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岫想了想,道:“也好。那今日你迴去歇著吧。”“可我想聽嫂嫂彈琴。”雲慕歌忙道,“我得先練練耳朵。”練練耳朵?出岫哭笑不得,但也並未拒絕,笑道:“那好,我先彈幾首簡單的,你聽聽。”言罷已定了心神,款款落座,入手彈起一首小調。出岫距離上次彈琴,已是一兩年前的事了,也是在這靜園之內。她還記得自己彈琴時,牆外有簫聲相和。自那之後,事情接二連三地發生,她也沒什麽機會再撫琴,如今手都生硬了。出岫耐心纏好護甲,便撥弄琴弦練起手來。


    簡短而靜謐的曲子從她指間緩緩流淌,有一種安穩心神的作用。初開始,雲慕歌聽得很讚歎也很認真,過了一會兒,許是時辰太晚,她竟打起了瞌睡,有一下沒一下地搗著頭,手肘支在石案上托腮睡著了。


    出岫猶自沉浸在撫琴之中並未發覺,竹揚在旁也不好開口打斷。原本今夜是為了教雲慕歌彈琴,可彈了幾遍之後,她也找到了從前撫琴時的感覺,遂變換曲子認真彈奏起來。


    一首《薄幸人》淒淒婉婉剛彈到一半,牆外忽然響起一陣婉轉簫聲。不緩不急,卡著節奏,恰好能與這琴聲相和。出岫不禁提起精神,彈得越發精準沉穩。得覓知音便如棋逢對手,端的是暢快淋漓。直至一曲終了,出岫大感心情舒暢,迴過神來,才發現雲慕歌竟然睡著了。“你送二小姐迴清音閣吧!”出岫對竹揚命道,又笑著說,“我自己迴知言軒。”女護衛還是方便一些,好比眼下這種情況。竹揚躊躇一陣,迴道:“夫人,讓護院送您一程吧。”“也好。”出岫並未拒絕,“如今雲府人丁稀少,再沒人能算計我,你還怕我路上出事嗎?快去吧!別讓二小姐著涼了。”竹揚聞言沒再堅持,俯身抱起沉沉睡著的雲慕歌,率先離開靜園。出岫又在石案前獨自坐了會兒,想起牆外的一曲簫聲,感到異常親切。她想了想,自己這麽走了好似不大禮貌,於是便在琴上劃了幾個尾音,算是向吹簫人告別。這一次,牆外的簫聲沒有再迴應。難道吹簫人已經走了?出岫邊想邊抱著琴具起身,打算返迴知言軒。誰知她剛一迴頭,竟瞧見有個暗紫色身影立在廊亭之下,足足比她高出一個頭,臉覆一片黃金麵具,就這麽不聲不響地站在她身後。出岫瞬間花容失色,駭得失手將琴掉在地上。隻聽“嘭”的一聲伴隨著弦斷之聲,好端端一具琴已摔出了一道裂縫。出岫哪裏還顧得上這些,連忙後退一步驚唿著問:“你是誰?怎麽進來的?”


    如今靜園裏再無金庫,也加強了護衛,為何這個戴著黃金麵具的男人能夠輕易闖入,卻沒被護院發現?


    但顯然,對方沒有迴話的意思。質地純正的黃金麵具映著廊亭燈火,閃現出一片流光溢彩。那麵具後的男人隻露出鼻骨以下的部位,下頜僵硬、薄唇緊抿,似在極力隱藏著怒氣,抑或隱藏著失望?


    出岫見對方一直沉默不語,也沒有出手傷人的意思,這才稍稍穩定心神,再次問道:“閣下是誰?”


    紫衣男子至此終於身形微動,掩在麵具後的一雙深眸泛著別樣光澤,隻盯著出岫細細地看。他眼神之中有驚豔,也有驚訝,但更多的是……難以置信。


    他將垂在陰影裏的右手緩緩抬起,手中握的是一管長簫:“在下無意冒犯,隻是聽聞天籟琴音,心生向往,故而忍不住進府一探。”


    不知怎的,出岫隻覺這男子說話聲音極為低沉,好似有掩藏不住的憂傷。她看不到他麵具後的神情,隻能憑借感覺來判斷,眼前這男子應當就是牆外吹簫之人。而能吹出這等美妙簫聲的,不應該是個別有居心的登徒子。


    出岫垂眸看著他骨節分明的右手,還有被修長手指所握住的長簫,語氣清淡地再問:“閣下知道這是何處嗎?”


    “雲府。”紫衣男子的聲音比方才更為低沉。出岫朱唇輕啟,容顏宛若湖中仙子,抬眸對他輕聲道:“妾身乃寡居之人,偶然撫琴遣懷。閣下既然瞧見妾身真容,還請快些離去吧。”她想了想,又補充道:“今夜之事,望閣下權當不曾看見。告辭。”言罷她俯身拾起地上那具摔壞的琴,抱在懷中快步走下廊亭。剛走了幾步,出岫又想起一事,便頓足迴首看去。那紫衣男子仍舊站在亭內,隔著麵具凝望台階下的她,身姿很是……孤清絕望。“閣下是否遺失了一管玉簫?還請告知府上地址,妾身明日差人送還。”出岫抬首望向對方,等他一句迴話。豈料,紫衣男子聞言之後身形一晃,好像承受了極大的打擊,喑啞著聲音道:


    “出岫夫人……”這四個字,似疑問,又似確認。出岫想起對方的簫聲,隻道這是個癡迷音律之人,遂坦白迴道:“正是妾身。”她話音剛落,不過眨眼工夫,廊亭內已閃過一片紫金光影。緊接著,那紫衣男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宛如迷夢一場……


    聶沛瀟從雲府靜園出來之後,隻覺得恍恍惚惚,竟不知自己是如何迴到慕王府的。自從得知彈琴之人不是雲想容後,他每夜都來雲府後牆外,隻希望能重新聽到那魂牽夢縈的琴聲。


    等了多日,今夜終於再次聽到了!幾乎是在曲調響起的一瞬間,他便篤定這彈琴之人是他心儀的那位女子,於是取出玉簫相和,想以此表達愛慕之意。


    怎奈一曲終了,院裏再也沒了琴音。他按捺不住多日的思念與探究心情,遂從後牆躍入靜園之內,又與侍衛聯手打昏了幾個護院,想去一探芳蹤。


    取出事先準備好的黃金麵具戴上,循著燈火搖曳之處,聶沛瀟遠遠望見一個宛如仙子的身影,白衣勝雪、超凡脫俗,正坐在琴案前對另一人說著什麽。


    他緩緩靠近不願驚擾佳人,便隱在暗處屏息凝神,自問這身法就是當世高手也不能輕易發現。果然,他騙過了那個女護衛,但也聽到了令他震驚不已的一番話:


    “你送二小姐迴清音閣吧!我自己迴知言軒。”“如今雲府人丁稀少,再沒人能算計我,你還怕我路上出事嗎?快去吧!別讓二小姐著涼了。”


    既然這白衣女子稱唿別人為“二小姐”,那她自然不是雲慕歌了。聶沛瀟情不自禁地走近,一眼認出這絕美的女子曾與自己有過一麵之緣——在雲辭大婚那日。原本以為她是雲府一個得寵的丫鬟,然,再後來的一番對話卻令他的心墜入無盡深淵……


    這白衣女子竟然是……離信侯府的當家主母!傳說中殺伐決斷、冷酷無情、不擇手段、靠遺腹子上位的出岫夫人!是他曾深深鄙夷過的寡婦!


    他怎能相信,怎能接受!迴到慕王府後,聶沛瀟二話沒說闖進酒窖裏,將他七哥私藏的美酒一一開封,悶著頭將自己灌醉。


    如此美好的女子……若是沒瞧見她的容顏,若是未曾與她說過話,他還隻是心存仰慕而已——仰慕這女子的琴心,還有那份無比默契的心意相通。


    可,就在看到她真容的那一刻,聽到她與女護衛談笑的那一刻……電光石火,一眼萬年,聶沛瀟忽然覺得認識她許久了,仿佛彼此早已在輪迴中牽絆過無數次。她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都與他心裏的影子如此吻合!


    一種從未有過的怦然心動令他窒息,幾乎……失態。好不容易抑製住那份狂喜,想要確認她的身份……最終竟得到一個如此殘酷的事實!


    頭腦昏昏沉沉,胸腔裏的抽痛令聶沛瀟難以釋懷,心口某處仿佛紮入了一個柔軟的物什,硌著、嵌著、疼著、難受著。


    一個十九歲的美貌寡婦,若是別人家的寡婦也就罷了,可偏偏是雲氏……隻這一重身份,便將兩人隔絕在了天涯兩側,莫說是做知音,即便想坦坦蕩蕩地來往,也不能夠……聶沛瀟想笑,笑著笑著卻又覺得苦澀,最終也不知究竟喝了多少壇酒,又摻了多少品種,總之他是醉了,頭一次毫無顧忌地醉倒在酒窖裏,不知如何慰藉這份荒誕無稽的心動。


    醉倒的那一刻,昏暗的酒窖裏閃過一片光澤,是他懷中的黃金麵具掉了出來。聶沛瀟伸手拾起,緩緩發力,一陣金屬碎裂之聲倏然響起,那薄如蟬翼的黃金麵具已斷成兩片……是夜,他做了一個夢,夢裏滿滿都是一張絕美容顏,在闌珊燈火下泛起令人癡迷的瀲灩,時而沉靜端莊、時而笑靨如花、時而驚慌失措、時而清淡有禮……“如今雲府人丁稀少,再沒人能算計我,你還怕我路上出事嗎?……”


    出岫夫人曾說過的這句話,深深烙在了聶沛瀟的腦海之中。再聯想起世所傳言的雲府秘辛,他幾乎可以想象得到,這個女子經過了多少迫害,又抵住了多少壓力。


    就連夢中,他也為此深深心痛著。


    翌日再醒來時,聶沛瀟已身在自己房內的榻上。宿醉的乏力與針紮般的頭痛令他難以起身,再想起“出岫夫人”這四個字,隻覺得昨夜是一場夢魘。


    他緩緩起身,正欲喚侍衛入內,眼風卻掃見桌案上放著兩片斷裂的麵具。隻這一眼,昨夜那種心痛的感覺又迴來了……這不是夢!一切都是真的!


    刹那間,聶沛瀟做了一個決定——離開房州!再也不與雲氏來往!“馮飛。”他啞著嗓子喚來侍衛。“殿下。”馮飛領命進屋,身後幾個丫鬟魚貫而入,服侍盥洗。聶沛瀟起身穿衣,二話不說拎起案上的茶壺,一口氣將一壺冷茶喝得幹幹淨淨。至此,才解了咽喉中火燒一般的渴意,再問馮飛:“七哥現在何處?”馮飛猶豫一瞬,才如實迴話:“慕王殿下如今正在待客廳,會見……出岫夫人。”“咣當”一聲,聶沛瀟將手中的琉璃茶壺重重放下,凝著臉沉默片刻,才道:


    “替我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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