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殿內適時傳來“噗”的嬌笑聲,來自聶帝右側的葉貴妃。她輕輕拊掌表示讚同:“不愧是出岫夫人,這一番見解於本宮心有戚戚焉。離信侯與夫人伉儷情深,即便他英年早逝也宛在心中,相比之下,守活寡是要難受得多。”


    原本出岫方才那一席話,已令皇後麵色不善,此刻又有葉貴妃添油加醋,更令其繃起臉來。


    出岫向葉貴妃投去一個致謝的眼神,口中迎合道:“貴妃娘娘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又有慕王、誠郡王兩位王爺承歡膝下,實在讓妾身羨慕不已。”


    “本宮也很羨慕夫人呢!本宮自問這個年紀,還不怎麽懂規矩,全賴聖上不予計較,體貼包涵……否則本宮也早早就守活寡了。”葉貴妃輕輕瞟了聶帝一眼,又笑,“不過膝下有子,的確是件安慰之事。”


    出岫與葉貴妃一唱一和,將明後噎得無話可說。眾所皆知,明後的獨子大皇子早逝,她暗中支持的福王也造反失敗,如今她膝下無嗣,這比失去丈夫的寵愛更為悲痛。不得不說,葉貴妃很會拿捏她的痛處。


    但奇怪的是,這一後一妃爭風吃醋都擺到明麵兒上來了,聶帝卻一直噙笑旁觀,沒有半分幹涉或不悅;再看殿上幾位皇子,也很是淡然無波,仿佛已將這段子看過千百遍了。


    出岫這才反應過來,其實無論今晚她在與不在,葉貴妃與明後都不會消停。既明白這道理,出岫也不怎麽搭理明後,對方說什麽,她至多敷衍幾句,如此倒當真清淨不少。聶帝也適時傳來歌舞,又與一眾皇子閑話家常,出岫在旁閑得無聊,還是沒弄明白為何聶帝要請自己來赴宴。


    難道隻是為了看戲?看明後與葉貴妃爭風吃醋?出岫不禁再看了一眼對座的慕王,這一次沒瞧見慕王迴看過來,反倒發現誠郡王在看著自己。出岫不解地用目光詢問他,然對方卻似心虛一般,埋頭啜飲一杯,沒有迴應。


    今晚這頓宮宴實在奇怪得緊,出岫隻得以不變應萬變。直至宮宴將盡,明後才忽然又來了興致,再次捏住出岫不放:“從前隻聞夫人芳名,今日甫見才知夫人豔絕天下。以您這等才貌,莫不是要生生守著雲氏一輩子?”


    怎麽又提到“守寡”上來了?出岫有些不耐,沉默著不願迴應。


    誰知明後咄咄逼人:“雲府與慕王府同處一地,夫人又是一介女流,慕王合該多多幫襯。”言罷她又故作安慰地看向聶帝,“難怪出岫夫人會支持慕王……依臣妾看來,慕王有雲氏相助,必會一帆風順統一南北,您也可以放心了。”


    話到此處,出岫終於聽出來明後的意思了。她對自己別具深意的笑,還有方才的出言不遜,並非是針對雲氏,也不是因為知道自己就是晗初……她是在針對慕王!


    明後拐彎抹角說了這麽多,無非是想指摘自己與慕王有私情。先說自己支持慕王有功,又屢次提及自己年輕守寡,還說雲府與慕王府同處一城互相幫襯……原來是想往自己和慕王身上潑髒水啊!


    旁的可以忍,但於“貞節”一事上,出岫絕不允許別人說半句閑話!她承認自己被惹惱了,再看慕王也是一臉陰沉,那雙鳳眼泛著墨黑冷光,相當駭人。


    出岫見狀底氣也足了許多,她知道此刻自己該保持沉默,任由慕王去解釋反駁,但她做不到,也忍不下去,明後觸碰到了她的底線……出岫藏於袖中的雙手緊了一緊,想要起身反駁,哪知有人快了她一步——此時,聶沛瀟倏然起身,似笑非笑地對明後道:“母後說得極是。兒臣也終於明白,明大小姐為何要嫁去赫連氏了。”


    “哦?此話怎講?”明後見聶沛瀟提起自家侄女明瓔,不禁側耳細聽。“倘若兒臣沒有記錯,當年明府與赫連府隻隔了半條街,想必母後未出嫁之前,赫連大人也沒少幫襯您。因而您才知恩圖報,執意將明大小姐許給赫連大人的獨生愛子。不知兒臣猜得對不對?”聶沛瀟嘴角噙笑,毫不掩飾諷刺之意。


    明後霎時變色:“你胡說什麽?”“咦?兒臣哪有胡說?是您先說七哥與雲氏同處一城,七哥必定對出岫夫人多有幫襯,因此雲氏才會斥資支持七哥救駕。同理而言,明府與赫連府挨得更近,難道從前赫連大人沒有幫襯過您?那您又為何將親侄女嫁過去?”


    這一番話駁斥得滴水不漏,明後的精致容顏已漸漸變得扭曲。然而聶沛瀟卻毫無懼意地與之對視,唇角笑意更盛:“母後指摘兒臣胡說,可兒臣是跟您學來的。母後貴為南熙皇後,母儀天下,言行堪為一國表率。難道兒臣學得不對嗎?”


    如今明後與葉貴妃早已公然翻臉,作為葉貴妃之子,聶沛瀟自然也不屑與明後維持和氣。


    而聽到此處,明後早已氣得渾身顫抖,又礙於外人在場不好發作,隻冷笑一聲:“好!好!葉貴妃教養的好兒子。”


    “不及母後教子有方。”聶沛瀟很是從容。皇後明臻一再被戳到子嗣的痛處,便惡狠狠剜了葉貴妃一眼。


    後者隻當沒看見,撫著腕上的玉鐲,淺笑著對聶沛瀟道:“瀟兒,你喝醉了。”話雖如此說,語中卻沒有半分責怪之意,相反多是寵溺。聶沛瀟順勢笑迴:“唔,兒臣是有些醉了,在父皇麵前失態了。”聶帝表情莫辨,擺了擺手命他坐下。出岫將今晚這一切看在眼中,很是驚詫。若非她親身經曆、親眼所見,她尚不知曉,如今應元宮中的矛盾已激化至此,就連麵子上的禮節都不再維持了。可既然如此,還擺什麽家宴?好端端的一個除夕,各過各的不就是了?出岫對此心生厭惡,索性沉下心來,想尋個借口率先離席。“都消停消停,除夕家宴,淨說些招人笑話的話。”終於,聶帝開了金口,卻是對出岫笑道,“夫人莫怪,皇後與誠郡王並無惡意,不過是想表示對夫人的稱讚而已。”


    稱讚?出岫頭一次聽見這麽稱讚人的,但她不願再生事端,遂勉強扯出一絲笑容:“豈會?聖上說笑了。”


    聶帝便接著笑道:“其實皇後說得也沒錯,雲氏支撐南熙半數產業,如今又救駕有功,夫人實在功不可沒,真正是‘巾幗不讓須眉’。”


    今晚的正題終於來了!出岫不禁提了提精神:“聖上謬讚。”聶帝哈哈一笑:“教夫人看笑話了,朕今日請夫人前來赴宴,也是想趁機論賞……但,雲氏富甲天下,又不出仕,朕也不知該賞些什麽才好。金銀珠寶、高官厚祿,隻怕雲氏都看不上。”


    聶帝指了指下座的慕王,再笑:“你與夫人同在一城,平日也有些來往,不如說說,賞賜些什麽最為合適?”


    慕王聞言故作斟酌,繼而緩緩起身,迴道:“以兒臣愚見,出岫夫人身為當家主母,自然最看重雲氏名望。您不若下旨在煙嵐城修建幾座牌坊,再禦筆親題賜給雲氏,也好供世人觀瞻,想必會傳為天下美談。”


    此話一出,聶帝立刻拍案叫好:“果然是好主意!你仔細說說。”慕王麵色不改,繼續噙笑稟道:“其一,雲氏支持兒臣救駕有功,是為忠義,值得一座‘忠義牌坊’;其二,雲氏乃天下巨賈,經商有道,該賜一座‘誠信牌坊’;其三,雲氏樂善好施,世所皆知,理當賜一座‘善施牌坊’;其四……”


    慕王特意頓了一頓,看向出岫:“其四,夫人貞靜節烈,恪守不渝,最值得一座‘貞節牌坊’。”


    一座貞節牌坊,不僅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避免世人將自己與出岫夫人扯上私情;而且,也能斷了九弟聶沛瀟的癡心妄想。慕王以為,這主意再好不過。想必,出岫夫人也不會拒絕。


    “好!的確是好主意!忠義、誠信、善施、貞節四座牌坊,一定要用最好的石料修建,必會成為煙嵐城的地標!”聶帝放聲大笑,轉而也看向出岫,“朕以為這主意不錯,夫人意下如何?”


    賜牌坊?這的確是好事。可莫名的,出岫隻感到一陣悲涼湧上心頭。都說“天家無情”,今日她才真正見識到了。即便殺伐決斷如慕王,也如此愛惜名譽,在被人潑了髒水之後,隻想著自己能如何脫身。


    出岫忽然覺得自己很傻,今晚完全是被當箭靶子使了。慕王早就看穿明後的心思,知道她懷疑兩人有私情,因此才請她進宮親耳聽聞這一切,再借由聶帝的口澄清,順勢賜下四座牌坊表示友善。


    若單單以今晚這樁事來看,出岫隻覺得憤恨。自己無端被卷入權謀之爭,活生生被人當麵利用,又被幾座牌坊壓在身上無法反抗……可若是長遠來看,這四座牌坊對雲氏有益無害。況且,自己也沒有改嫁之意,多一座貞節牌坊反而是好事,不僅能堵住悠悠之口,也能讓太夫人安心。


    到底,雲氏的聲望在出岫心裏更重,要重過她自己的驕傲。況且有了這座貞節牌坊,也能徹徹底底斷了沈予的心思。於是,出岫便直了直身子從座上起身,緩緩行禮:“妾身多謝聖上恩典,此乃雲氏之幸。”


    是的!她是雲氏當家主母,絕不能讓人小瞧!尤其,不能讓慕王看低!一個主意在出岫心中飛速閃過,她倏爾抬頭看向聶帝,使力笑道:“不過,妾身還有一個請求。”


    “夫人但說無妨。”“既然立牌坊是慕王殿下的提議,妾身懇請由慕王來為這四座牌坊題字蓋印。


    誠如皇後娘娘所言,雲府與慕王府同處一城,若由慕王殿下親辦此事,才顯得更為理所應當,也更能堵住小人之口。”出岫邊說邊用餘光瞥向慕王,話語鏗鏘有力,坦坦蕩蕩。


    她並不稀罕聶帝的禦筆親題,那自然比不得慕王的題字。如今他聶七隻是南熙儲君、一州親王,可不久的將來,他會是開國之君,名傳千古!顯然,慕王的字要比聶帝的字更有價值,也會變相成為雲氏的護身符。


    是慕王先逼她的,不能怪她反將一軍!堂堂慕王自己提出要為雲氏修建牌坊,倘若再親筆讚譽雲氏“忠義、誠信、善施”,出岫也想看看,將來他登基之後是否會打自己的嘴巴!


    出岫故作誠懇模樣望著聶帝,見他微有遲疑,不禁黯然歎道:“誠如皇後娘娘所言,這世上已有小人訛傳,欲毀了慕王殿下與妾身的清譽。若是這座貞節牌坊由您禦題,反而有欲蓋彌彰之意,未免讓世人多做揣測。解鈴還須係鈴人,倒不如由慕王殿下親題,才能真正還妾身一個清白!”


    語畢,出岫側首看向慕王,淡淡再問:“不知殿下您意下如何?”慕王自然知道出岫這番話隻是表麵說辭,她的真正意圖不過是想逼他表態,以後不會為難雲氏,而這四座牌坊便是鐵證。慕王感到自己被出岫反將一軍,不禁眯起鳳眼與之對視。


    後者雖為弱質女流,可那神態卻異常堅毅,仿佛是在告訴他“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是什麽意思。


    慕王心中忽然勃怒,一句冷拒就要出口。可就在此時,他忽然看見出岫眸中盈出一滴淚意,似委屈,似怨憤,直直射到他心底。這一刻,這神情,像極了某個人,猝然令他胸口抽痛。


    他想起了鸞夙。而鸞夙的母族,正是雲氏。隻這刹那而起的念頭,眼前的出岫仿佛也變成了他心裏的人。鬼使神差之間,他妥協了,鳳眼之中殺意盡去,緩緩噙笑點頭:“夫人所言極是,本王榮幸之至。”慕王答應了!出岫終於長舒一口氣,一句道謝尚未出口,隻聽“咣當”一聲,誠郡王聶沛瀟的右手一抖,酒杯已從他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出岫下意識地去看那酒杯,也不知是什麽材質異常結實,摔在地上不僅沒碎,還滾了幾滾落到大殿正中央。一時之間,眾人的目光都看向那隻杯子,然後,再一起投向聶沛瀟。


    出岫一眼望去。隻一眼,看到的是誠郡王陰沉、冷冽、鋒利的俊顏。聶沛瀟這是什麽表情?出岫有些不解,再看聶帝等人也是一臉疑惑望著他。葉貴妃愛子心切,急忙起身詢問:“你怎麽了?”怎奈聶沛瀟如同未聞一般,直愣愣盯著慕王,麵色陰沉。慕王怎會不知聶沛瀟是何意?他唯恐這個弟弟放浪慣了,再當眾做出什麽出格的事來,忙對丹墀上的一帝一妃笑道:“看來九弟是真的醉了。”慕王明白,今夜這頓宮宴上有輸有贏。自己借出岫洗脫汙名,出岫也借他保住雲氏滿門榮耀,他與出岫夫人勉強算是打了個平手。輸家看似是皇後,但其實真正輸的,是他九弟聶沛瀟。


    一座貞節牌坊,已將這位誠郡王的愛情判了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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