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宣德帝班師迴京之前,玄武和杜子衡就被精選的影衛,換馬不換人,用八百裏加急送迴了京城。


    軍中所帶的太醫,對他倆的傷勢都隻能做一些緩解的處理,畢竟軍中缺醫少藥,對他倆這種煨了毒的刀劍之傷,能夠做的實在有限。


    到了宮裏頭,早就接到飛鴿傳書的藿香已經準備好一切事宜。


    玄武和杜子衡傷勢感染,再加上一路顛簸,已經隻餘一口氣。


    幸好,還有一口氣。


    藿香此時的醫術已經直追她祖父當年,幾乎到了生死人、肉白骨的地步。


    這樣的外傷,隻要有一口氣在,她就一定將他們救活。


    玄武覺得自己快死了。


    他一整夜都半夢半醒,燒得迷迷糊糊,但意識還在。


    屋外的雨滴滴答答落了一夜,他也聽了一夜,天亮了,終於沉沉睡去,有宮女進來幫忙洗漱,碰到他滾燙的額頭,微微一愣,立馬喚了人進來給他擦拭降溫,不停地端著水盆進來出去換水。


    誰都知道,躺在太醫院的這兩位大人,在這次皇上北巡時,為了救皇上才受的傷,專門由藿醫女進行醫治,半點輕慢不得。


    宮女端了水看看錦被蓋著的玄武大人,之前失血過多呈青白色的臉因高燒顯現出病態的紅暈,有些擔心:萬一他眼一閉,就這麽去了,皇上震怒,隻怕侍候的人都脫不了幹係。


    她把帕子放在水裏浸了浸,擰幹之後,輕輕搭在玄武的頭上,為他降溫。


    玄武喉嚨底發出幾聲嘶啞的語調,宮女聽不清,卻猜他是想喝水,試了試桌上的溫水,冷熱正合適,就用銀勺一點點給他喂到嘴裏。


    而睡夢中的玄武,像是迴到那次在沙漠裏行軍,正午陽光將每一粒沙都曬至滾燙,灼熱、幹渴席卷而來,渾身脫水的感覺,如同他即將被曬成一片沙海那樣,粗礫、荒涼。


    他以為自己和所率的兵馬都將死在正午的烈日之下。


    他能七箭連珠,能夠力拔山河,行軍打仗,更是一把好手。他從來不怯,即使麵對強大過他的對手,他也能強撐一口氣到最後,等來生機。


    但這一迴,他勝不了天,人,勝不了天。


    就在人困馬乏之際,眼前卻突然出現了綠洲,如同海市蜃樓,卻真實的就在眼前。


    清泉汩汩,流水潺潺。望之就覺得遍體生津。


    清溪如夢,揚金明液。


    他的人馬得救了,他得救了。


    藿香走進房時,正好聽見迷糊著的玄武,喃喃說出一個字。


    聲音實在低沉,藿香和宮女都沒有聽清,但藿香仍然揮揮手,讓宮女退了下去。


    萬一玄武大人說的是軍情,叫這些個宮人聽見可不大好。


    她坐在床邊,繼續用銀勺給玄武喂水。


    她是太醫,倒不用講究那些男女大防的規矩。


    她剛去看過杜子衡,已經開始退燒,脫離了兇險。


    見玄武仍然高燒不退,不由有些擔心。


    睡夢中的玄武又喚了一聲。這迴,藿香聽清了,她大驚失色。


    她用銀勺掩住玄武的嘴,迴身看了看左右無人,方才放下心來,舒了一口氣。


    她看著睡夢裏的這個人,眼睛閉著,眉頭皺著,嘴角卻有隱約的笑意,像是這個脫口而出的名字,藏在他的心頭許久了,隻是喚一聲,就覺得開心。


    藿香有些可憐玄武,這個名字,他在私下裏叫過多少遍,一千次還是一萬次?明知不可能有迴應,他就這麽深深藏在心底。


    他的妻子已經病故好幾年了,卻始終不曾再娶。


    聽說,前一陣子,工部尚書家才貌雙全的小姐慕他武藝超群,人品出眾,願意嫁與他做填房,都被婉拒了。


    先前以為他對外所言,心裏有著人,再不能夠對其他人鍾情,隻得辜負……是念著其亡妻的托辭,現在看來,竟真是心裏有人。


    他是不是在每個清晨進宮的時候,就盼著能夠聽到她的一點消息,而後在晚上再迴想曾經相見時她的笑顏,一遍遍在叫著她的名字?


    他孤獨嗎?看著這個睡夢中才露出笑容的男人,藿香突然覺得,他也許並不孤獨,在他的心裏,有一個人可供他迴憶,不管是在平原、峽穀還是山脈,月夜星辰,他都能夠在心裏頭,默念著她,比起許多人一世不知情之滋味,已經強出太多。


    情到濃時情轉薄。若不是這一日自己偶然聽見,隻怕他的這片相思,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這個沉默的男人竟然如此深情。


    愛一個人就是這樣全憑熱情而非理智吧。


    他隻是用理智來克製不讓人看見他這一顆心。


    因為他知道,縱然她看見了,也不可能給他迴應。


    藿香給玄武喂下一顆由寒水石、羚羊角、木香、沉香、元參、升麻、甘草等十六味藥物配成的丹藥,轉身離開。


    那丹藥,能夠清熱解毒,鎮痙熄風,開竅定驚。吃了之後,他意誌恢複,必定不會在睡夢裏,在迷糊的狀態下說隻言片語,也不會再有人像她一樣,聽見他叫那個名字。


    藿香邁出房門的瞬間,悵悵地想,自個需要保守的秘密又多了一樁,在這紫禁城裏,真是太多秘密了。


    *


    宣德五年皇太後的千秋節上,各宮妃嬪的主位都要給皇太後獻上一道親手做的菜,以賀皇太後五十壽誕。


    惠妃、淑妃、賢妃、麗妃甚至幾位昭儀做的菜太後都嚐了一兩口,隻有皇後親自下廚做的雪耳燕窩粥,太後娘娘一筷未動。


    “端下去吧,這是什麽季節,什麽時辰了,還吃這樣的東西。”太後看著那雪耳燕窩粥一臉嫌棄。


    眾人麵麵相覷,這雪耳燕窩粥健脾潤肺,潤膚養顏,秋冬季吃再適合不過,而且皇後還特意交待,說在早晨的時候女子和年長者食用燕窩較佳。


    可這燕窩粥,從早到午,太後也沒動一口,這會兒卻說不合時令。


    從皇後入主中宮以來,太後就對她一直冷顏相待,不僅將太子抱到自個的膝下養著,讓皇後和太子一個月裏見不上幾麵,還常讚靜慈仙師胡氏賢德,召其長住在清寧宮,即使是內廷朝宴的時候,也多命胡氏居孫皇後之上。


    這一次,連皇後所奉飲食都不肯吃,分明是不給皇後顏麵。


    坐在太後下首的胡善祥幫著轉圜:“這燕窩粥是一早就拿到母後跟前的,是底下的人不仔細,沒有奉給您。改日再給您重煮一盅好了。”


    太後看著胡善祥慈眉善目,“哀家要你煮,你煮的東西哀家最愛吃了。”


    太後眼瞅著皇上寵愛皇後,之前在她還是貴妃的時候,就把其父兄的官職提著超過了當時胡皇後的家人,這幾年更是恩寵愈重,去年三月,將皇後之父,當時任中軍都督府都督僉事的孫忠,以推誠宣忠、翊運武臣之名,封為了會昌伯,還領實缺榮祿大夫,食祿一千石,子孫世襲,賜券誥贈其曾祖祖考皆會昌伯,曾祖祖妣皆夫人——封其母太夫人,妻夫人。


    這樣的恩寵,朝中一時無兩。


    雖然自己苦勸,孫忠也曾上表堅辭,皇上還不是一樣封了,之後還讓他和太師英國公張輔,彭城伯張泉和都督張升一道,隻在初一、十五參加早朝。


    英國公是曆經四朝的元老,彭城伯是太後之兄,都督張升是太後之弟,這每月隻讓初一、十五入朝,看似是不讓外戚幹預朝政,但和英國公放在一起,分明是勞苦功高,優撫之意。


    皇上給皇後家裏如此尊崇,太後就要越發打壓皇後,不然,長此以往下去,皇後漸漸忘了自己的本分,輕狂起來,豈不就會有外戚坐大之嫌?


    皇上被美色惑心,亂了朝綱,太後卻絕不會允許這樣的情況出現。


    隻有她壓著皇後,後宮裏頭的人,才不會個個唯皇後馬首是瞻,令皇後一枝獨大,風隻往一邊吹,吹得三宮六院傾斜。


    看到眾妃嬪看著皇後的眼神夾雜著同情、暗喜、甚至幸災樂禍,太後笑容越發慈祥,“今個高興,不說這些個事情了,皇後,你給哀家奉的是哪道菜?怎麽哀家沒有看見?”


    孫清揚站起身,笑道:“就是母後方才說不合時令的雪耳燕窩,是臣妾大意,沒有讓人交待,請母後一早就吃,這可好,起了個大早卻連晚集都趕不上。”


    言語中,像是完全不知道太後對她排擠打壓似的,隻當這就是一場誤會。


    “喲——都怪奴才們做事不用心,也不知道提醒哀家,這是皇後所做。”太後可惜地歎了口氣,“真是可惜,哀家這會兒吃飽了,竟是一口也不能嚐。”


    說完,她對侍立在她身邊的宮女道:“今個是哀家的好日子,就不罰你們了,下迴做事情經心些,可別這麽慢怠,縱然皇後是個仁厚的,不與你們計較,哀家也不能饒。這些個東西,哀家嚐過了,甚好,個個都有賞。皇後做的,哀家雖然沒嚐,但瞧著就好看,味道肯定差不了,就像皇後似的,三十歲了仍然像一朵芍藥花般的漂亮,可惜,哀家沒有口福,竟然錯過了時辰,隻有改日再嚐。你們都撤了吧,咱們去看戲,樂嗬樂嗬。”


    宮女自是跪下謝恩,而後將那些吃食依言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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