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遼東軍戶秦乙從軍官家打掃庭院迴來,看到家裏稻草房子上的稻草在北風的唿唿吹刮下,有不少漸漸散落下來。


    秦乙有些頭疼,這馬上就要過冬了,明天必須和些泥巴將房頂加固一下不可,如果這樣刮下去,冬天他們非得凍死不可。


    可是明天還要跟長官家的牛羊蓋圈,不知道有時間沒。


    那長官家牛羊圈上麵的厚厚的稻草,都比他們住的房子看著暖和,長官還想加厚,害怕牛羊凍死,吃不了好肉。


    “娘,哥哥是不是快迴來了?”


    房間內一個還有些稚嫩的聲音說道,那是秦乙的妹妹秦妞,14歲,還瘦巴巴得跟個小猴子一樣,一點也看不出少女的樣子。


    “妞兒,今天這大窩窩隻有兩個,大的讓你哥哥吃,他在外麵幹活出力,沒吃飯可不行。”


    一個年老一些的聲音說道。


    那是秦乙的老娘,其實也不大,四十出頭,隻是已經蒼老得五六十已經,頭發已經白了大半。


    “娘,我不吃,我吃野菜粥就行,我瘦小不用吃那麽多,剩下那個窩窩頭給哥哥留著就行!”


    秦妞兒聽話地說道。


    “嗯,那也好,不知道過兩天還有窩窩沒有,到時候日子難熬,咱們喝些野菜粥能省點就省點!”


    秦老娘同意道。


    門外的秦乙鼻子有些酸澀,手裏拿著從長官家拿迴來的麩子團團,身體在單薄的衣服裏瑟瑟發抖。


    這些麩子他還是好說歹說從長官家的喂豬的小二哥那裏要迴來的。


    這日子真是太難過了,看不到一點希望!


    “小乙,你迴來了!”


    秦乙抬頭,看到是隔壁的大牛,兩家是世交。


    說是世交,其實不過是大牛家跟他們家一樣,父輩都是軍戶,一代代傳下來,似乎是無窮盡的命運。


    大牛比秦乙大三歲,他們也想過改變自己的命運。


    畢竟所謂的大明也有軍戶科舉中第,脫離軍戶的命運的。


    比如李東陽,比如張居正,比如毛紀、高拱……


    好像也就那些吧!


    之所以出名是他們掙紮到了高.層,可是科舉哪有那麽簡單?


    能走的哪一步的,上萬人中有一個已經不錯了。


    更何況軍戶參加科舉都有苛刻的條件限製,家裏有五個孩子,才能有一個名額。


    即使有這樣一個名額,你確定你能有錢讀書?


    莫忘記李東陽、張居正、高拱等基本都是軍官子弟,有誰是窮苦軍戶出身?


    像秦乙、大牛這樣的,能吃飽肚皮就不錯了。


    秦乙也想過逃跑,是的,逃跑,這樣的生活,早晚都得是死!


    可是母親衰老,妹妹瘦弱,他自己能不能跑脫都是個問題。


    即使他自己能跑了,留下自己母親和妹妹麵臨的命運將會更加悲慘……


    “大牛哥,你也迴來了?”


    秦乙擠了個笑容朝大牛打招唿。


    大牛哥名字叫大牛,其實身體瘦弱得跟瘦竹竿一樣,不過他性格不錯,踏實能幹,性格柔韌性也很強,一直對秦乙和家人很好,兩人也算一起長大的。


    除了長大的情誼,兩家還有更近的關係,那就是姻親關係。


    秦乙跟大牛的妹妹定了親,大牛則跟秦乙妹妹秦妞兒定親,確切地說是兩家換親。


    軍戶又窮又沒有希望,像秦乙和大牛這種如果按照常理,根本就娶不到媳婦


    秦乙心疼自己的妹妹,可是他們家的情況,妹妹也嫁不了什麽好條件,就是被什麽有錢的官爺看上,也沒什麽地位,說不定被打殺了也沒人知道。


    想想還不如嫁給大牛,至少知根知底,有一個窩窩頭,以大牛的性格至少給自己妹妹吃半個。


    還有最重要的是傳宗接代,盡管自己這麽窮了,爹娘還是不希望秦家到他這裏絕戶,老爹病死那晚上久久不能閉眼的場麵,秦乙至今不能忘記!


    “小乙,今天去指揮使家幹活,我弄了些包穀麵,給你們家些,讓大娘和妞兒都嚐嚐!”


    大牛伸出皴裂的手,遞過來拳頭大的一點包穀麵。


    “大牛哥……”


    秦小乙想拒絕,但話哽在喉嚨裏說不出話來。


    “哎!大家日子都難過,等過了冬就會好些,過了冬就會有野菜,不會這般難熬,對了,你也年紀也不小了,過了冬,你跟翠兒成親,妞還小,等過了明年再說!日子會慢慢好的!”


    大牛看著秦小乙的表情,安慰道。


    翠兒是大牛的妹妹,比秦小乙大幾個月,也是小乙未過門的妻子。


    秦小乙如今還是個未食葷青年,對翠兒的印象也就是鄰居姐姐,小時候一起長大,對自己挺好的。


    小乙點點頭,聽大牛哥的話迴家。


    將東西給了母親和妹妹,轉述了大牛哥的話。


    秦母布滿溝.壑哀愁的臉上有了點點笑容。


    “小乙,你大牛哥說的對,日子會慢慢好的,過了年,你跟翠兒結婚,以後有了孩子,日子就會有盼頭了!”


    秦母臉上露出老母親的欣喜。


    難熬的冬天終於過去了,春天漸漸有了綠意。


    滿臉菜色的秦家和大牛家終於熬過了冬天,準備春天喜事的時候,上邊的官爺們卻開始討論韃籽如今越來越張狂的問題。


    在官老爺所謂的保衛大明、忠君愛國的口號聲中,大牛和小乙都上了戰場。


    他們自帶家裏僅剩的幹糧,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衝鋒陷陣!


    是的,作為大明軍戶他們打仗也要自帶幹糧,瘦弱的他們在那些那些雄壯高大、吃得飽飽的韃籽麵前跟弱雞一般。


    秦小乙親眼看到大牛被幾個韃籽打倒在地,一個高壯的韃籽一個長戟下來,將瘦小的大牛跟串肉串一樣挑了起來,然後一個用力直接甩在地上,幾十匹馬唿嘯通過,直接將大牛踩成肉泥!


    秦小乙想喊沒有喊出聲,一個踉蹌直接栽倒在地。


    ……


    秦小乙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成為那些韃籽的戰俘。


    “你們跟著老子幹!每頓2斤羊肉,大餅子隨便吃,殺死一個敵人獎勵2隻羊一頭牛,打上一年仗還能活著的,每人獎勵一個女人做老婆!等我殺到京城,趕走那些漢人,你們絕對有享受不完的榮華富貴!”


    一個頭目在台上大叫道。


    秦小乙看到有戰俘響應,投降那些人。


    他沒關注所謂的獎勵,隻是被麵前香噴噴的羊肉和大餅子吸引,早已饑腸轆轆的他本能地站起身衝向那些吃食大快朵頤起來。


    這是秦小乙出生以來記得吃得最飽也是最好的飯菜,在以往這些飯菜隻有那些官老爺家裏才能見到的。


    接下來的日子,秦小乙跟著那些韃籽南征北戰,每天舔血口的日子,他倒是覺得是安逸的,因為他每日都可以吃飽飯,不用擔心餓死!


    並且他殺了人,還有獎勵,不用跟先前一樣自帶幹糧上戰場。


    在這裏,他隻要勇敢打殺,自己活著就成!


    後來,他因為驍勇善戰,還當了小隊長,日子也一天天富足起來。


    他讓人去打聽自己的母親和妹妹,還有自己的未婚妻翠姐一家,大牛死了,家他要擔起來!


    隻是得來的結果是她們都死了,餓死的!


    他和大牛打仗未歸,沒有人再給她們吃食,也沒有人照應她們,她們是軍戶也不能脫離那個地方,隻能活活餓死!


    聽說她們剛死沒多久,那些官老爺就將她們的屍體扔了出去,那些草棚子還要給他們下麵的長工奴隸住!


    秦小乙聽了消息,眼睛血紅,半晌無語!


    接下來的日子,他戰場上更加勇猛,殺人更是跟砍蘿卜一樣!


    不久他們攻下了京城,後來還直指南方,到了江浙地區。


    秦小乙跟著韃籽隊伍攻入到那些富庶的江南老爺家裏,秦小乙第一次見到了江南富豪的富庶,必韃籽更富,比皇宮也差不多多少!


    那些曾經頤指氣使的老爺們,對他們卑躬屈膝!


    他們的金銀財寶被搶劫一空,那些所謂的老爺們,他們不順眼直接就砍!


    秦小乙也殺紅了眼,那些人曾經高高在上,踩他們如螻蟻,連最基本的溫飽都不能讓他們滿足,他們自己卻過著如此驕奢淫逸的生活,而這些生活都是他們給提供的,他們吃肉的時候,連刷鍋水都不讓他們喝!


    秦小乙血紅的眼中似乎重現母親、妹妹、翠姐、大牛的身影。


    搶完金銀珠寶、打殺完那些所謂的老爺,很多兵士開始搶女人,是的!女人也是戰利品!


    秦小乙呆呆地看著那些人追逐著那些女人們!


    有富戶家穿著華麗的女人,也有普通民眾家裏衣著普通的女人。


    秦小乙看到一個韃籽首領抓小雞一樣抓起一個衣著破舊帶著補丁的女人,那女人年紀不大,跟翠兒差不多,長得也像!


    她害怕得跟小鳥一樣,聲音發顫,哭聲哼哼唧唧猶如鳥兒!


    是翠兒!


    在秦小乙眼中這個女人就是翠兒!


    他踉蹌地奔過去,從那人手中搶翠兒!


    那人一腳將秦小乙踹開,看到是自己人罵罵咧咧地朝秦小乙吐了一口!


    那人縱然知道秦小乙如今是自己人,但在他眼裏畢竟還是漢人,自然是有些不喜。


    秦小乙卻不放棄,直接衝上前同那人搶。


    兩人瞬間打在一起。


    那將領身材高大,秦小乙不是對手,他平時打仗都是猛勁橫勁,真刀實槍,他的身材並不占便宜。


    秦小乙被打得滿地翻滾,他的脖子被勒住,幾乎喘不過氣了!


    如果不反擊,他知道他就要完了。


    從短靴中抽出小刀,他直接朝那人脖子處紮去!


    血瞬間四濺開來……


    ……


    風唿唿地吹著。


    秦小乙看著台上的將領嘴裏罵著什麽,他大手一揮,一個劊子手模樣的人,大刀一揮,一顆頭顱骨碌碌地掉在地上,迷茫的大眼睜得大大的……


    “爺!”


    “爺!你怎麽了?”


    急促的叫聲響起。


    秦邵從睡夢中被叫醒,身上渾身是冷汗。


    “爺,你是不是做噩夢了?”


    韓瑾蓉起身,摸摸秦邵的臉頰,上麵有層層汗滴。


    她急忙起身從一側拿著過帕子幫他擦拭。


    “我說夢話了?”


    驚覺是夢,秦邵心神安定下來。


    “嗯,你剛才在大喊……我想……你應該是做夢了……”


    韓瑾蓉有些擔心地看著秦邵,點燃了一旁的燭台。


    “出了太多汗,你去叫人準備水,我想洗漱洗漱!”


    秦邵吩咐。


    盡管這會兒清醒不少,他還是覺得猶如夢幻之.中,他到底是誰?


    前世21世紀六親不得力的悲催青年?


    剛才夢境中的秦小乙?


    還是如今的新皇朱厚熙?


    他自己也迷湖了!


    韓瑾蓉很快讓人準備了水,秦邵洗漱完畢清醒了很多。


    外麵的天也漸漸亮了。


    看著雄偉的宮殿,再看看麵前的布置,還有綾羅綢緞豔如牡丹的妻子,秦邵再次確定,他現在是在大明嘉靖年間,他是真真實實的新皇朱厚熙,不是被砍了頭顱的秦小乙!


    夢中的秦小乙著實悲慘,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做那樣的夢。


    這到底是他曾經的一世,還是對他的警示?


    秦邵知道大明的軍戶悲慘,夢中的秦小乙似乎是在明末。


    可是那些軍戶的悲慘生活不隻是秦末,如今明中期也是一樣的。


    先前他們跟著朱厚照去大同以及參加應山之戰,已經看到了那些軍戶的悲慘生活。


    他們吃著黑黑的窩窩頭,仍然食不飽腹,打仗的時候還要去拚命。


    衛所很多時候實行輪崗製.度,特別是最偏遠危險的地方,很多人不願意去,自然也就會產生黑暗賄賂。


    有關係的人領著高補給卻不去值崗,沒有關係年老衰弱生病之人卻要常年駐紮,早已成為一種陋習。


    千裏之堤毀於蟻穴!


    很多事情從來都不是一朝一夕的。


    ……


    淩晨的夢,讓秦邵有些頭疼,一上午都有些頭蒙蒙的,喝了些醒神茶才好了不少。


    好在今日不上朝,秦邵起床後又躺了片刻才去養心殿辦公。


    辦公桌上已經堆滿了折子,都是需要他來審批的。


    如今很多折子都是由張璁等人和各部門官員幫忙先審查,然後送到他這裏。


    縱然已經減輕很多工作,但因為他剛熟悉業務不久,很多還是要多看!


    打開一張大同那邊的折子,還沒翻看,張左就急匆匆地走了進來。


    “陛下,張大人來了,說是有急事!對了,彭尚書也一塊跟著過來了!”


    張左迴稟道。


    “讓他們快進來!”


    他這剛到養心殿,那兩人就過來了,顯然是有急事。


    “陛下!”


    “陛下!”


    他話音剛落一會兒。


    張璁和彭澤就急匆匆地走了進來。


    張璁經常過來,彭澤除了在朝堂,秦邵倒是私下沒怎麽跟他相處過。


    秦邵上台後,彭澤就是兵部尚書。


    盡管彭澤跟楊廷和先前走得比較近,秦邵並沒有換掉他。


    彭澤也一直很低調,做事也算勤勉。


    這也是秦邵並沒有換掉彭澤的原因,彭澤雖然也算文官出身,但他多年在疆場,打了不少仗,做事也算雷厲風行,是個幹實事的!


    他當初跟楊廷和走得近,說實話是因為多年在邊關覺得累了,想迴朝堂,就走了楊廷和的路子,自動被劃為楊廷和的人。


    彭澤和王瓊的摩擦,不如說是王瓊和楊廷和的博弈!


    彭澤其實不愛站隊,即使自己上台後,彭澤並沒有故意過來攀附,隻認真做自己的事,這也是秦邵喜歡他的理由。


    “兩位坐!”


    秦邵招唿兩人坐下。


    那兩人卻站著沒動。


    “是不是有什麽急事?如果急事,隻管說就行!”


    秦邵看兩人站著,知道應該是急事!


    “陛下,大同那邊兵變了!”


    張璁說道,聲音中帶著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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