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問並非輕言毀諾之人,如此一想,便也拒絕去見聶沛瀟。況且昨夜一場疾風驟雨,聶沛瀟必定肩傷複發、臥榻靜養,她又何必再去叨擾他?


    事實上,煙嵐城氣候暖濕、四季多雨,並不適合聶沛瀟長住於此。但他為何要將封邑選在此地?每每想起個中緣由,出岫都是一聲長歎。


    這份情債,她怕是還不清了……懷著如此感慨,出岫徑直去請見天授帝。後者此時恰有空閑,便也沒讓出岫等太久。


    兩人見了麵,還沒等出岫開口,天授帝已率先笑問:“夫人是為了淡心而來?”


    出岫隻得如實迴道:“淡心尚不知曉您的意思……妾身還沒來得及對她提起。”


    “朕還以為夫人舍不得淡心入宮,故而前來迴絕於朕。”


    “不,妾身是為了沈將軍而來。”出岫沒有拐彎抹角,坦白說道,“昨夜……他在雲府遇刺。”


    來時路上,出岫想了許多說辭,要如何提及沈予受傷的經過?以天授帝多疑的性格,倘若沒有一個能令他信服的理由,他必定會疑神疑鬼。更甚者,會懷疑雲府從中作梗。


    畢竟沈予受傷的時間太過巧合,天授帝剛剛離開雲府,而且離開之前剛剛命沈予帶軍返京……在這個節骨眼上受傷,未免有一種借故滯留的嫌疑。


    借故滯留,此為帶兵大忌。


    果然,天授帝聽後很是警惕,鳳眼中立刻聚起精光:“遇刺?”


    出岫抬眸看他,道:“他是在我知言軒裏遇刺受傷,而且,就在您離開不久之後。”她刻意將此事說得不明不白,試圖給天授帝造成一種錯覺。


    “夫人是說……沈予在知言軒遇刺?”天授帝再次確認。


    出岫點頭,強自按捺下心虛之意,話語似有所指:“而且,他遇刺之地就在淡心院子外頭。”


    天授帝聞言臉色更沉,帶著一番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出岫,似要看出她這話是真是假。


    出岫情知絕對不能說出實情,於是她也做出一副慎重的表情,繼續道:“昨夜您臨走之前,提出討要淡心入宮。從前淡心曾侍奉先夫多年,與沈將軍也是舊識,因而聽說此事之後,沈將軍便與妾身一起探望淡心,想將此事告知於她。”


    出岫刻意在此停頓,似在斟酌措辭:“誰知淡心已經熄了燈歇下,妾身與沈將軍見狀也沒再叨擾。可剛從她院子裏出來,天上忽降暴雨……便在此時,不知打哪兒冒出來兩個黑衣人,將他刺傷……”


    出岫邊說邊觀察天授帝的表情,見他臉色凝滯,繼而再道:“昨夜您走得突然……妾身鬥膽猜測,偷襲之人是將沈將軍錯認成了您……”


    出岫沒再繼續說下去,隻是適時點到,然後主動請罪:“許是您前來敝府赴宴之事傳了出去,才會讓有心人乘機而入……這都是妾身失誤……”


    天授帝聞言,隻沉聲問道:“刺客捉住了?”


    “尚未。”出岫佯作懊喪地道,“昨夜您探望淡心時,說是要讓她‘侍寢’,因此,妾身專門命護院們避開了……再者昨夜雨勢太大,實在不易搜捕……”


    “不易搜捕?”天授帝負手冷笑,“原來雲氏暗衛也不過如此。”


    這話若是換作太夫人聽見,必定要想方設法反駁一番;可出岫選擇保持沉默,由得天授帝去看輕雲氏和雲氏暗衛。


    不出出岫所料,以天授帝的陰鷙多疑,他果然懷疑是有人泄露了他的行蹤,更懷疑有人想要行刺於他……


    出岫見目的達到,又道:“雖則昨夜沈將軍受了傷,不過萬幸您並無大礙。”


    “隻怕在夫人心中,寧願是朕遇刺受傷,也不願讓沈予傷一根指頭。”天授帝毫不客氣地道。


    出岫沒料到他會如此犀利,一時間頗為尷尬:“豈會?您說笑了……”


    “但願是朕說笑。”天授帝順勢歎了口氣,“經鐸最近一直很消沉,夫人閑來無事不妨去看看他。”


    出岫聞言更覺尷尬,隻得再次幹笑:“聖上切莫拿妾身尋開心……您明知妾身與誠王殿下絕無可能。”


    話音落下,卻不見天授帝往下接話。出岫忍不住抬眸看去,見他一雙鳳目正看向自己身後的位置。出岫循著他的視線轉身,一眼便看到身著紫衣的聶沛瀟站在門檻處,麵沉如水隱帶黯傷,顯然已聽見了她方才說的話。


    這個情形不在出岫意料之內,令她感到有些無措,半晌,才朝聶沛瀟行禮:“見過誠王殿下。”


    聶沛瀟臉色極差,唇色也有些蒼白,但終究沒有任何表示,隻邁步進來勉強笑道:“聽說夫人來找皇兄,我也過來看看。”


    “您來得湊巧,妾身正打算告退。”出岫唯有不疼不癢地笑道。


    “這麽快就走?”聶沛瀟難掩失望之意,忍不住出語挽留,“好歹……也在府裏用過午膳再走吧。”


    出岫此刻一心惦記著沈予的傷勢,更不願給聶沛瀟任何念想,便狠心迴絕道:“多謝殿下美意,府裏庶務繁多,妾身還是先走一步。”說著她便要向天授帝行禮告別。


    “夫人且慢。”但聽天授帝忽然再度開口,麵色已恢複平淡無波,徐徐問道,“沈予傷勢如何?”


    這一次,出岫並未再打妄語,如實迴道:“匕首刺入,傷在心口位置,好在傷口不深並無性命之憂……大夫說,需要靜養百日。”


    “子奉受傷了?!”聶沛瀟尚不知前因後果,忽聽天授帝問了這麽一句,立刻蹙眉看向出岫:“他怎會受傷?”


    出岫擔心說多錯多,便迴道:“此事一言難盡。”


    聶沛瀟見出岫一副不欲多說的模樣,而自己的皇兄也是蹙眉斟酌,便識趣地轉移話題,再問出岫:“真的不留下用飯?”


    “不了,府裏接連出事,妾身也沒什麽胃口。”出岫再看聶沛瀟一眼,想了想,隱晦地道,“殿下近日臉色不大好,宜多靜養。”


    聶沛瀟下意識地將手撫上右肩,故作輕鬆地笑迴:“多謝夫人關心。”他發現出岫又開始自稱“妾身”,不過因為是在天授帝麵前,聶沛瀟還以為出岫注重禮節,便也沒太過在意。


    出岫見聶沛瀟沒有執意挽留,便告辭而去。


    直到她走得遠了,天授帝才瞥向聶沛瀟:“你今日臉色極差。”


    聶沛瀟被肩傷折磨了半宿,自然臉色不好,輕咳一聲勉強迴道:“昨夜雨聲太大,吵得一夜沒睡。”


    “出岫夫人前腳剛來,你後腳就到,看來還是挺有精神。”


    聶沛瀟被天授帝調侃慣了,也不覺得尷尬,轉而問起方才那個話題:“出岫過來做什麽?沈予怎會受了傷?昨晚在雲府夜宴時他還好好的。”


    天授帝並未答話,沉聲撂出一個問題:“你若是刺客,會選擇什麽兵器來殺我?”


    聶沛瀟被問得一頭霧水,可還是認真思索片刻,迴道:“自然是劍,抑或是擅用的暗器。”


    “為何?”天授帝再問。


    “劍身夠長,行刺之時不必近身,便可一劍致命;暗器輕巧,攜帶方便,隻要看中準頭也容易得手。”聶沛瀟想了想,又補充道,“當然,若是想置人於死地,這劍上或者暗器上,還應該淬毒。”


    這番見解與天授帝所想相差無幾,他不禁露出幾分莫測難辨的笑意:“你說得沒錯,夜中行刺必然要選好武器,尤其還是弑君。”


    聶沛瀟不明所以:“不是沈予受傷嗎?這事兒怎麽和‘弑君’扯上關係了?”


    “方才出岫夫人說,昨夜有刺客將沈予當作朕,在雲府將他刺傷。刺客用的是匕首,正中心房位置卻沒能置他於死地。你信嗎?”天授帝鳳目瞥著聶沛瀟。


    後者直感到驚訝,也明白天授帝在懷疑什麽,便客觀分析道:“用匕首行刺實在不夠明智,匕首無法一招致命,除非是插入咽喉或心口。況且使用匕首行刺,必須近身搏鬥,風險太大。”


    “你說得沒錯。”天授帝接著分析,“尤其,這匕首已插入沈予心口,卻沒能致命,可見匕首上沒淬毒,行刺之人也不夠狠辣……按理說,倘若真有刺客想殺朕,絕不可能手下留情。”


    聶沛瀟似乎反應過來什麽:“那皇兄的意思是……”


    “沈予受傷之事另有蹊蹺。”天授帝麵上微微露出一絲陰鷙,“要麽是幾個刺客太過蠢笨;要麽是沈予的傷勢並非刺客所為;要麽是有人故意混淆視聽……”


    天授帝看向聶沛瀟,似是下了一個定論:“倘若朕沒猜錯,出岫夫人說謊了。”


    “您是說沈予假裝受傷,還是……”


    “沈予受傷是真,但此事必定另有隱情。”天授帝篤定地道,“出岫畢竟是個女人,對打打殺殺的事知之太少。倘若真有弑君刺客,除非是親近之人,否則絕不可能用匕首行刺;可若是親近之人,又怎會認錯了朕?而且,刺中心房還沒把沈予殺死。”


    聽了這段分析,聶沛瀟不禁蹙眉,試圖為出岫辯解:“也許……這其中有什麽誤會?”


    天授帝唇畔微勾:“能有什麽誤會?雲氏玩幾個把戲而已,朕奉陪到底。”


    聶沛瀟見他好像動了真格,連忙再次調解:“或許咱們都把事情想複雜了,沈予總不會自己弄傷自己;出岫也沒必要騙您……興許,真是遇上刺客了?”


    “就當是吧。”天授帝顯然有所不屑,又道,“你去傳朕口諭,沈予有傷在身暫不啟程赴京,朕許他在此休養兩月,再護送淡心一同上京。”


    “那平薑大軍誰來率領?”聶沛瀟再問,畢竟那是他麾下的軍隊,而這支大軍如今一直駐紮在煙嵐城西,還沒有機會論功行賞。


    “自然是你率軍迴京複命。”天授帝眉峰一挑,顯得更加邪魅無雙,“怎麽,舍不得出岫夫人?”


    “那也不能誤了軍機大事。他們還等著受封討賞呢!”聶沛瀟一口應承,“這等於是我和沈予換了換差事,我帶兵複命,他護送淡心。”


    話到此處,聶沛瀟又忽然想起淡心此人。以他的了解,天授帝對淡心是有所不同的。但這份“不同”到底有多不同?是將淡心看成了鸞夙的影子,還是……


    “皇兄,您對那個婢女……”


    “怎麽?”天授帝看他一眼,“有話直說。”


    “您看上她了?”聶沛瀟終於問出了口。


    “她隻是進宮做女官,二十五歲就放出來了。”天授帝打斷聶沛瀟的思緒,很是隨意地迴道,“朕也想看看,雲氏到底有多大能耐,這個婢女會不會把宮裏的消息傳遞出去。”


    “原來您還是忌憚雲氏。”聶沛瀟知曉天授帝對淡心無意,不禁長舒一口氣,“我還以為您真對她上心了。”


    上心?天授帝對這兩個字似懂非懂:“何為‘上心’?對她‘上心’,並不表示對她‘動心’。”天授帝沉聲否認,心情忽然大為不悅,再也沒了與聶沛瀟說話的欲望,“後日啟程返京,你收拾利索,別讓大軍耽誤了行程。”


    囑咐完這一句,天授帝將聶沛瀟撂在屋內,徑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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