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中村信之騎著快馬多久趕到,先說沈揚文。


    沈揚文自放了煙火後,一夜未曾睡好,總在為白玉音擔心。直到次日聽說有官員的排場往五軍營去了,他才算放下心來。


    這是天色大亮,沈揚文心道:“在此幹等著也不是辦法,當初與秦大哥一起進京時,他說那‘鴻儒客棧’是許多學子談論朝政的地方。京城三大案擾得太兇,不過如今過了半個月,想必‘鴻儒客棧’的生意又好起來了!我去聽聽那些人究竟說了些什麽。”


    想罷,便出發去鴻儒客棧。他來京一個多月,又曾與馬文升有過不錯的交情,加上頭腦聰穎,處事靈活,也已大概摸索清楚現今的朝廷是一個什麽樣的朝廷。


    轉眼間沈揚文已來到了鴻儒客棧之中,一進大門,倒是讓他吃了一驚,隻見這裏是高朋滿座,許多人都在扯著嗓子闊論見聞。大多都是身著襴衫,頭頂方巾的書生。這些人中,又有些人配著劍,劍尾有一花穗,便都是中過秀才的人了。那時也隻有秀才以上的學生才有資格掛劍遊學的。


    小二瞧見沈揚文,殷勤道:“這位少爺打哪來呀?小店還有這最後一張桌子,隻不過離門口稍微近了些。您要是不嫌棄,就在這坐著,我給您端壺好酒,上些好菜。您還有朋友沒有?”


    沈揚文瞧了瞧門口的桌子,心道:“坐在這裏倒是自在,能看見進進出出的都是什麽人。也不妨礙聽聽這些人都在議論什麽。”想罷,摸出一錠銀子扔給小二,笑道:“我一個人,就坐門口了,快快上酒菜吧。”


    小二見了銀子,嬉笑道:“喲,這位客官打賞真多。要不然我給您換一間二樓的雅座如何?”沈揚文一皺眉頭,問道:“你不是說隻有門口這一張桌子了麽?見了銀子才說還有雅座?”


    小二忙搖手解釋:“客官您誤會了,我們這家店都是些學生們談論之所。自己談不說,也得聽聽別人說的什麽不是?所以一般情況下是沒有人在雅間裏的。”


    沈揚文道:“旁人不在雅間,我為何要去。你快去吧,我就在門口了。”


    小二高聲唿喝著離開後,沈揚文端坐下來,邊吃著酒菜,邊聽著身邊兩桌的人在議論什麽。可聽了半個時辰,有議論時事的,有議論梁芳與太子爭鬥的,有議論朝廷弊政的,也有議論河南水災了,大多都在議論這次科考的事情。


    沈揚文不住搖頭,這些事情要麽是他早已知曉,要麽是根本與他無關。


    三杯酒下肚,門口又來了兩位書生。這頭一位眉清目秀長相端正,而後一位塊頭碩大,倒像是個練武之人。


    小二上前招唿,沈揚文三杯酒下肚,也不曾聽到他們說什麽。不一會兒,小二湊到沈揚文身邊,笑道:“這位少爺,您給拚個桌如何?後麵這位爺常來,咱也不好怠慢,您瞧瞧,這所有桌子大都滿滿的,就您這還能坐個人。”


    這倒也不是什麽大事,沈揚文便應了下來,那打頭的書生在沈揚文對麵坐了下來,微微對著沈揚文抱拳施禮,而後麵一人卻找了個別的地方坐下去了。


    那書生問道:“兄台貴姓?哪裏人士?也是來京赴考的麽?”沈揚文苦笑道:“我還不過是個童生,本在家等待歲試,但朋友提議來京曆練,長長見聞,我就與他一同來了。在下沈揚文,蘇州府吳縣人。迴問兄台。”


    那人聽了“沈揚文”三字,卻是一番欣喜,笑道:“我叫龍安,祖籍鳳陽,不過尚不曾迴家鄉看一看,隻是生在北京,長在北京。沈兄倒是比我幸運了些,能去各地見識見識。”


    沈揚文笑道:“我頭一陣兒倒是去鳳陽走了一遭,也是被迫。那是第一次離家,此番是第二次。鳳陽如今真的繁華,巨賈富商都住在那裏,畢竟是帝鄉,比起周邊幾個縣,繁華太多……太多。”


    龍安道:“果真如此?我倒是聽聞過,不曾親眼得見。如此看來,那裏的地方官做的真是不錯!這鴻儒客棧中也有許多人在議論官員,但大多是十官九貪,贖難整治。”


    沈揚文道:“龍兄可在鴻儒客棧裏遇見過什麽有才學的人沒有?我頭一次來,卻沒有什麽收獲。”


    龍安大笑道:“奇才甚少,又可能輕易認得?沈兄沒有收獲,大概是因為自己對朝政有獨到見解,他們說的膚淺了一些。若是不介意,同我說一說如何?”


    沈揚文想了一會兒,笑道:“也好,與龍兄一見如故,恰好此時賦閑,就痛痛快快聊一會兒。”


    頓了一頓,沈揚文續道:“依我拙見,此時的朝廷……”說到這裏,沈揚文俯身過來,輕聲道:“有三大弊政,三大衰政,三大失政!這是大不敬的話,若是被他人聽去告到衙門,我免不了一些皮肉之苦。”


    龍安笑道:“我自來不信什麽大不敬,皇家自然有天威在,可好的意見還是要聽的。難得沈兄信任在下,我借你的水酒敬你一杯。”


    二人舉杯相碰,一飲而下,而這龍安卻心中暗想:“三大弊政?三大衰政?三大失政?倒有些能耐,且看他下麵如來說來?”


    想罷,問了出去。


    沈揚文續道:“今日我多喝了兩杯,所有的話都是空談妄論,出了客棧我可不認賬呐!”龍安笑道:“自然,自然。除了你這個朋友,其他一切,我也不認。”


    沈揚文道:“三大弊政,乃是當今聖上的敗筆。第一,任用奸佞,荒廢朝政!第二,遍設皇莊,盡傷農作!第三,設傳令官,違背祖製!”


    龍安聽了這三大弊政,一時凝眉思索不語。沈揚文續道:“除去這些,還有三大衰政。第一,官衰!第二,財衰!第三,民衰!”


    龍安笑問:“這民衰,也怪朝廷?”沈揚文道:“那是自然,不怪朝廷怪誰?誰讓你是朝廷呢?《管子、治國》中言道:‘凡治國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則易治也,民貧則難治也。奚以知其然也?民富則安鄉重家,安鄉重家則敬上畏罪,敬上畏罪則易治也。民貧則危鄉輕家,危鄉輕家則敢陵上犯禁,陵上犯禁則難治也。故治國常富,而亂國常貧。是以善為國者,必先富民,然後治之。’”


    “這管子一語,說的夠明白吧?”


    沈揚文又道:“朝廷還有三大失政!第一失,河南水災,不曾及時救濟……”


    龍安笑道:“大概是國庫沒了銀子呢?”沈揚文皺眉道:“沒銀子?那朝廷有銀子給一些妖僧惡道修建廟宇麽?那繼曉有幾百座廟,這得花了朝廷多少銀兩?要照我說,就應將所有廟門大開,請一些佛家大師去有了名氣寺廟居住,其他的小廟都給災民做暫時安身之所!哼哼,這倒是也給繼曉積了引得了,免得去了西天見了如來,卻不曾說出此生所做的唯一善事。


    “我這第二失,正是要說朝廷失術,怎麽就給這從不念經的和尚蓋了這麽多寺院呢?第三失,乃是失衡……這三件失,倒都與河南水災相關。”


    龍安道:“這失衡怎講?又怎會與河南水災相關呢?”沈揚文道:“龍兄,我給你打個比方,一戶農家,一年產了一千石糧食,自己一家吃三百石,交五百石的稅。還有二百石可以置辦點其他東西。可朝廷為了救濟河南水災,添了稅,這戶人家要交八百石的糧食,自己已不夠吃了!這還是好一點的人家,若是平時自己都吃不飽的,就更承擔不起這樣的稅收了。”


    龍安皺眉道:“可是河南水災就不管了麽?手頭沒錢,總要想些法子弄錢啊。”沈揚文笑道:“朝廷也是,他們手上有那麽一大張牌不打,非要盤剝老百姓!”龍安追問過去,沈揚文解釋道:“看龍兄的穿著,家裏應也有不少良田吧?”


    龍安笑道:“是有一些,怎麽……”沈揚文道:“令尊是地主,一畝地租給佃農,一年坐在家裏都能收二三十兩銀子。坐地收錢,這麽好的事情擺在這,有哪個地主不想多收點銀子呢?朝廷手中又皇莊,隻要將這些皇莊租出去!租給那些想著坐地收錢的地主,他們肯定搶著來租,龍兄說是不是?”


    龍安微微點頭,沈揚文又道:“租給這些地主的時候,告訴他們,要租田,先交錢,而且限期為一年。如此多的田地,收上來的銀子,豈能是一個小數目呢?”


    龍安歎道:“可如此,還是從哪些佃農身上盤剝,隻不過稍微曲了一些。”沈揚文笑道:“龍兄久在京城,不知河南現狀。那些老百姓哪個還有田地?哪個還有一口飽飯?這些皇莊租給了地主,地主又租給了佃農,一方麵解了燃眉之急,又一方麵,可以安置這些災民,讓他們有口飯吃。待家園重建後,可將他們重新安置迴現河南水災處。”


    龍安笑道:“的確是個好主意!看來朝廷要收拾這個千瘡百孔的江山,還是要從皇莊、從河南水災入手。”


    沈揚文道:“我倒覺得,應雙管齊下,銀子不能少,更不能少的則是官吏!若龍兄家人有為官的,應該明白個中黑暗,傳奉官昌行,隻要皇上點頭,太監傳旨,就能不經選拔,廷推和部議等渠道直接任官。此舉有三大惡果,這第一,官爵乃是‘天下公器’,皇上變成‘人主私器’,那他何不將所有官兒都當了?即便是君權天授,皇上也是血肉之軀,堪不得這等勞苦。第二,官員良莠不齊,導致官場風化黑暗,破壞了吏治。同時,那些寒窗十年的學子即便是中了進士,也隻能當個候補官兒,論幾輩子才能輪到呢?第三,既然皇上點點頭,人就能當官兒,那後宮的太監和嬪妃還不翻了天了?誰都憑借皇上名義,大行私利,這也是為何梁芳黨羽這麽多的主要原因!”


    龍安怔怔念叨:“一個是官,一個是錢。一個是吏部,一個是戶部。一切都是以這兩個要點為前提,這些事最缺的,也是最不能缺的!”念叨了一陣,龍安心道:“沒想到沈揚文能看破這兩點,玉音妹子真是好眼光。”


    沈揚文不知不覺與龍安聊過了未時。恰在此時,客棧門外傳來一陣馬蹄聲,二人就坐在門口,紛紛向外一瞧,沈揚文大唿一聲:“信之姐姐,我在這呢!”


    中村信之急忙跑進,神情不安,低聲說道:“不好了,小木、葉先生,還有宮裏派去五軍營的傳旨官兒都被鄭存遠給扣押了!”


    沈揚文還不及答話,龍安一下站將起來,慌張道:“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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