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那漫天的大雪已下了三日,終於停歇了下來。今日宮中來了許多誦經祈福的僧人圍繞這養心殿日夜誦經,直到夜裏才散了去。祈佑在殿上宴請了數位重臣。參加了此次除夕之宴的有蘇景宏大將軍,禮親王祈皓與王妃蘇姚,冥衣侯韓冥,六部尚書、侍郎、侍中。後宮來了韓太後,三夫人,陸昭儀,妍貴人,蘇貴人。來的都是大名鼎鼎的朝廷重臣與後宮寵妃,我坐在蘇思雲下席,總覺得自己的身份與這個場合不匹配,我可是個沒有品級的女子。


    殿內一片歌舞升平,朝廷重臣相互飲酒,不時跪拜而下向祈佑敬酒祝賀。鄧夫人突然興起,含笑望著對麵而坐的蘇姚,輕聲開口道:“聽聞王妃是有名的才女,正好這兒同坐了一名今科狀元,你們倆可得相互比比文采了。”鄧夫人才言罷,周圍的人都紛紛頷首附和,一直催促著他們二人作首詩。


    蘇姚側目望著祈皓詢問他的意見,而他則用溫柔的眼神示意她來一首詩。蘇姚兩靨泛起絕美的笑,眼波一轉,脫口而道:“采蓮人在綠楊津,在綠楊津一闋新,一闋新歌聲嗽玉,歌聲嗽玉采蓮人。”


    她的一首詩才落音,周圍人就都為她這首詩而發出一片嗟歎聲。我也暗暗輕歎她的才學,這疊字詩可謂對得既工整又高雅,詩中沒有華麗的修飾辭藻卻披露了尋常百姓女子的平凡之日,有著出世脫塵之感。


    “展大人,該你了。”周圍頓時有官員嚷嚷著。我也將目光投放至展慕天身上,這應該難不倒聰明過人的他吧。果然,他立刻脫口接道:“賞花歸去馬如飛,去馬如飛酒力微,酒力微醒時已暮,醒時已暮賞花歸。”


    好對,對得太好了。蘇姚作女子采蓮吟歌,展慕天對男子騎馬賞花,都是尋常百姓家的生活寫照。這便是尋常百姓家的生活啊,也是我夢寐以求的生活。


    周圍一片喝彩之聲,就連祈佑都露出讚賞之色,“展大人與王妃之才學確實不相上下。”祈佑沉思了片刻又道,“展大人可有家室?”


    展慕天倏地一怔,似乎已經猜到祈佑下麵要說些什麽,沉鬱地迴道:“暫未娶妻。”


    “那朕給你指樁婚事可好?”


    “迴皇上,臣不……”他立刻離席而道,似有拒絕的意思,但是途中察覺到我的眼神,將未完的話咽了迴去,“謹遵聖命。”


    祈佑將犀利的目光投放至蘇景宏身上,“蘇將軍,朕聽聞你府上還尚有一女,似乎剛過及笄之齡,朕將你的女兒指婚給展大人如何?”


    蘇景宏也立刻離席,“皇上,展大人年少才俊,配小女實在委屈了。”


    “蘇將軍,既然是皇上賜婚,你還要推托?”太後的目光凜然地掃向蘇景宏。


    他垂首猶豫良久,“臣……遵旨。”


    這一次的賜婚來得突然卻又讓我感覺是蓄謀已久,如今展慕天正是培植勢力之時,祈佑突然將這手握重兵的蘇景宏之女賜婚給他,其意思再明顯不過了,不正是在助其一臂之力嗎。而今展、蘇兩家一聯姻,展慕天就等於又往上爬了幾分。我之所以用眼神示意展慕天讓他不要拒絕,正是猜到祈佑的用心,若展慕天拒絕了就明顯地在與祈佑作對,那祈佑今後還會信任他嗎?如果一位大臣連皇上的信任都無法得到,他就永遠隻能做個默默無聞的小官。我不希望展慕天一時意氣,到時候萬劫不複。


    除夕之宴就在一場賜婚下結束了。花夕在身後為我掌燈,寒風蕭瑟侵襲在我們身上。路上的雪依舊未融盡,濕了我的靴子,腳底冰涼。我特別希望能快些迴到宮裏,這樣就能快些脫掉那被冰雪浸透的靴襪,用暖爐烘烤雙腳,躺進被窩。


    “辰主子,走得累了吧?”蘇思雲乘著玉輦由我身旁而過,慵懶地躺靠著睨著我,“哎,誰叫你沒品級呢,隻好委屈你步行而歸了。”


    我莞爾一笑,“是呀,蘇貴人貴寵六宮,乘玉輦是身份的象征。”說到此處她得意地笑了起來,“知道就好。”


    “但是男人的心你知道嗎?‘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男人通常都是喜新厭舊的,更何況皇上?他身邊美女如雲,三年一次選妃,來來迴迴徘徊在他身邊的女人不計其數。你又怎能保證他對你十年如一?況且你的身份……”我驀地將聲音頓住,注視著她漸漸變色的臉。


    “下麵的,就不用我繼續說了吧?蘇貴人是聰明人。”


    “隻要我一天不吐露心中的秘密,皇上他就不會動我。”她的手緩緩拂上額間的珍珠花鈿,笑得格外清麗嫵媚。


    “你跟了皇上這麽多年,竟還是一點不了解他嗎?兩年多了,你若是再拖下去,皇上的耐性可是要被你磨光的。”我的步伐未停,同她的玉輦並肩而行。


    “皇上不會動我的。”她放聲一笑,魅惑之聲迴蕩在空寂的夜裏,格外驚悚。此刻見到的她與往日見到的她根本就是兩個人,她終於在我麵前露出了真麵目了,這就是蘇思雲呀。她又憑什麽肯定祈佑不會動她?她隻不過知道幕後人的秘密而已,用得著如此張狂嗎?


    “馥雅公主,我勸你還是好自為之吧。你想單憑一人之力來報仇,簡直是異想天開,識時務就快些離開亓國。”


    “很抱歉,讓你失望了。我還打算留下為皇上生個孩子。”


    她的臉色因我這話而變色,冷聲冷語道:“那也要你生得下來。”


    “拭目以待吧,蘇貴人。”我的孩子已經被你們害過一次了,我還會那麽傻讓你們再害一次?


    雪壓白絮飛,濃鬱冷香撲。


    最後我與蘇思雲分道揚鑣。這一路上我同她的言語間充滿了火藥味,這是我們第一次正麵叫板吧,或許我與她的戰爭才剛剛開始。我也期待著與她的這一場爭鬥,我想,會非常有趣。


    我與花夕轉入迴廊的拐角之處,正見韓冥迎風而立,梁上搖曳的燭火映得他半邊臉忽明忽暗,影子也拉了好長好長。我迎上他,與他並肩立在風中,如刀的冷凜之風將我的臉蛋劃得有些疼痛。花夕很識趣地後退至拐角邊緣,避開了我們。


    “冥衣侯是在等我?”我率先開口,淡淡之聲隨著冷風飄散。


    “是。”


    “有事嗎?”


    “謝謝你沒有將姐姐的事抖摟出來,那日,對不起,我必須保護我的姐姐。”


    “我能問一句嗎?”見他點頭應允,我才開口道,“你與太後,你們之間到底是什麽關係?姐弟?情人?”


    韓冥的身子一怔,終於將仰望黑夜穹天的視線收迴,轉投放在我身上,“恩人。”


    得到答案我頷首了然,“還有個問題,能問嗎?”


    見他再次點頭,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對上他那對殤淡的瞳,一字一句地問道:“五年前,我被靈水依毀容而跌下山崖,你是如何發現我並救到我的?”


    他的神色不變,但是卻沒有說話。我淺淺一笑,目光幾乎能看到他的心底。曾經我沒有詢問他如何救到我,那是因為不想提那段傷心不堪的往事,而如今我之所以問起,是因為發現這個問題已經不得不問了。但是我想,他是不會告訴我的,於是我又問道,“聽說天下第一神醫醫術高超,卻從不輕易救人。當日你居然能找到他為我整容,你真是挺厲害的。”


    但見他微微啟口,隻說了一句,“潘玉,不要管這些事了。”


    “你讓我不要管?你要讓我的孩子白白死去嗎?”我略微有些激動地提高了聲音,想到孩子,眼眶有些濕潤。我強忍著淚水扯出笑容,放低聲音道,“你不懂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愛,正如你當初欺騙我,祈佑對我下了麝香。”


    “那件事,對不起。”他的聲音並無多大的起伏。我諷刺地一笑,“不要再對我說對不起了,我們早就兩不相欠了。”我將即將滑落的淚水逼了迴去,側首道,“花夕,迴宮。”


    “是。”一聞我言,花夕邁著小步朝我奔跑而來。我沒有再看韓冥一眼,邁著沉重的步伐朝迴廊深處走去。花夕凝視著我的側臉,有些擔心地問:“主子,您哭了?”


    “沒有。”我矢口否認道,看著皚皚積雪堆積在樹杈之上,聽積雪點點滴滴融化的聲音,清脆悅耳,“幫我給展大人帶個話,查查蘇思雲的身份。”頓了一頓,又想到韓冥,隨即道,“還有韓冥的身份。”


    蘇思雲如此肯定祈佑不會動她,為什麽?


    韓冥,眾多謎團似乎都糾結在他的身上,和他有關係嗎?我不信,韓冥……是個好人,至少我一直都是這樣認為的。


    元宵節那天,宮人都忙碌了起來,紛紛拿起細竹與紅紙做著燈籠,然後吊掛在樹幹之上,等待夜幕來臨時燃起燭火許願;還有人折起紙船,中間擺放一支紅燭,任其隨波逐浪。宮人每到元宵佳節都會做這樣一件事,他們都希望願望成真,這也算是一種心靈的慰藉吧。


    夜幕低垂,這個昭鳳宮被幻若流霞的璀璨之光籠罩著,豔紅的燭光將禿樹映得爍爍明豔。寒風侵襲,燭火搖曳,粘在燈籠上的願望被風吹得飄揚而起。我站在樹下沐浴著風中之光,望懸掛於樹的燈籠,一片祥和的紅耀花了眼。


    我被那一個個願望吸引住了,不禁凝神念起:


    佑父母身體健康,女兒非常掛念你們。


    早日脫離這陰暗的深宮,恢複平凡的生活。


    ……


    念了許多願望才發覺幾乎是千篇一律掛念父母、脫離皇宮,其中也不免有幾個期望自己飛上枝頭的願望。其實人各有誌,有人期望平凡安逸,就會有人期望榮華富貴,二者是永遠存在的。你平凡安逸注定要承受生活給你帶來的種種苦痛,你榮華富貴注定迷失本性而一人獨立孤獨之巔。


    “主子你看,這是展大人費了好一番精力為您找到的暮顏花。”花夕捧著一盆藍色的花走至我麵前,“您瞧,多美。說是祝您元宵快樂,早日為皇上懷上龍子。”


    我悻悻一笑,嗅著花散發出的強烈的香氣。曾經在書上看過所謂的暮顏花卻沒親眼看見過,曾經在他麵前隨性感歎過暮顏花的花意很像我同祈佑的愛情,卻沒想到這麽難見的暮顏花卻被他找來了。據說它隻有一夜的生命,那今夜就是它最後一夜的生命了?與曇花倒是很相像呢。


    伸手將花接過,指尖輕輕撫摸著那紫色的花瓣,“展大人有心了。”最近的他應該籌備著與蘇景宏的小女兒蘇月的婚事吧,聽說婚期是在二月初七,好巧不巧地與我的生辰撞在同一日。聽說祈佑還會親自為他們主婚,如果可以,我真想隨祈佑一同前去看看慕天的妻子。但是,若我主動提及定然會使祈佑懷疑我與他的關係。最好……他能主動對我提起,如何能讓他主動提起呢?


    帶著滿腹心思來到碧波青澡的湖岸邊,將暮顏花擱置腳邊,伸手探進冰涼的湖水之中,凍寒之感傳遍整個手臂,稍後才適應了水溫,將停靠在四周的小紙船紛紛朝湖心蕩漾而去。


    看那一帆帆的小船,我想起了現在朝廷正商討的大事,以韓家為首上書請求祈佑立後,首選鄧夫人,其次陸昭儀。詳細的消息我倒不是很清楚,有些日子沒見到慕天了,興許是為籌備婚事太忙了吧。


    “多少暗愁蜜意,唯有天知。”我滿腹悲涼,猶自吟起,仿佛又看見多年前與連城共放孔明燈之景,他的願望是我能夠幸福。幸福好像卻離我越來越遠了,本以為有了我們的孩子,可以將對他所有的愧疚補償在孩子身上,對他的虧欠也能少一些。


    忽見湖中倒影,祈佑不知何時已立於我的身後,我錯愕地迴首仰頭望他。他的目光深沉幽暗,“你在想什麽,來到你身邊這麽久都沒有覺察到。”


    我立刻起身,雙腿間的麻木讓我險些沒站穩,他立刻扶住我,“小心。”


    我的眼前突然一片黑暗一下子沒了思考,無力地癱靠在他的懷中,晃了晃自己險些失去知覺的額頭。他擔憂地為我揉著額頭,“頭暈了吧,看你蹲在岸邊那麽久。”


    含著七分的笑,三分的嬌嗔,朝他懷中鑽了鑽,“我在想,若能同你一起許願就好了。”


    “我這不是來了嗎?”他見我的狀態稍有好轉,便將手移放至我的額頭鬢發之上,“你想許什麽願望?”


    我稍作沉思,才道:“為你生個孩子,但我希望是個女孩……承歡。承歡膝下,我們一家三口共度天倫。”


    他將懷中的我收緊了幾分,“不行,要生個皇子。將來你可是要做皇後的,做了皇後若沒有皇子會被朝廷大臣們議論的。”他的聲音有些強硬,我的笑容卻有些黯淡,苦笑一聲,“朝廷的大臣不正在給你找皇後嘛。”


    他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有些難看,有著蓄勢待發的怒火。我剛就在奇怪他來到我身邊之時似乎有些怏怏不快,原來是因為封後這件事。我立刻問道:“怎麽了?”


    “韓家真是越來越大膽了,聯合眾多官員逼我立後,滿口的仁義大理說得頭頭是道。鄧夫人?說來說去還不是為了他們自己的利益才推舉她。”他冷哼一聲,“這後宮之事想來由太後打理太久了,我是該好好整頓一下了。”


    我由他懷中掙脫而出,朝他露出甜甜的笑顏,“祈佑,別想那些不開心的事了,你是個好皇帝,你能將這個天下治理好,同時也能將這個後宮整頓好。”見他臉色稍有緩和,我便蹲下身子將暮顏花捧起,“你看,暮顏花。”


    他陪我一起蹲下,輕輕撫摸上花瓣,“很美,但是人比花更嬌豔。”


    “貧嘴。”我巧然一笑,略有所指地笑道,“你可知道暮顏花的花意?”見他瞳中的茫然,我便徐徐而述道,“暮顏花的花意是為了愛能燦爛一瞬,隨之逝去。它的精神,就像曇花一現,美麗過,卻僅僅是那短短的一瞬間。”


    他的眉頭因我的話而漸漸開始深鎖,似乎欲將我看透,“馥雅,我們之間的愛絕對不會是那一瞬間的燦爛。”


    我亦默默,良久隻道:“希望如此吧。”


    他見我有些黯然,便不再與我繼續談及這個傷感的話題,隻道:“你知道二月初七就是展慕天的大婚嗎?”


    “略有耳聞。”


    “知道為何要選在二月初七嗎?”他又問,這一問可將我問得驚愕,他的意思難道是……


    他握著我的雙手,溫和地笑道:“二月初七是你的生辰,我可沒有忘記。到時候我將親自為其主婚,順便攜你出宮。你不是一向喜歡宮外那自由的生活嗎?”


    我欣喜地撲到他懷中,急急地脫口道:“君無戲言。”


    方才我還在愁如何才能讓祈佑主動提起帶我出宮之事,卻沒想到,他早就準備好了二月初七攜我出宮。真是,用心良苦啊。


    腳旁擱置的那盆紫色鮮豔的暮顏花在此時竟開始慢慢枯萎而落,我驀然將眼簾緩緩而閉,不去看它凋零的樣子。暮顏花,滄海一粟,唯有一夜,璀璨過後,隨風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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