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香蕊入簾裏,素腕灼灼輕紅惹衣香,殘枝掠鬢桃瓣逐水流。


    我站在屋前的桃花林,望經風吹散的桃瓣,原來我在蘭溪鎮已經待了整整有一年又五個月了,我踩著紛鋪於地的殘瓣走過小徑,芬芳撲鼻。


    我合起雙掌接著不停掉落的桃花,接了滿滿一掌心,好久沒有感受到這樣的充實感了。“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我低頭淺吟,望著手中粉嫩欲嬌的花瓣,出神許久,當我迴過神時,卻不知我到底想了些什麽。


    “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低沉陰鬱的聲音依舊冷淡如冰,卻多了一份滄桑之感。我迴頭望著一身黑錦絲緞長袍隨風而舞的韓冥,眼中閃過驚訝之色,我記得他每個月才來一次,而這個月這卻是第二次。


    他立於我麵前,從樹梢摘下一瓣桃花,別於我側鬢說:“你瞧,依舊是人麵桃花。”他勾勾嘴角算是笑吧,卻惹來我一眼惱怒之色。


    將鬢側的桃花取下後緊緊地握於手中,“你來這兒隻為取笑我的?”口氣有些生硬尷尬。


    “我是說真的,確實很美。”他很認真地向我點頭,想用他的目光來證明他沒有說謊,我別過頭沒去看他,隻是眺望遠方之渺茫一片。“說吧,你這次來做什麽?”


    “我要成親了。”他的聲音中隱約帶著一絲自嘲,“皇上賜婚,靈月公主。”


    “皇上……”我將“皇上”二字低吟一聲,然後淡笑,現在的皇上已經是亓宣帝納蘭祈佑,他於半年前即位。真的好快,他都已經當上皇帝了。“成親是好事。”


    突然身後傳來一聲樹枝被折斷的聲音,清脆無比。我迴首望著他手中那枝被折斷的殘枝,原來他發怒了。我輕輕一笑,“靈月公主隻是脾氣差了點,其他都挺好。”我見他捏住殘枝的關節已經開始泛白,難道娶她真有那麽痛苦嗎?


    “是,她哪都好,但是我不喜歡她。”好一會兒他才鬆開殘枝,殘枝倏然滑落至地麵,又是一聲輕響。


    “那你是有喜歡的人了?”我側眉淺笑,用曖昧的目光望著他,他立刻迴避著。


    “你別亂說。”他低斥一句,表情很不自然,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他,於是便打趣道:“你在緊張?”


    “說了沒有。”他的聲音猛地提高,我的聲音戛然而止。不習慣地望著這樣的他,真的很不像他,以往我無論如何拿他開玩笑他都不會如此生氣,今日的心情似乎真的很不好。他望著我清清喉嚨,“對不起。”


    我微微搖頭表示我不介意,他平複了臉上的怒氣,聲音又轉為冷淡,“下個月我就要成親,可能要忙著準備大婚,大概四個月不能來看你了。”


    “我會自己照顧自己的,你安心大婚吧。”我說完後沉思了許久,“你大婚我也沒有什麽東西可以送給你,就為你唱一曲《念奴嬌》吧。”


    我清了清嗓子,心裏卻有些緊張。因為太久沒有開唱,怕唱不好,於是背對著他望著茫茫桃花小聲低唱:


    纖腰嫋嫋,東風裏,逞盡娉婷態度。


    應是青皇偏著意,盡把韶華付與。


    月榭花台,珠簾畫檻,幾處堆金縷。


    不勝風韻,陌頭又過朝雨。


    唱到此處,我的聲音也由最初的細小漸漸放大、放開,隻是微微蹙起娥眉,心底的傷卻不能放開。


    聞說灞水橋邊,年年春暮,滿地飄香絮。


    掩映夕陽千萬樹,不道離情正苦。


    上苑風和,鎖窗晝靜,調弄嬌鶯語。


    傷春人瘦,倚闌半晌延佇。


    直到夕陽即將落山,燒雲連綿萬裏空斂蹤,韓冥才離開蘭溪鎮,我將他送到鎮口就迴到桃源居。這個桃源居是韓冥找人專門為我所建,裏麵很安靜,很少會有人來打擾我,對於這樣寧靜的日子我也樂得安逸。


    推開屋門,我坐在青木梳妝台前,對著銅鏡仔細瞧著我這張臉,素雅清秀,肌膚白皙如紙,隱約有些病態,眼睛依舊如深海明鏡熠熠泛光,每當凝眸低笑時兩頰都會有不灣不深不淺的梨窩,很是動人可愛。


    自那日從山坡上滾了下來,我就被韓冥救了,將我帶迴亓國的蘭溪鎮居住。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找到我的,更不想詢問,那段往事我早已經不想再迴首。我深深記得我的臉總共被靈水依劃了五道傷口,觸目驚心。但是我在意的不是我的容貌,而是被我收入懷中的奏折,我發了瘋地問韓冥救我時有沒有看見那份奏折,可是他卻說救我之時什麽都沒看見,我當場就哭了出來。我現在能擁有的隻有祈佑那份對我的愛,可現在連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東西都不見了,我隻能絕望。


    後來我將自己鎖在屋中,根本不讓韓冥見我,也不敢讓他見我,一張已毀的臉還如何見人?可是他沒有介意我的樣子,一直在身邊安慰我,或許,那一日是他這輩子說過最多話的一天。


    過了五日,我終於能冷靜下來,也想開了,臉隻是一張皮麵而已。可是韓冥卻帶了一位神醫來,其易容之術堪稱天下一絕,目的隻為讓他將我的容貌恢複,我卻拒絕了。


    “姑娘想要什麽樣的臉?”


    “平凡。”


    “還有呢?”


    “隻要平凡。”


    想到那日與他對話後,他無言地望著韓冥的樣子仍覺得好笑,可能他認為世間的女子所追求的皆是美貌吧。但是我不想要,我不想再被人毀一次容,更不想要一張與袁夫人一模一樣的臉,我再也不想被人利用,所以我選了一張清秀淡雅的臉,一段平凡無奇的生活。


    後來我對韓冥說謝謝,他說他是在報答我的救命之恩。我隻是苦澀地一笑,那我是該慶幸那日的決定是正確的吧,否則現在的我早就慘死深山了,世界上再也沒有馥雅這個人。我隻是不舍,我不舍祈佑,哪怕我真的不能再與他相見,每月聽著韓冥帶迴來給我的消息就足夠了。


    一年前,聽說皇上病重之日,東宮竟然策動了一場兵變的戲碼,想逼宮於皇上讓其退位。皇上何等精明,早就讓祈佑在暗處布置好一切,在東宮逼宮那一日,大軍突然出動將其一舉拿下。太子千夫所指,皇帝憤怒之下將其廢黜,逐出皇宮永不得歸。而以皇後管教無方為由,將其打入冷宮永不複出。其後身為嫡子的納蘭祈佑名正言順地登上太子之位,半年後皇上病逝養心殿,太子登基為亓宣帝,尊九嬪之首韓昭儀為皇太後,冊封結發之妻杜莞為皇後。


    兩個月後已是桃花散盡,此片桃林長滿了一個個鮮粉嫩白的桃子,挨在牆腳的幾顆竟蔓延出小院。我站在院內聽聞幾聲清脆的聲音由外傳來,細聽此聲應是出自小孩子的口中。我當下就猜到是孩子貪嘴,正想摘那幾個蔓出牆外的桃子。我頓時童心大起,立刻推門而出,幾個孩子一見我出來,立刻想撒腿就跑。


    我不急不徐地喊住他們,“想吃桃子的隨我進來。”而他們也很奇怪地瞧著我,似信非信地站在原地不肯動。


    “進來呀!”我朝他們招了招手,很快他們就朝我奔來,我則牽著他們的小手走進院中。不可否認,我很喜歡孩子,因為隻有孩子的眼神才是最單純無雜念的。隻有在他們的眼中才找尋得到久違的純淨,而我的純淨,早就隨著時間歲月的推移而被磨光,但願這些孩子們能永遠這樣純真下去。


    我從樹上摘下一顆又大又紅的桃子,笑望他們,“你們要是想吃的話,就與姐姐接詩,接對了就能吃,要不要來?”


    幾個孩子用力點頭,我眼波一轉,“榴枝婀娜榴實繁,榴膜輕明榴子鮮。有誰知道下一句?”


    他們都互相對望,皆不知道如何接下去。我這才恍然,他們都還是孩子,哪有那麽厲害能接下去,正想改口換個容易點的,卻見一個約十二歲的男孩舉起手道:“姐姐我知道,這是唐朝李商隱的《石榴》,下一句為,可羨瑤池碧桃樹,碧桃紅頰一千年。”絲毫沒有猶豫地將詩接了下去。我眼前一亮,在這個小鎮上竟然有這麽厲害的孩子。我將那顆桃子遞到他手上,“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展慕天,爹之所以為我取名為慕天,就是盼望著我有朝一日出仕朝廷,慕得天顏。”他接過桃子放在身上用力擦了擦,張嘴就是一大口。


    我輕輕撫摩著他的額頭,一聽他說起慕得天顏我就一陣苦笑。百姓們都夢想著出仕在朝為官,卻不想這朝廷你沒有任何勢力,如何才能找到容下自己的一席之地。除非攀附權貴,依附黨羽,否則定難在朝廷大展抱負。


    當我的思緒飄向遠方之時,數十位官兵竟破門而入,一臉兇神惡煞地朝我走來,許多孩子都嚇得躲至我身後。唯獨展慕天依舊不動聲色地站著,注視著那群官兵朝我們走來。


    “登記你的名字!”為首的粗野男子拿著一本小冊與一支毛筆朝我吼道。


    “為何登記?”我將身後的孩子們護好,就怕他們會傷著這些幼小的孩子。


    他不耐煩地瞪我一眼,口氣很不好地說道:“新皇登基,後宮宮女嚴重減少,皇上有命,於民間征收一批女子進宮為婢。”


    “你們這是在強征。”展慕天竟然比我還快一步,口氣淩厲得根本不像個十二歲的孩子,倒有王者般的氣勢。


    “小鬼,哪輪得到你插嘴,一邊待著去。”他的手一揮,就朝展慕天打去。展慕天用力抓住他的胳膊,張嘴就咬了下去。眾士兵一見此景象,立刻上前將他拖走,卻也費了好大一番力氣,“小鬼,你不要命了?!”那位士兵首領捂住被咬的胳膊,已經疼得齜牙咧嘴,滿臉通紅,可見展慕天下嘴還真是沒留一點情麵。


    我見一個士兵揮手就給了他一巴掌,我氣憤地擋到他麵前,攔住揮之而下的手,“小孩子不懂事,官爺莫計較,我隨你們進宮便罷。”


    宮粉玉砌,希涉紫庭,禁苑奇珍禦花芬,九龍壁彩朱門粉淡殤。


    再次進到亓國皇宮,看到的依舊是這氣派傾世之宏偉大氣,我與一千名從民間征召進宮的姑娘一起被領到關陵殿,一位公公捧著小冊一個一個地念著我們的名字。


    “陳繡繡,張蘭,王冰鳳,李靜。分往鄧夫人之鳳吟宮。”


    “馬香,小玉,趙黛雲,上官琳。分往妍貴人之雨薇軒。”


    “鄭晶兒,白紫陶,陳豔,萬欣欣。分往華美人之紫雅居。”


    我低著頭,聽著他一個一個地念著,我的心中竟連苦澀都已淡了。我在進宮前還想著若真被征召進宮,能見著他一麵也好,可是我卻忘記了,他有自己的後宮佳麗三千人,就算看到了又能怎樣,還不是徒增傷心。


    “雪海沒來嗎?”公公一陣怒喝,將我的思緒硬是拉迴來,我立刻應道:“雪海在這兒。”


    “雪海,程夢琳,小茜,南月。分往繡貴嬪之翩舞閣。”


    我與其他三位姑娘一同進入翩舞閣,三位姑娘都在好奇地四處張望,似乎第一次見如此輝煌之宮殿,忍不住多瞧幾眼。


    金水橋白寧壽秀,啼鶯舞燕,曉花顰笑。


    此景正配翩舞閣之名,時而有高山流水之聲入耳,確是一個好地方。不知這位繡貴嬪又是何許人,貌若天仙抑或蕙質蘭心?


    “好了,本公公就送你們至此了,自個兒進去拜見繡貴嬪吧。”他一拂袖便丟下我們悠然而去。


    待他走遠,我與在場的姑娘們互相對望一眼,很有默契地同時走進那扇暗紫檀木門。細細觀望房內的景色,隻想到一句話“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寢宮內的前窗半掩著,風輕輕地將其吹動,幾瓣杏花又從縫隙中偷偷溜入,落在地上,時而被風卷起飛揚,隨後又安靜地躺在地上。


    “你們是誰?”輕輕的腳步聲傳來,我們就知道是主子來了,立刻跪在地上行禮,“參見繡貴嬪,我們是新派遣來侍候您的奴才。”說話的是南月,聲音婉轉悅耳,口氣平穩,看得出來是一位很有頭腦的女子。


    “起吧。”繡貴嬪淡淡地說了句,還輕咳了幾聲,似乎受了風寒,怎麽不請禦醫呢?我不禁對她產生了好奇,偷偷抬起餘光打量著她,可這一看我就愣住了,全身控製不住地顫抖。繡貴嬪,竟然就是雲珠!難怪祈佑要賜名為繡,也隻有他知道她的本名為沈繡珠吧。


    她未施朱抹粉,臉色蒼白如紙,毫無血色。更令我駭目的是她的左頰,一塊殷紅如拳頭大小的紅色疤痕,令原本娟麗如花的臉盡失顏色。


    “她是第一個發現著火的,為了衝進屋救你,半邊臉已被燒毀。”


    祈星的話躥入腦海,我的雙拳緊握,指甲狠狠地掐進我的手心,緊咬雙唇,淚水凝眶。是因為我,雲珠才會毀了那張臉。她早已經什麽都沒有了,可為什麽上天連她的容貌都要奪去?!


    “怎麽,本宮的臉嚇著你了?”她蹙眉凝望緊盯她不放而失態的我,隨即苦笑出聲。我立刻搖頭,在搖頭的瞬間也將眼中的淚水甩出,滴至地麵。


    她莫名地望著無聲哭泣的我,怔忡了許久,“本宮的容貌真的醜到能將你嚇哭?”口氣突然轉厲,還夾雜一絲羞愧,最終拂袖而去。


    在翩舞閣內,我花了兩日時間將雲珠所有的處境形勢摸透。聽聞祈佑在冊封皇後的第二日就封其為九嬪第五等貴嬪,賜號“繡”,所有人都不解,皇上為何要將一位長相醜陋、身份低微的人封為貴嬪。最令人奇怪的是,自封貴嬪以來,皇上從未召其侍寢,更未踏入過翩舞閣。就連我都奇怪,既然祈佑真的不喜歡雲珠,為何又要冊封她,留她在身邊做奴才服侍自己不是更來得實在?


    “娘娘,該用晚膳了。”我畢恭畢敬地站在寢宮檻內輕喚一直呆坐在妝台前細凝自己容貌的她。


    她突然迴首用異樣的目光望著我的臉,良久,由最初的光芒四射變為黯淡無光,後又坐正身子繼續凝望鏡中的自己。我隱約從鏡中瞧見她的苦笑。“娘娘怎麽了?”朝她走進幾步輕問。


    “乍聽你的聲音,我還以為……”她沒有往下說,隻是動了動唇,將話隱入唇中,再輕咳幾聲。我明白,她說的是潘玉,是馥雅。我壓下心中的蠢蠢欲動,我不能說,什麽都不能說。


    “娘娘您身子骨似乎不好,奴婢為您請禦醫。”看著她的樣子我很是擔心,仿佛她隨時可能就此倒下,一蹶不起。


    她搖頭輕歎:“老毛病了,不礙事。”她欲拿起妝台上的象牙骨玉梳,卻被我搶先一步,“讓奴才為娘娘梳妝。”


    “你不怕我了?我可是清楚地記得昨個兒你被我的容貌嚇壞了。”她勾起嘴角露出淡笑,在我眼中看來是如此地嬌媚淡然。


    輕輕勾起她披肩的一縷青絲,細膩柔滑之感充斥手心,我輕輕地為她理順,“我從未覺得娘娘醜。”認真的口氣讓她的身體一僵,我繼續道,“人的容貌隻不過是一副皮囊,更重要的是本質,相信娘娘的本質定如蓮花般高潔。”


    “你真這樣認為?”她帶著興奮的聲音猛地迴頭,嚇了我一大跳,手中的象牙骨玉梳一個沒拿穩,掉落在地碎成兩半,我立刻蹲下想拾起,口裏還喃喃著,“奴婢該死。”


    “不礙事。”她將蹲著的我扶起,才觸碰到她的手心,冰涼之感傳遍全身。她的手,好冷,“可是皇上為什麽就不注意我呢?”


    一聽她提起祈佑,我的心就一陣抽痛,雲珠真的如此喜歡祈佑,那麽深切。“娘娘,那你就想辦法讓皇上注意你啊。”


    她自諷地一笑,“皇上根本不見我,我如何讓他注意。”她的手一鬆,將我放開,再轉身望望自己的容貌,她始終介意這張臉吧。“況且皇上的眼中,隻有靜夫人。”


    “靜……夫人。”我的聲音有些顫抖,祈佑他……另有所愛了嗎?


    她突然一陣冷哼,“靜夫人之所以受寵還不是因為她的身上有姑娘的影子,否則哪輪得到她寵冠後宮?”聲音有了一絲暢快與不甘。


    我的心跳因她的話加快了幾分速度,但見她深吸一口氣,從木凳上起身,“去用膳。”


    來到正堂,桌上有滿滿一桌山珍海味,我與南月立於桌前侍候著她用膳,門外是程夢琳、小茜與兩位公公守著。一絲月光照進,鋪灑在地如凝霜,我與她們的影子交錯重疊,拉了好長好長。


    “對了,你們叫什麽名字?”她突然想起了什麽,細聲開口詢問,再抬起絲帕輕拭嘴角的油漬。


    “迴娘娘,奴婢南月。”


    “迴娘娘,奴婢雪海。”


    她怔住,凝眸細望我,淺吟出聲,“路徑隱香,翩然雪海,好美的名字。”


    “娘娘謬讚。”我迴避著她的目光,生怕她會察覺出什麽。


    “奴婢能問娘娘一個問題嗎?”南月突然插了一句進來,得到雲珠的頷首應允後,她開啟朱唇,“您的臉,何故如此?”


    聽了她這句話我在心中暗歎她的大膽,竟敢當著主子的麵問如此避諱的問題,她是真傻還是充愣我就不得而知了。隻見雲珠目光一凜,良久才將緊鎖的娥眉鬆開。


    “為了從火海中將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救出,可惜,徒勞。”她冷淡地將我們屏退,獨居案前,也不知在想何事,如此出神。


    夜幕繡簾卷,蟲蛩鳴深切,夜來花嬌媚。


    在雲珠就寢前我與南月捧著亮赤金銅盆前往秋琳院的井中提水為她梳洗。


    正好,由於正為就寢之時,在井邊提水的宮女也就多了,排了長長的一條小隊。等了一炷香左右的時間終於輪到我們,可是卻被另外兩位宮女給插了過去。南月一陣怒火將她們推開,“去後麵排隊。”


    “你敢推我們?”其中有位差點被她推得摔跤的宮女怒氣騰騰地叉腰大叫一聲。


    “為什麽不敢?”南月見她火氣大,也不甘示弱地叉起腰,想將她的氣勢蓋過去。


    那位宮女一見她的盛氣淩人,有一刻的怔忪,“你們是哪個宮的?”


    “翩舞閣。”南月很大聲地報出了這三個字,卻換來兩位宮女的對望,隨即輕蔑地一笑,眼中淨是嘲諷與不屑一顧,“原來是那個醜貴嬪的奴才。”


    “你們說什麽?”我將擋在我身前欲發怒的南月拉開,冷冷地瞪著說話的那名宮女,連自己都感覺到自己的語氣格外陰冷。


    她一陣輕笑,更加放肆地出言不遜,“說錯了嗎,你們的主子根本就是醜陋不堪入目,也難怪皇上厭惡她到連看她一眼都不願意。”


    我的火氣在她這句話落音後頃刻衝上心頭,揚手就扯住她披灑在肩的發絲。一陣慘絕人寰的叫聲劃破這清冷的小院。她也不甘示弱地反手扯住我的手臂,用盡全身力氣掐著我的手臂。我更是顧不得其他,雙手齊上用力扯著她的發絲,而她則是一臉痛苦,掐我胳膊的手臂又加了幾分力道。


    “你好大膽……我們可是靜夫人的侍女……”與她一起的宮女尖叫著拉扯著我,想將我拉開,卻徒勞無功。


    我絕對不會允許有人這樣辱罵雲珠,在我心中,早已將她當做我的親人看待,況且她的臉也是因我而毀。


    “你們還不住手!”一聲怒喝讓我們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接著一聲“嘶——”的聲音,在這安靜的一刻格外刺耳。我的衣袖被那位宮女扯破一大半,顯得殘破不堪,手臂上雪白的肌膚露出幾點,觸目驚心。可是現在我已無暇注意我的狼狽,而是看著站在院門前的男子。


    不知是誰先喚了一聲“弈大人”,其他人跟著也紛紛跪倒,伏身而拜。獨我立於原地,望著一臉冷漠略帶慍怒的男子——弈冰。


    他走向我們,視線來迴地在眾人身上掃過,最後落至我臉上,終於還是離開。似乎他並不介意我沒規矩地站著,出言道:“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在後宮重地廝打。”


    “是她先動手的。”那名宮女立刻搶先指著我,理直氣壯地將責任推至我身上。


    “是她先侮辱我們娘娘的。”南月不甘示弱地頂迴一句。


    弈冰皺著眉頭,眸中閃過一絲不耐,“你們娘娘是誰?”


    “繡貴嬪。”我用不高不低的語氣迴答,卻再次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用審視的目光將我從頭至腳地打量了一遍,“你是誰?”


    短短三個字讓我心中一慌,他看出來了嗎?不可能,我的容貌早已不是原來的樣子,沒有人會看出端倪的,除了這聲音。“奴婢雪海。”


    後來,這一場鬧劇在弈冰的一句“散了”中結束。迴到翩舞閣我向兩位比我們早來的公公小福子與小善子打聽起弈冰,從他們口中得知,現在的他已經是正一品領侍衛內大臣,皇上身邊的大紅人,百官巴結的對象。弈冰已經開始享受起這樣奢靡的日子了嗎?他已經忘記馥雅公主,忘記他要幫助我複國的承諾了嗎?這樣也好,你就安逸地過你的生活吧,反正對於複國,於離開亓國之時我便已放棄。


    翌日辰時我與小茜準時進入雲珠的寢閣為其梳洗,而南月與程夢琳則在外準備早膳。


    “娘娘,奴婢為您梳妝。”我請她坐於金鳳妝台前,將金木檀盒打開,裏邊琳琅滿目的首飾令我眼花繚亂。


    “隨便一些。”她麵無表情地迴了句,我明白現在的她對梳妝打扮再無多大興趣,畢竟她有一張駭目醜陋的疤痕。


    我不語,隻是動手為她綰鬢,此次所選雙環望仙鬢,頭頂雙配五鳳寶珠紫花鈿,斜嵌碧玉蘭熏纓絡簪,耳掛玉蝶豆綠細耳墜,項佩珞金玲瓏玫瑰環。輕描芙若柳黛之細眉,恰到好處,淡撲珍珠香粉於雙頰,欲隱疤痕,微拂瑰香胭脂於兩腮,白裏透嫣紅。


    “大功告成。”我開心地後退一步,讓她自己欣賞鏡中的自己。


    她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敢相信鏡中人是自己。她臉上的傷痕已被我利用香粉胭脂盡量隱去,若不細看實難發現。況且她原本就天生麗質,經珠光寶氣,玲瓏首飾一番裝扮,她宛若脫胎換骨。


    “雪海,你是怎麽做到的?”她終於肯相信鏡中之人真是她,即刻側首詢問。


    我薄笑欣賞這樣的雲珠,隻是說了句:“娘娘,以後有雪海在您身邊,您什麽都不用擔心了。”


    聽了我的話,她先是懷疑,後為迷茫,最後轉為感動,晶瑩的淚珠在眶中凝聚。


    “娘娘……”南月慌張地跑了進來,神色焦急擔憂,“百鶯宮的靜夫人請貴嬪娘娘過去。”


    “她?”雲珠一陣疑惑,而我明白,大麻煩來了,定是因昨日與那兩名宮女廝打之事。正好,我也想見見這位靜夫人。


    宮樓曙色氣派,輝煌壁彩鋪陳,碧玉妝綠絲絛,屐齒印蒼苔。


    我們伴著雲珠來到百鶯宮的側殿,一名高傲自負的女子在首位等著我們的到來,手中不停地把玩著茶水,似沉思。


    我們都向她行了個禮,在起身時我聽聞一聲:“夫人,就是她。”目光直射於我。


    而我隻是凝眸而望靜夫人,烏黑的青絲,白嫩的嬌膚,秀而細長的柳眉,修長深邃的鳳目,配合著身上淡淡的天然幽香,如一幅令人傾倒的美女圖。她,就是祈佑最寵愛的靜夫人。她,也是那日在船上與我談詩品畫的女子,溫靜若。我不敢相信,她竟然就是寵冠六宮的靜夫人,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


    “不知靜夫人請我親來,有何賜教?”雲珠睥睨她一眼後淡婉掠過,口氣似有輕諷之意。


    靜夫人詫異地望著雲珠的容顏微愣,隨即平複失態,“繡貴嬪你的奴才可真厲害,連本宮的芷清丫頭都敢打。”她將目光掃向我。


    雲珠順著她的目光望向我,神色中竟暗藏一絲笑意,“打也打了,那夫人想怎麽樣呢?”


    靜夫人臉色一凝,因她這句挑釁的話而變色,“這麽說,你想護著她?”


    “夫人可有先問問你的芷清,在我打她之前,她都說過些什麽?”我迴視她的目光,絲毫不顧慮她的身份與淩厲之色。“你,把昨夜對我們說的話,當著夫人與貴嬪的麵再說一次。”我指著臉色有些蒼白的芷清。


    她很為難地望望靜夫人,再膽怯地凝了雲珠一眼,一字不敢言。


    “說。”靜夫人厲聲一喝,她立刻全身輕顫,“奴才不敢。”


    “她說貴嬪娘娘醜,所以皇上厭惡她。”南月適時地開口接話,引得在場的靜夫人與雲珠臉色大變。


    “夫人的丫鬟這樣出言不遜,難道不該打?”雲珠的聲音格外生硬,略帶一絲顫抖。


    靜夫人臉上一陣青白,“就算要打也輪不到這丫頭打。”她伸出纖手指著我後一陣媚笑,凝視雲珠,“況且,芷清說的是事實。”我猛然一怔。這話竟然出自溫靜若之口!是那日她隱藏得太好,還是我被她的外表所欺,竟然沒有看出她是這樣一個女子。


    “靜—夫—人。”雲珠咬牙切齒地瞪著她,真的發怒了。


    靜夫人依舊笑得嬌媚如花,“即使你用脂粉將那醜陋的疤痕掩飾得再好,也不能掩蓋住你醜陋的事實。”


    我看見雲珠的雙拳緊握,似乎瞬間就能衝上去給她一拳,但是這件大逆之事決不能讓身為貴嬪的雲珠去做。我一個箭步上前就甩了靜夫人一巴掌,清脆的聲響伴隨著靜夫人跌倒在地,周圍一片冷冷的抽氣聲。


    “放肆!”怒火中夾雜著淩厲,我全身一僵,仿佛已經定在原地不得動彈,望著一身金錦龍袍的男子由我身邊而過。


    他冷冷地掃了我一眼,再關切地將倒地的靜夫人扶起,關切地詢問她可安好,我知道,他沒有認出我。“來人,將這個大膽的奴才給朕拖出去杖責六十。”冰冷無情的聲音迴蕩在耳邊。我笑了,讓我苦苦惦念了四年的祈佑,要杖責我。


    幾名隨同前來的侍衛上前欲將我拿下,雲珠卻緊緊地將我抱住,不讓他們動我,朝祈佑乞求道:“皇上開恩,皇上開恩。”


    他漠然不語,輕輕撫上靜夫人頰上那殷紅斑斑的肌膚,目光柔情似水,眼中隻有她。


    “皇上,她隻是一個弱小的姑娘,哪裏承受得了六十大板,您會打死她的……”雲珠死死抱著我,繼續乞求。而我的目光卻始終盯在祈佑身上,心,好疼。


    “拖出去。”他不耐煩地下令,根本沒有要放過我的意思,也不想繼續聽她說下去。


    雲珠突然將我放開,跪爬至他跟前:“皇上,您就看在……臣妾曾冒死衝進火海救姑娘的份上,您恕了她的不敬之罪……”她的聲音哽咽顫抖不止,後猛朝他磕頭。


    祈佑聽罷,眼神一閃而過的異樣,俯視地上的雲珠,沉思半晌,終於開口恕了我,摟著小鳥依人的靜夫人離開。這側殿頓時陷入一片死寂無聲,雲珠無力地癱臥於冰涼的地麵,而我則木訥地僵在原地冷笑。


    對,這就是我所認識的祈佑,冷酷無情,對於沒有價值的東西從來不會多去費神思量關注。那麽當初他又花了多大勇氣才下定決心放棄他多年追求的目標欲與我在一起,如今的他是不是已經後悔當初衝動的決定?現今的馥雅,在他的心中還有多少地位?


    “你想知道皇上為何會封我為貴嬪嗎?”雲珠依舊伏在地上,口氣近乎絕望,“為了報恩,因為我曾衝進火海拚了命地去救一個姑娘而將容貌毀了。他感激我,同情我,可憐我,所以封了我。可他不知道,若終日要受他的冷落,我寧願伴於他身側伺候他一輩子。”


    我跪在雲珠身邊,顫抖地將她環抱入懷。原來是我將她推入這無情的後宮,到頭來依舊是我的過錯。是我毀了雲珠,是我……“娘娘,您不能再這樣沉默下去了,您要將皇上的心奪過來。”


    “奪?”她抬頭,滿臉淚痕,不解地望著我。


    “我……會幫您的。”這是我的承諾,為了迴報雲珠這些年來為我所犧牲,所承受的一切,我一定會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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