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雲天,黃葉地,暗香魂。


    秋色連波,蕭疎夕照中。


    我輕靠樓外長廊石椅上,望滿庭落葉,聽聞,三位王爺於數日大婚完後皆攜嬌妻迴到王府,而我也好些日子未在見到祈佑了,他現在正做什麽呢,是不是又在籌謀著如何扳倒太子,又或是尋找新的一名有利用價值的人。


    這些日子,皇上親臨攬月樓好幾次,我的表現卻略顯冷淡,甚至於三日前,他對我提起晉夫人之事時,我很大膽的拒絕了皇上的美意,以致他拂袖而去。但是我很清楚,並不是我的一句“不願意”就能打消皇上的念頭,他畢竟是個皇帝,他想要的東西,沒有得不到的。


    我於此處一坐就是整整一個下午,夕陽染紅滿庭楓葉,似水天一色,渺而傷淡。暮色驚鳥啼,花深謝迎秋,雲珠默默立在我身側,款款東望一排大雁蒼茫飛過,無痕。


    小幺子於此時匆匆跑到我身邊,焦急的說,“姑娘,皇上派人傳來口信,召您去、去……”吞吞吐吐,麵有難色,我奇怪著忙問道,“皇上傳我去哪?”


    “承憲殿。”這三個字不止驚了雲珠,也驚了我。原本慵懶倚靠在石椅上的我倏然驚起,情不自禁的重複了一遍‘承憲殿’三字。


    “小幺子你可有聽錯,承憲殿可是每日百官早朝之處,皇上怎會召見至此?”雲珠臉色凝重的問。


    “奴才方才也是這麽問公公的,可他說皇上的口諭確實是這樣說沒錯。”小幺子也是一臉困惑不解。


    曆來女子除太後、皇後有資格進承憲殿外,女子若擅闖可是重罪。皇上絕對不會糊塗到這程度。直覺告訴我,皇上此次召見於此定是有很重要之事,不好的預感頃刻湧上心頭。


    我由傳話的公公帶往承憲殿外,然後緩緩告退,似乎皇上有吩咐任何人不能接近此處,所以四周竟連一個奴才也沒有。


    我邁入清冷的大殿,一陣寒氣由腳心直逼心頭,初映眼簾的正是那金光閃閃,鑲金嵌鑽,引得無數英雄盡折腰的龍椅,在微暗的大殿上依舊泛著耀眼眩目的光輝。每朝裏踏一步,就會有來迴輕蕩的迴音,盡管我極力克製自己的腳步聲。


    空空如也的大殿內隻有一個人,皇上呢?心裏湧起茫茫無措之感,卻見皇上由右側幽暗的偏殿走出,他被一陣慘暗之光緊緊籠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直到他步入至龍椅坐下,我才看清楚他那微倦而冷的眸子,既滄桑又矛盾。


    “奴才參見皇上!”也許是心裏沒底,猛然跪下,膝蓋被磕碰出一聲厲響,我微蹙娥眉,忍住疼痛向他叩拜,可是良久都未喚我起來。我抬頭看了看一語不發的皇上,卻在他眼中找到多種情緒,似沉思,似猶豫,似在做著重要的決定,我被他的眼神看的很不安,怯怯的又將頭低垂而下,等待他發話。


    待我雙膝已經開始麻木時,他由寬大的袖口取出一箋奏折,臉上突然變得異常氣憤,“朕要你來決定,朕該如何處置此事。”他的話才落音,奏折已經被他從上方丟至我腳邊。


    我顫抖著將它拾起,臉上大變,因為奏折署名“納蘭祈佑”,著急的將其翻開,裏麵隻有一行鋼勁有力的字,亦讓我刻骨銘心,今生不忘。


    ——潘玉亦兒臣心之所愛


    手,抖的更加厲害,隻覺得眼眶一熱。淚,滴灑在雪白的箋皙紙上,不敢相信。他,真的為了我,要放棄了嗎。


    “皇上……漢成王他……”我喃喃著想為他解釋,想求皇上恕了他,可是我卻連一句完整的話也無法說出。


    “你知道,朕在五年前許過他一件事。”他突然將話題調轉,細微的歎氣,“我允諾他,隻要他有能耐將太子扳倒,而堵住幽幽眾口,這個皇位就是他的。”


    我全身一怔,驟然沉默,盯著一臉冷寂的皇上,喉嚨裏竟連任何聲音都不能發出。


    “事到如今,朕也不妨告訴你,朕心中繼承這皇位的隻有祈佑一人,駭世智慧,雄韜偉略,心狠手辣。若他為帝,定能大展宏圖,將亓國領向空前盛世。”他的話字字有力,撼動我心,整個大殿內也是他鏗鏘有力的迴音。語氣更是異常激動,可見他有多麽慶幸自己能有這樣一個引以為傲兒子。


    “太子雖不差,但他卻是皇後養出來的傀儡,若將來執掌大政,皇後排除異己,怕會是又一個武則天。所以太子必定要廢,朕絕不能讓**獨大,朕要告訴她,這終究是帝王天下。所以朕在十年前選了位同樣有野心的韓昭儀進宮來牽製她的勢力。整整十年,朕隔山觀虎鬥,秘密與祈佑培養出一個軍隊。皇後是怎麽也料不到,她的親生兒子會將她出賣。”


    皇上看著已經完全不能說話的我,勾起一抹邪惡的笑容說,“馥雅公主,我的計劃中也有你!”


    在聽了他這番話後能猜到,我不止在他計劃中,更扮演著一個格外重要的角色。


    “朕很早就想到,若要真正廢黜太子,將皇後的勢力連根拔起,一定要有根導火線。我曾將袁夫人的畫像拿給祈佑看,我要他去尋找一位與她格外相似的女子。直到那日,我在西宮見到你,就明白了,你是祈佑給我找來的棋子,但是,他沒有告訴我!直到我質問他,他才將你的身份合盤脫出,我就猜到他對你動了情,為了不讓他影響我們籌謀多年的計劃,我迫不及待的要想將你封為夫人!”


    我扯出苦笑,早就奇怪祈佑為何會知道袁夫人的長相,猜過千百總原因,卻未想到,這一切的主使者就是那位帝王天子。


    “可惜,他還是躲不過一個情字,終於要拋棄朕,要朕一個人麵對皇後如此強大的勢力。”他的目光閃過悲痛,愴然。


    聽著皇上的一字一句,我才發現,原來我是傻的可笑,曾以為皇上對袁夫人的感情是多麽幹淨純真,卻沒想到,他最終還是要利用袁夫人的名義來鞏固皇權。這就是一個身為帝王的悲哀嗎,一定要兼濟天下,放棄最初的最深的感情。


    ——愛,一生隻一次,獨予袁雪儀。


    這句話又浮現出我的腦海中,愛,終是比不上權利來的重要吧?


    “朕很了解祈佑,他是個有野心的人,如果他真的放棄了這個機會,將來、以後他會後悔,他會痛不欲生。”皇上從龍椅上起身,走到我跟前,俯視著依舊跪著的我,想說些什麽,卻被我搶先了,“杜莞,也是你早就想拉攏杜丞相而為祈佑選的王妃吧!”


    皇上看我的眼神露出讚賞,隨後大笑,笑的格外輕狂,“皇後向我提起為太子諸王選妃時,我就猜到她的用意,想拉攏蘇大將軍做軍事上的後盾。卻沒想到拉攏了蘇大將軍,去放棄了親弟弟杜丞相,不久以後,朕會證明給她看,她的決定有多麽的愚蠢!”


    我不自覺的冷笑出聲,或許在皇上麵前有此舉動,是為何等不敬,但是我已經顧不了那麽多了,冷冷的望著一臉得意的皇上,“那皇上告訴奴才,此次召我前來所為何事?”


    “你是個聰明女子,不用朕來教你吧?”他別有深意的話,又換來我一陣冷笑,原來這個皇帝一點都不簡單,他將所有人都玩弄於股掌之間,果然不愧為將亓國領導的如此強大的皇上。


    心念一定,緩緩露笑,眸光瑣定皇上,傲睨於他,此時的我絕對不能在氣勢上輸了他,即使他是天子是皇上,“馥雅不懂,請皇上明示。”


    眉一挑,利芒掠瞳而過,清冷之色深瑣我片刻,“朕給你兩條路,現在就迴攬月樓,當作什麽事也沒發生,等待朕的冊封旨意,助朕掃除東宮勢力。”陰魅的聲音中竟藏著四溢柔情,繼而又一轉鋒,冷吟道,“如若不依,你就會消失。”


    抑製不住,我笑了出聲,心頭千百個念頭一閃即逝,“敢問皇上,何謂消失?”


    他細眯銳眼,臉色驟然有些陰沉,“那麽馥雅公主是定然要選第二條路?你真的不要複國了?”斂起臉上的笑,竟單膝跪於我跟前,與我平視。我看不懂其中的深意,卻聞他又開口了,“隻要你點點頭,明日朕就出兵討伐夏國。”


    笑意在唇邊擴散的更大,很誘人的條件。連城許的四年,祈佑許的八年,在皇帝這句“明日”下顯得格外渺小,根本無法與之相提並論,但是……


    “皇上的好意,馥雅心領!”


    “你不願意?”他的語氣頃刻冷凝,殺意四起。


    “是祈佑不願意。”我的聲音頓而變高變強硬,未得他的允許就起身,雙腿早就因跪的時間太久而麻木。但是現在輪到我俯視單膝跪地的他,他似乎未料到我會突然起身,竟怔仲的仰視我好一會兒。我暗笑在心,繼而道,“祈佑親口對我說,所有計劃,停止。”


    待我說完,他才意識到現在的自己正跪在我麵前,有那一刻的不自然,但很快調整,優雅而起,“那麽,你就消失吧。”


    酉時末,我才迴到攬月樓,雲珠見我安然而歸終是鬆了口氣,我與她站在庭院內未進屋,清風遐邇,疏影拂闌,落香滿院。


    “姑娘,皇上召您去做什麽了?”雲珠不安的問我,隱隱察覺到了些什麽。


    藏於袖中的手一緊,用力捏著手中由承憲殿帶迴來的奏折,不答反問,“如若祈佑登上皇位,會是個千古明君吧?”


    “千古明君珠兒尚且不敢斷言,但是他一定會是個曠世奇主。”她用力點頭表示她對祈佑的肯定與認可。


    “那麽,如若我幫他……”我將目光投向漆黑暗淡的夜空,話方說到一半,雲珠就打斷我。


    “主子他,絕對不會利用您登上皇位的。”又是一句肯定,握在手中的奏折又用了幾分力道,卻發現雲珠已跪在我麵前,“主子孤寂了二十年,好不容易有您可以伴他左右讓他定心,您千萬不能丟下主子啊!”她仿佛意識到什麽,竟用乞求的語氣求著我。


    喟歎一聲,將他扶起,“傻珠兒,我怎麽會離開他呢。”攬過她的腰,輕聲安撫,“明日他下早朝,替我傳個口信,我會在老地方等他。”


    雲珠聽罷,方鬆下一口氣,愉悅的點頭,“姑娘放心,珠兒一定把話帶到。”


    天未破曉我就從攬月樓溜了出來,往我們的“老地方”未泉宮而去,由於祈佑已經不在此處居住,這兒的丫鬟與侍衛很少。神不知鬼不覺的溜進祈佑的寢屋,等了他許久都不見他來,我望著那張軟榻,竟蒙聲睡意,定是昨夜沒睡好,今日又早起的關係。心念一動,脫下鞋襪就往被褥裏鑽,反正他應該沒這麽早迴來,我可以安心的睡上一個時辰,醒來再等他也不遲。


    將臉埋入柔軟的絲被中,嗅著淡雅的清香,是祈佑特有的味道。與他認識了近兩年,雖然相處時間不是很長,一般都是匆匆來忙忙去,但是他身上那股特有的味道卻總是能令我銘記在心。


    閉上眼睛,想著與祈佑第一次見麵,他那溫潤的眸子,如沐春風的嗓音,溫柔的將受傷的我抱上馬背……思緒漸漸被風吹走,睡意的誘惑我無法抗拒,更是貪婪的戀上了這一刻的寧靜。


    迷糊惺忪間,似有隻“蟲子”正在我臉上遊來蕩去,很不情願的伸出手撓了撓臉蛋,想趕走它。卻沒想到它竟越來越放肆,呻吟一聲,翻身側躺,繼續進入夢鄉。


    蟲子?我混濁的腦子開始慢慢轉動思考,半晌,我突然睜開眼簾,正對上一對含笑望我的眸子,我立刻從床上彈坐而起,睡意全無。


    “你睡覺的樣子真可愛。”他側坐在床榻邊,雙手撐於我兩側,將我整個身子圈住。


    我不自在的朝後挪了挪,這個姿勢實在曖昧,尷尬的清清喉嚨掩飾我心中的不安,“你來了!”


    “想我了?”他戲謔的刮了刮我的鼻梁,充滿笑意的問。


    “新婚,還愉快嗎?”我才問出口就後悔了,隻見他臉上的笑容斂去,換為陰鶩冷戾,緊張和不妥的氣氛在周圍蔓延。


    在我以為他會就此離去之時,他開口了,“馥雅,我隻要你!”眼底透著堅定與一絲迷離。


    點點頭,望著他迴之一笑,他的瞳中映著那個白色身影的我,一看竟已出神,直到他俯下頭吻住我的唇。我睜大了眼睛凝望他眸中的縷縷柔情,錯愕間,溫溫柔軟的感覺在嘴裏蔓延,如火般的唿吸與我交融著,吐納著。


    我控製不住地喃喃呻吟出聲,我身上的衣裳也一件件不知去向,額頭、眼眸、下顎、頸項,唇一寸寸在我臉上遊移,濃濃的情欲充斥著我們之間。最後,他摟著我一起跌進幃帳內,厚實的雙手在我身上不停遊走,輕撫。引得一陣輕顫,一寸寸點燃了我全部的熱情。


    他卻在此時突然停下了所有的動作,迴視他隱忍的眼神,禁露出迷茫之色,“馥雅!不是現在。”他清清低沉沙啞的聲音,手指插進我的發絲內,將我按入懷。側臉緊貼他赤裸火熱的胸膛,心中早已亂了方寸。


    “我一定會給你一個名分,我要你做我納蘭祈佑名正言順的妻子。”他緊緊擁著我,仿佛欲將我與他融為一體。


    而我,可以將他這句話當成是對我的承諾嗎?“祈佑,我……”我猶豫著,終究還是沒說下去。


    “你怎麽了?”他緊張的問。


    我在唇邊扯出一個大大的弧度,“我餓了!”


    他愕然的望著我好一會,隨即也笑了。著此我真真切切的在他眼底感覺到了笑意,不再是臉笑神不笑,漠然淡沉的詭異。現在的他,已經對我徹底敞開了心扉吧。


    酉時我才與祈佑在未泉殿分手,依稀記得他臨走時要我等他,他說過不了多久他就會迎娶我為他的妻子,我依舊淡笑不語。但是心裏的苦澀也隻有自己知道,皇上不可能讓我與他在一起,在皇上的心中,已經沒有任何事比鏟除東宮來的重要,所以,皇上對我說,“三日內,若你沒有在祈佑麵前消失,沒有在亓國消失,那就讓朕來助你消失。”


    我知道皇上所謂的助我消失,意味著——殺無赦!他現在給我機會,讓我自己離開。可是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給我這個自己消失的機會,他不怕我會將此事告訴祈佑,更加引起他的反叛嗎?


    迴來西宮,並未歸攬月樓,而是轉入披香宮外,問起奴才們冥衣侯可有在韓昭儀寢宮內,他們說已經進去很久了,我又不便進披香宮,撞到韓昭儀事情就麻煩了。所以就站在宮門外等著他出來,冷風襲來,卻未覺涼意。


    璧月影搖,夜寂靜寒聲斜,宮澀闌珊冷。望著這條淒冷的康莊大道,如此肅穆。


    “你怎麽在這?”


    聲音依舊冷淡冰如寒,不用迴頭,就知道韓冥從披香宮內出來了,他呆在裏邊的時間還真長呢,我都等了他一個多時辰了。


    “你是金陵城禁衛統領,我要你給我一個可以暢通無阻的東西。”我也不拐彎末角,直接切入正題。


    “你要離開?”他平靜無波的聲音終於有了變化,他轉至我麵前,直勾勾的盯著我,想從我的眼中找到答案。


    “你不必多問,你隻要讓我離開。”不想迴答他,這件事更多的人知道,就會有更多的危險。


    “憑什麽幫你!”他好笑的望了望四周,最後又徘徊迴我的臉頰。


    “就憑我救過你一命,現在是你報恩的時候。”我盡量保持臉上的笑容,心下也擔心他不會幫我,若我出不了這個皇宮,三日後皇上真的會殺了我,我相信。


    本想要皇上下道旨意讓我可以安全離開,可是轉念一想我又覺得不可能,皇上之所以要我消失隻為讓祈佑找不著我,可以安心爭奪這個皇位,若他下了旨不就等於召告天下,潘玉是皇上送走的,皇上不可能讓天下人恥笑。所以我才來找韓冥幫我,我在下賭注。


    他沉默了好久,終於歎口氣,從懷中拿出一塊令牌,遞至我手中。我望著那塊令牌上清楚的寫著一個“冥”字,這就是我的通行令了,感激的望他一眼,他卻迴避了我。


    “你若離開了,韓昭儀怎麽辦,她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他低著頭,望著青理石,聲音恍惚。


    “如果韓昭儀真的想鏟除皇後,那麽去找祈佑吧。”我看著他的臉色隨著我說話而變,他用昭然懷疑的目光盯著我,仿佛將我說的話當作是笑話,“今夜我對你說的話,不要讓任何人知道,否則你會有很大的危險。還有就是……將所有看見我離開的人都禁口吧。”


    我相信依照韓冥的聰明智慧,能理解我的話。更何況,他是冥衣侯,有夜闖東宮的膽子的男子絕對不會是胸無城府毫無頭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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