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爾格雷沃的話尖刻又傲慢,還充滿了偏激。


    可羅蘭卻無法反駁。


    即便尖刻,即便偏激,那也是一個不容否定的事實。


    革命之前,民眾隻是逆來順受的綿羊,一旦掌握了力量,嚐到了使用權力和暴力的滋味之後,他們就變成了猛虎,先是對此前虐待盤剝自己的上層階級報複,接下來為了保住權力或是濫用權力,又將爪牙伸向其它窮苦人……


    暴力革命的曆史大抵便是如此,打到舊的支配階級,經曆了動蕩、混亂、流血、恐怖之後,原本的革命者與群眾分離,成為新的支配者,一切重新迴到原本的軌道。


    沃爾格雷沃確實嘲諷了革命和參與革命的那些人,他的行為確實無禮傲慢,令人感到不快,可又有誰能否定他話語裏的真實呢?


    不管是否喜歡,真實是不會改變的。


    “所以什麽都不做,心甘情願一生都成為唯唯諾諾的奴隸,無條件的接受如同牲口一樣的地位?”


    這同樣也是一個真實。


    因為害怕受到加害,所以把忍耐來當成唯一擺脫苦難的手段,隻是在忍耐的過程中偶爾抱怨一下,迴過頭繼續生活,結果什麽都沒改變這樣的人也是大有人在的,像眾多帝國四等公民正是代表。


    隻要服從,隻要忍耐,隻要把歧視和差別待遇當成生活中日常的一部分,一切都會變得輕鬆起來。


    可這樣一來,又和牲口有什麽分別呢?


    “哦?”


    二十多個男人一起歪了歪腦袋,幾個占據高處的男人突然開槍。


    “所以你的革命是為創造一個人人平等,所有人都有尊嚴的世界嗎?”


    “不可以嗎?”


    避開子彈和高周波切割鞭的夾擊,接連開槍將傑勒斯逼迴陰影後,羅蘭反問到:


    “讓民眾活得有尊嚴,取消歧視和差別待遇是那麽罪該萬死的事情嗎?”


    “當然不是。”


    沒有人會承認歧視和差別待遇是正確的,是理所當然的,哪怕最卑劣的小人也不會直接承認這件事。


    “但也沒有誰會真正想要取消這件事,從來都不會。”


    弱勢的一方在被欺壓剝削的時候,當然會想要消除歧視和差別待遇,實現公平和尊嚴。可一旦成為強勢一方,品嚐過權力的滋味後,又有幾人能放下權力,與他人平等相處呢?縱然有少數堅持初衷,貫徹理念的人,他們的家人、下屬、同僚、朋友又會怎麽看待,怎麽處理呢?


    私欲不會消失,即使有能遏製私欲,以博愛公平且客觀的視角去看待事物的人存在,整個社會的大環境也會有意無意的排擠這些異類。到最後,少數異類要麽被大環境吞沒,自暴自棄的隨波逐流,要麽就是對一切都徹底失望,選擇獨善其身的隱居。曆史的大潮流大抵便是如此。


    “拯救人民?將自由平等博愛分享給每一個人?所有人都能平等的相處?決定以此為目標的那一刻起,你的失敗就已經注定了。不是被帝國、被皇帝壓倒,便是被不願意改變,不斷重複相同爛戲碼的民眾所壓倒。你所有的努力都不過是白費勁罷了!”


    槍聲停了下來,鞭子縮迴黑暗中,沃爾格雷沃徒然高亢的餘音在漆黑的小巷中迴蕩,遠方傳來的火光、槍聲、叫喊、慘叫似乎在詮釋這番論斷,午夜的寒風帶上了幾分額外的冰冷。


    沒人能反駁沃爾格雷沃的話語。


    那是帶著惡意和嘲弄的話語,也是別有用心的誘惑,但話語裏關於革命和人性的分析卻又是無比真實。


    不管是什麽樣的革命最後都無法逃出沃爾格雷沃論述的宿命,人性中對待歧視、差別待遇、平等、尊嚴的態度也是千真萬確的事實。這些都是確實存在的問題,誰都無法否認。


    但是


    “因為存在問題,所以問題就一直存在?因為過去的曆史是這樣,今後也一直會這樣?這還真是令人心寒的神奇論斷呐。”


    三分譏嘲七分反問的話語為快要凍結的空氣注入一道電弧,某種在冰點之下依然充滿活力的氣息將沃爾格雷沃散布的惡意一點點逼退。


    “暴力革命確實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如你所說,到最後確實可能什麽也不會改變。可如果支配者隻知道嘲弄、剝削、歧視、壓迫被支配的人,不願意對話,不願意傾聽哪怕是和平理性的訴求,濫用暴力機器,隻是告訴人們‘服從我,否則怎樣怎樣’,人們對此默不作聲、聽之任之。那樣才是真的什麽都不會改變。”


    “所以民眾使用暴力是正確的?所以破壞秩序肆意對公共設施發泄自己的無能狂怒是正確的?所以把不相幹的人卷進去,對反對他們的人拳腳相向是正確的?高唿著‘我們是何等不幸’,卻從不反省自己,從不想要改變自己,總是從別人身上找錯誤,總是要求別人改變來適應他們是正確的?”


    疾言厲色和子彈的風暴一起衝擊過來,沃爾格雷沃的口吻依然充滿了嘲弄和冷笑,但不知為何,夾雜在槍聲中的訕笑聽上去似乎缺少了什麽,不再像之前那般充滿震撼的迫力。


    即便如此,話語依舊有著份量,彈雨也足以撕裂一切目標,邊上還有個隨時窺伺機會的傑勒斯。


    密不透風的攻擊風暴中,占據死角之便的羅蘭也是險象環生,不間斷的騰挪躲閃中,不斷有子彈和鞭子以毫厘之差掠過要害部位,尖利的殺氣撕裂外套,刺得皮膚發疼。


    身處近乎毫無希望的死局之中,羅蘭開口說到:


    “那種事情當然不可能正確!在正義和自由的名義下濫用暴力和權力怎麽可能正確,怎麽可能允許!可用少部分革命者自身的fubài墮落和不思進取來逃避自己應承擔的責任和義務,用他人的邪惡把自己的錯誤和罪惡正當化,這同樣不可能被接受!”


    革命者墮落fubài自然應該被譴責,應該承擔相應的責任與後果。可那是革命者自己的事情,與支配者的失德無道沒有任何關係。他人的惡行不能也絕不會成為自己犯下惡行的免罪符。


    “被接受了啊!不斷重複這些事情,從不反省這不正是人們接受的證據嗎?!難道你要背離自己的初衷,去站在民意的對立麵嗎?”


    “民眾接受是民眾的事,他們理應為自己的選擇買單,可那也是民眾自己的事情,在背後煽動操弄對立和矛盾的你沒有指責嘲弄的資格!”


    “你也就隻能說說這些故作清高的話了。”


    一聲冷笑,兩個男人突然從瓦礫中鑽了出來,兩人麵帶完全一致的笑容,手上攥著兩枚手雷,胸口上纏著一堆已經拉動導火索的木柄手榴彈,被青色煙霧纏繞住的麵孔猶如鬼魅一般。


    陷阱。


    意識到自己是被逼到這兩個人體炸彈麵前的刹那,手榴彈炸響了,強烈的閃光與烈火風暴瞬間吞沒了羅蘭的身影。


    “死於簡單的陷阱之下這還真是符合理想主義者的末路啊。”


    從各個狙擊位置上保持警戒的男人們一起發出哄笑。


    “或許他所說的都是顛簸不破的真理,但是啊,辯論是說服不了人的,能夠說服人,能讓別人低頭服從的,還是隻有力量而已。連排除敵人都做不到的人說出來的話語,根本就沒有聽的價值。”


    “……同感。”


    聲音在極近距離上響起,想要壓下槍口扣動扳機時,冰冷的鐵塊抵住了下巴,緊接著槍口閃現的焰【】光和衝擊為沃爾格雷沃的視野一隅拉上了黑幕。


    “和巨嬰、精神侏儒確實很難對話。”


    瞥了一眼大半個腦袋被轟飛,兀自倒在地上抽搐的屍體,再次加速時間感觀的羅蘭從原地消失,自下方迸發的高周波切割鞭將屍體和木製地板切成碎塊,無數銀色光弧緊緊追趕著羅蘭的背影。


    空氣仿佛凝結,萬物趨於靜止的異常時間感觀裏,一切都變得無比清晰,子彈一邊旋轉一邊飛行的樣子、膨脹又熄滅的槍口火焰、槍手所藏身的位置,鞭子如蛇般扭曲蜿蜒的模樣全部盡收眼底。


    這便是以常人三十倍速度流逝的世界,就連傑勒斯的鞭子都暫時無法追上的世界。


    為了待在這個世界,為了能在戰鬥中領先一手,肺葉在燃燒,血管和心髒在哀嚎,肌肉和骨骼更是發出了異樣的尖叫。


    如果要形容羅蘭現在的狀態,大概是灌滿了水的玻璃杯,水已經滿到從杯口凸起,隨隨便便碰一下水就會滿溢出來的程度。靠著這種瀕臨臨界點的極限狀態,他才勉強以肉身與兩名強到離譜的敵人展開周璿,期間還能時不時的打出一些漂亮的反擊。


    這簡直就是奇跡。


    可這差不多也就是血肉之軀的極限了。


    對方是“七宗罪”的第一位和第二位,即使是人形狀態,他們也有著能隨心所欲毀滅一座城市乃至一個國家的實力,其第二形態更是有著強大的異能和可怖的力量。


    要和這種實力和承受能力都堪稱深不見底的家夥打消耗戰,羅蘭一定會輸。如果傑勒斯和沃爾格雷沃保持當前的節奏,一點點把羅蘭逼到牆角,羅蘭根本沒有一點機會。


    萬幸,他們是“七宗罪”,其中之一還是“傲慢”,“節製”、“忍耐”之類與他從來無緣,隻要對準他那怎麽也藏不住的破綻給予有力一擊


    “你說……我是巨嬰……?”


    扭曲的聲音散發出恐怖的氣息,羅蘭的紫色眼眸微微眯起,猶如發現獵物出現的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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