揮了揮手,眾將士皆圍上前一同觀望那張牛皮紙地形圖,你一言他一語地暢談著如何進攻防守,頭頭是道。


    連曦,他根本不怕我聽到他們商議的軍情,如今的我已是階下囚,就算得知了秘密軍情那又能如何呢?


    我如隱形人一般呆呆地坐在椅上,對於屋內的嘈雜之聲置若罔聞,目光深深地瞥著外邊的白雪之景。那片片荒原雪如此淨白透明,此刻的祈佑離我有三裏?三十裏?三百裏?即使再近也是咫尺天涯,兩兩相望而已罷。


    連曦要帶我來看看,祈佑的心是在乎江山多一些還是在乎我多一些,或許我的心中也有個期待,想知道自己在祈佑心中到底是個什麽位置。卻又害怕去麵對,若是我重要,那我便成了亡亓的罪魁禍首,若是江山重要,我的心是否會疼呢?


    冬日很快便進入夜幕之時,幾名侍衛捧著炭火盆進來,冰冷的屋子內稍微有了些溫度,而我的身子早已被冬日之寒凍得渾身僵硬。那絲絲的溫度並沒有緩和我全身的冰涼,我幾度快堅持不下而昏昏欲睡,是眾將士那粗獷的聲音讓我的意識稍稍有些恢複。


    身體上的寒冷與麻木再也支撐不住,我的眼皮開始沉沉地合上,恍惚間有一絲溫暖傳遍了我的身子,就像夏日裏得到一碗涼水,冬日裏得到一根火柴。用盡全力撐開眼皮,一張冰冷的臉放大在我麵前,而我整個人被一床被褥緊緊包裹著。


    想開口說話,無奈,發不出任何聲音。


    連曦將我打橫抱起,朝屋內唯一的一張床上走去,最後將我放好。看他的目光似憂似急,似喜似悲,我不解地看著他如此表情,他怎麽了,為何對我流露出如此憐憫之情?


    “馥雅……”他說話的聲音很低沉,喊著我的名字,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突然間看見連曦胸前的盔甲上沾染了不少鮮紅的血跡,舔了舔唇,想出聲提醒他,卻感覺口中一片血腥味。


    我才恍然迴神,原來是我自己的血。


    “我這是要死了嗎?”我氣若遊絲地發出低低的聲音,又是一股腥味湧出喉嚨,冰涼的液體隨著我的嘴角緩緩蔓延而下。


    “我不會讓你死的。隻要昱國在一日,你便會與昱國同生!”這話說得堅定,那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但見他唇角緊抿,眼中有著怒色。我虛弱地笑了笑,“誰也抵不過天,閻王要將我的命奪了去,誰能阻止得了呢?”


    “若閻王敢要你,那我必然去閻王殿將你搶迴來。”他倏然起身,又拿起一條被褥將我牢牢地包裹起來,生怕我受不了凍寒。


    有時候我覺得連曦做事真的好矛盾,既然不願我死,為何一路上卻要將我關在囚車裏頂著漫天的風雪來到邊防,從來不給我加一件襖子。更是將狼狽的我丟在屋中,讓眾將士用鄙夷的目光去注視我,他的目的不就是為了折磨我嗎?現在他如願了,或許下一刻我就會死在他麵前,可是他又不讓我死……是想留下我繼續折磨嗎?如果是這樣,我何須強忍著自己最後一口氣與意念想要活下來,是為了依舊孤獨的初雪還是為了再見祈佑一麵,又或者是為了親眼看看,在祈佑心中,我是否能抵過江山?


    “馥雅,你別睡!”連曦一聲怒吼將我逐漸虛弱的思緒拉迴,他的雙臂一緊,將我緊緊環在堅實的臂彎中,“來人,打一桶熱水進來,快點!”他的聲音如狂獅般怒吼,守在外的士兵立刻道:“是,皇上。”


    士兵急匆匆地將滿滿幾大桶熱水倒進浴桶之後,那輕煙彌漫整屋,連曦還吩咐侍衛們去取來幾味藥,由於深處冰天雪地,藥材資源並不多,便隻說了幾味能在四處找尋到的草藥,最後將那些草藥混合在一起丟入浴桶,是藥浴。


    他坐在床的邊緣,雙手置放在我的頸邊。當我意識到他是要褪我衣裳之時用盡全身氣力揪緊衣襟,“你幹什麽……”


    “你認為現在的你還有力氣動嗎?”連曦很輕易地便將我的手由衣襟上扯下,不顧我的反對便開始為我解開紐扣。


    沒有再掙紮,別過頭合上眼睛不去看他,任他將我的衣衫慢慢解開,窸窣的聲音彌漫在四周,怪異的氣氛使我無法喘息。


    我知道,要活命便一定要褪去衣衫浸泡藥浴,軍中無女子也唯有他幫我褪衫了。腦海中突然閃現出被祈殞罵得可憐兮兮的孩子,她不正是女扮男裝的女子嗎?可是我不能對連曦說,這會害了祈殞,害了她的。


    當我的衣衫被連曦褪得隻剩一件裹衣與裹褲之時,整個人一陣懸空被抱起,最後沉入那滾燙的浴桶中。藥草味彌漫在我周圍,刺激了我混沌的思緒,僵硬的身子也因那滾燙的藥浴漸漸得到舒緩。不知是不是藥的作用,很快,一陣熱氣由腳心往頭頂上躥,丹田小腹中熱氣彌漫不絕。


    “做什麽,你還會害羞?”片刻後的安靜,連曦一聲輕笑由耳邊劃過,始終緊合雙眼的我這才緩緩睜開眼簾。望著他戲謔的表情中還帶有絲絲的欣慰,“試試自己的雙手是否能動,自己把剩餘的衣衫褪了吧,泡藥浴,身上不能留任何衣物。”


    不知是藥浴的原因還是我在他麵前害羞了,臉上火辣辣燒紅一片,將身子再沉入水中幾分,才將剩餘的裹衣裹褲褪了下來。


    他就這樣直勾勾地盯著我,也不說話。這樣尷尬的氣氛讓我無所適從,開口找著話題打破此時的詭異之氣,“這次你為何要救我,這麽多天來,你不就是想要折磨我嗎?”


    連曦一笑,帶著湛湛的目光望著我,須臾才吐出沉沉的話語,“我以為看到你受苦我會很開心。”


    在水中,我動了動雙手,潺潺水聲異常清晰,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暗想著他此話之意。沒待我開口他便肅然收起淡淡的笑容,臉上一片冷峻,“待你身子好些,我便攜你去會會納蘭祈佑。”


    “會他?”我的聲音漸漸起伏,莫不是又想如數年前連雲坡那般來一次暗殺?在連雲坡,犧牲了連城,而這一次,又將犧牲誰?若連曦又朝祈佑暗中放冷箭,我是否毅然如當年那般願意為其擋箭?


    似乎看出了我的憂慮,他眉頭深蹙,桌案上那盞燈忽明忽暗地搖曳,那沉滯的影子深深蔓延著,“當年大哥去會納蘭祈佑,有我在其後射出冷箭三支,而今連曦去會納蘭祈佑,已經無人再為我射出三支冷箭了。”他頓聲良久,仿佛在喃喃自語般又吐出幾個字,“就算有人射冷箭,你依舊會為他擋下吧,但是卻沒有人再會為你擋箭了……”


    “是的,這個世上隻有連城這個傻瓜肯為我擋箭。”我無聲地笑了笑,卻是笑得聲音哽咽,眼眶泛澀,“連曦,是你讓我知道,原來生在皇族家的兄弟也會有真情。兜兜轉轉數十年,我看了太多的手足相殘,唯有你與連城,雖同父異母,卻是兄弟情深。若是祈佑的兄弟有你們一半好,怕是弑父奪位的一幕便不會發生。而我,早在十年前便死於二皇叔的劊子手下了。”


    “十年……”他重複著這個漫長深遠的詞。


    “迴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你倒是頗有感慨。”他聽完我低低吟誦的詩大笑一聲,如此狂放,隨即臉色一沉,變幻得如此之快讓我措手不及,“記得我說過嗎,你的不孕之症我能為你治好,去除你身上所有的病痛對我而言更是舉手之勞。”


    “當然,這種病痛在青出於藍的連曦眼中根本不算什麽。但是你的條件呢?”


    “還是你了解我。”他上前一步,雙手撐在浴桶兩側,俯身靠近我,“永遠照顧初雪,做她的娘親。”


    聽他這樣的條件我倒是頗為驚詫,“隻是這麽簡單嗎?初雪,我早就當她是自己的孩子了,隻要我有命在一日,便會將我全部的愛給她。”


    “不,這一點也不簡單。”連曦猛然掐住我的下顎,抬起我的頭,對上他那邪魅的目光,“如若此次我輸了,唯有你能保住初雪。”


    “記得曾經你對我說過,若昱國亡,我便與之同葬。”


    “不,我改變主意了。若有朝一日我淪為階下囚,初雪的命運可想而知……唯有你活著,初雪才能好好活著。”頹然,手一鬆,帶著異常悲涼的眸光轉過身背對著我。


    這是第一次,他第一次在我麵前顯露出他的懦弱,還有對這場戰爭所做的最壞的打算。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連曦似乎已經參透了一些作為帝王的道理,戰爭並不是為了玉石俱焚,而是為了天下安定。統一天下成為萬萬人之上的帝王,更應該有著包容之心去寬恕。


    現在的連曦似乎已經在寬恕我對連城的傷害,那麽總有一日,他也會淡化對祈佑的仇恨。畢竟連城之死,連曦自己也有很大的責任,若沒有他背後的冷箭,我們又怎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呢?


    北方邊關常年飛雪,天寒地凍,玄冰萬丈。


    大雪飛揚在北疆遼闊的大地上,四處雖冰天雪地被白雪籠罩著,但是仍掩不住橫臥沙場埋骨他鄉的悲涼。我的雙手依舊被緊緊銬鎖著,隻是將腳上的銬鏈卸了去。比起最初的狼狽,今日連曦為我添了貂毛襖子,怕我再凍出個萬一來。


    我與他同乘一匹馬,他那堅實的手臂牢牢將我箍在懷抱中,他的黑袍隨風舞動,撲撲作響。感覺到他的氣息冷冷淡淡,渾身的殺氣兇險至極。


    我側耳傾聽著除了跟隨在身後那一小股兵的腳步聲還有沒有其他的聲音,我很怕連雲坡的一幕再次發生在我的眼前。幸好我一絲聲音也沒有聽到,唯獨剩下北風狂嘯。


    險路崎嶇,冰雪蔽日。


    勁風如刀,狠狠刮在臉頰上硬硬生疼,吹得發絲散亂飛舞。


    荒原之上,我終於見到了那個男子,金盔白羽,身披蟠龍戰袍,坐在白馬之上傲然挺拔睥睨著我們。一位目光空洞無神的女子亦與他同乘一馬,寒氣彌漫著他們兩人,發絲被風卷起糾纏在一起。


    他的目光緊緊地盯上我,兩年了,他還是沒變,王者的霸氣淩然讓人畏懼,隻不過歲月的斑駁,使他顯得有些滄桑。他已年近三十了吧,我們都老了,十年如白駒過隙,恍然迴首才發現我與他之間走過的一切竟隻是寥寥可數的幾年而已。我與他之間的愛情一直都在陡生變故,一直都在權力的旋渦中盤旋。


    連曦的手突然環上了我的腰,讓我緊緊貼在他身上,下顎輕貼著我的額頭,暖暖的唿吸拂麵,酥酥癢癢的。我欲掙脫,他卻摟得更緊。


    看著祈佑那寒冷如冰的目光,我知道連曦做這個動作的目的,隻是為了激怒祈佑。


    對他這樣的舉動,我感到無奈,低聲道:“連曦,這樣的你很像個小孩子。”話才落音,腰際上的力道突然收緊,唿吸頓時有些困難。


    “勿用話激我,今日我讓你看看自己在納蘭祈佑的心中到底是個什麽地位。”他在我耳邊輕道一聲,後仰頭望祈佑,“納蘭祈佑,想要你的女人嗎?若想要,就單槍匹馬帶著連思過來交換。”


    我一驚,單槍匹馬過來不是送死嗎,連曦這是在說什麽鬼話!我氣憤地迴頭道:“你要做什麽!”


    他眸子微低,“心疼了?難道你不想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聲音極具有危險性。


    “我不需要用這樣的方式來證明。”我的聲音方落,一把匕首已經抵住了我的咽喉,“納蘭祈佑,說話啊,敢不敢過來?!”


    蘇景宏的臉色一變,立刻揮著手中的大刀指向連曦,怒斥,“你為何不單槍匹馬帶著雅夫人過來贖你的妹妹!”


    連曦狂傲一笑,“任何一個籌碼都有他本身的價值,連思是一個背叛我的妹妹,而馥雅,則是為了救亓國自我犧牲的女子,誰的價值更高,你們應該很清楚。”


    蘇景宏聽罷也笑了起來,單手按著韁繩,“既然我們肯將雅夫人送出去,就已經做好了她迴不來的打算,你拿這樣一個沒用的人來和皇上談條件,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是不是天大的笑話,得納蘭祈佑說了才算。”連曦的臉色一冷,寒光直射祈佑,“你什麽決定,迴個話吧。”


    祈佑的目光從始至終都投放在我的身上,沒有多餘的時間去觀察他人的所為,我更懷疑他到底有沒有聽到連曦對他所說的話。


    突然,祈佑鬆開了韁繩,由馬上跳了下來,順勢也帶下了木然的連思,“好,我過去。”


    “皇上!”


    “皇上!”


    蘇景宏和展慕天齊聲喚了一句,馬蹄嘶嘶之聲響遍荒原。


    我不可置信地盯著祈佑拽著連思一步步朝我走來,沒有欣喜,隻有心驚,“祈佑,不要過來,他不會殺我的!”


    “閉嘴!”連曦一把掐住我的下顎,不讓我繼續說話。我奮力掙紮著,連曦手上的刀劃破了我的頸項,他一驚,連忙將匕首移開半寸,死死固定著我的身子,不讓我繼續掙紮下去。


    祈佑的腳步沒有停,一直朝前走著。蘇景宏翻身躍下馬,橫手擋住祈佑的去路,激動地衝他喊道:“皇上,你要為亓國的將士、百姓著想。您肩負的是一個國家,不可為一個女人丟棄你的國家啊!”


    風氅翻飛,踏雪無痕,他佇立在雪地間,深深地看著我,“或許……曾經的我認為一個女人是絕對抵不過一個江山,可是現在我才知道,一個女人與一個江山並沒有多大區別,隻是每個人所看重的不一樣罷了。”似在對自己說,似在對蘇景宏說,也似在對我說,“連曦是昱國的皇帝,我相信他不會再做暗箭傷人之事,畢竟,決戰是他提議的。”


    一個女人與一個江山並沒有多大區別,隻是每個人所看重的不一樣罷了。


    不再掙紮,唯獨淚水漸漸湧出,隻能無言相對。


    同樣的,連思的眼眶中也溢出了淚水,木然死寂的臉上出現了淡淡的笑容,笑得異常諷刺。


    蘇景宏霍然揚起大刀,鋒利的刀鋒抵上自己的脖子,雙膝一彎,跪倒在地,“皇上,您若過去,老臣就死在您麵前。”


    祈佑語聲淡定,蓄滿堅定之意:“朕意已決!”


    沒有受他的威脅,祈佑一步一步地朝我走來,蘇景宏不可置信地望著他越過了自己,手微微地顫抖著,大刀終於還是無法握住,轟然摔落在地,“天要亡我亓國。”整個身子一軟,匍匐在冰雪之中,痛哭出聲。


    展慕天並沒有阻止祈佑,隻是下馬朝蘇景宏走去,口中說:“蘇將軍,皇上也是凡人,他也有自己拚了命想要保護的東西。皇上對雅夫人不僅僅是那刻骨銘心的愛,更有對她十年的虧欠!”


    看著祈佑朝我緩緩走來,而連曦緊緊掐住我的手也緩緩鬆著力氣,他低聲在我耳邊輕語著:“沒有想到,祈佑也是如此性情中人……你看到答案了嗎?你在祈佑的心中已經大過了江山,大過了他的命。也許你自己都無法料到會是這個結局吧。現在隻要我一聲令下,納蘭祈佑就會是我的俘虜,我隻用一個女人就得到了這個天下統一。這樣的統一天下,不費一兵一卒,更不用流血……”


    下顎得到絲絲的舒緩,我立刻掙紮著懇求道:“求你……放過他,求你……”


    連曦不再說話,隻是笑望著祈佑一步步地朝我們走近。突然,連曦將我鬆開,帶著我翻身下了馬,對著近在咫尺的祈佑笑道:“曾經一直很奇怪,這個女人為何總是傻傻地癡癡地為你付出那麽多,換來的卻是你的利用,你有什麽吸引她的?算你還是個男人!若你今日不是選擇馥雅,而是江山的話,我一定不會讓你走出這片荒原。”頓了頓,他苦澀一笑,“既然下了戰書,我便會與你對決戰場,一決高下。馥雅現在還給你,過不了多久,我會由你手中重新奪迴她的。”


    祈佑停在我們麵前,終於將視線投放在連曦身上了,眸子裏含有欽佩與讚賞,這是我第一次見他對一個對手流露出此般眼神,就連我都不敢相信,連曦竟如此大度地放我們就此離開。看來,連曦真的已經在慢慢看淡仇恨,越來越有屬於王者的風範了。


    “我很期待與你的較量。”祈佑的唇邊勾出若有若無的微笑,“你的妹妹,我毫發無傷地還給你。”


    一直被祈佑挾製住的連思突然迴首,與他相對而望,我看不清楚連思的表情,隻聽得她一聲質問:“你對不起馥雅,那你就對得起我嗎!”


    祈佑沒有說話,臉色有些痛苦,我深覺不對勁,輕易地擺脫了連曦的控製衝上前,那觸目驚心的場麵讓我徹底呆住了。


    連思的手中緊緊握著一柄匕首,刀鋒已經完全刺入祈佑的小腹,血一滴一滴地灑落在雪白的地麵。連思的目光中帶有悲憤,也有不甘的淚水,“納蘭祈佑,為了你我背叛了哥哥,你卻從來不覺得自己虧欠了我嗎?你的眼中隻有這個女人,你對得起我嗎!”


    祈佑再也支撐不住了,無力地後退幾步,雙腿一軟便要倒下。驚呆了的我立刻衝上去扶住他,“祈佑,祈佑……”


    亓國的侍衛一見祈佑出事了,立刻飛奔過來,口中喃喃著:“快救皇上,快……”七手八腳地將他扛起,目光戒備地盯著連曦與連思。尤其是蘇景宏,若不是此刻祈佑情勢危急,他鐵定會與連曦拚命的。


    連曦上前扯住冷靜得讓人覺得可怕的連思,“你做什麽!”


    “我恨他,我恨他!”連思突然激動了起來,瞪著連曦,“還有你,為什麽要將我送去亓國,還要害死我的孩子!你沒有人性,連自己親妹妹的孩子都要殺!”


    “你瘋夠了吧。”連曦一把扯過她,將其丟上馬,側首凝望了我片刻,“記住我們之間的承諾!”


    我深深地凝望連曦,吐出“謝謝”一詞,驀地轉身,追上了亓軍的步伐,祈佑的傷勢已經讓我亂了方寸,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他絕對不能出事,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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