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衣似無覺察,在案子上彈動的手指不停,清脆的“哆哆”聲,彷徨是落在了案子上的佛珠,綠衣說道:“剛才忘了一件事情,希望現在還來得及..這城裏一共有三家鏢局,分別是鎮遠、南江、神威..”


    “啊――”


    白條“啊”了一聲,綠衣卻聽出他方才在走神,便又說了一次,繼續道:“鏢局的人,都有武藝在身,早些出城的也就罷了,若是現在還沒有出城的,即刻控製、分化、拉攏,不能讓那些別有用心的人鑽了空子!”


    白條道:“該怎麽辦,妹子你說!”


    綠衣眯了一下眼,說道:“白條大哥,你叫人跑一趟,三個鏢局同時去!就說是咱們的命令,讓鏢局的人過來報道,人一個不能少了,另外若是在鏢局裏見到任何一個非鏢局的,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一定要記下來,迴來告訴我..”


    白條心裏暗暗將這些話過了幾次,感覺沒有問題了,才說道:“通知一聲,這不難,諒那些人也不敢不來;至於說記住個人,就更簡單了,哪個捕快不是靠著眼力勁兒吃飯的?妹子你稍坐,我去安排。”


    白條的話,卻是不錯:


    鏢局做的是生意,是為了求財,故而黑道白道,能不得罪,盡量不得罪,講的就是一個和氣生財,故而綠衣讓這些人過來,他們定然不敢違背!為什麽呢?因為現在綠衣和白條,代表的就是官府。


    一個開鏢局的,那是寧可得罪綠林的好漢,也不能得罪官府的――得罪一個好漢,你能交好另一個,得罪了官府,飯碗砸了是小事,給你安排個謀反的罪名,那連哭都沒地方哭去了。


    而要那些傳話之人,記住去鏢局的某些人,那也是極容易的――捕快、差役很多都不識字,但是他們做的,就是拿人問話,東家長西家短的,記性可是好得很。


    綠衣的安排沒有任何問題。


    白條自大堂的側門出去,去安排這些事情了,大堂裏隻剩下了綠衣一個人。


    綠衣彈動的手指微微停頓,然後看向了大堂的外麵..大堂的前麵出去,是一個青石鋪的院子,不是很大,可容納百人,卻也不會顯得特別擁擠,再靠前,則就是衙門的大門了,大門外是兩個石頭獅子。


    以前的時候,白條和石頭便是在這扇門前站著的,就在門前還有一個鼓,這個鼓是用來告狀的,但實際上它響的時候寥寥無幾。


    衙門的大門此刻閉著。


    看不見外麵的石頭獅子,也看不見告狀用的鼓,朱紅色的大門遮擋住了綠衣的視線。於是她的視線便落在院子裏的青石上。


    下午的陽光分外傾斜,在院子裏落出了大片的陰影,看著都給人一種“冷”的感覺,陰影自南牆蔓延出六尺多寬,自西牆拓展出一丈多,而晴朗的地方,則截然相反。


    陽光照著的青石顯得很亮,亮的有些晃眼。


    雖然同是青石,卻黑白分明,就像是一陰一陽,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坐在府衙大堂那張隻有府台才能坐的大案後的椅子上,通過大堂的門戶,可以看見一片不大的天空,卻瓦藍瓦藍的,亦亮的很,綠衣深吸了一口氣,手指再一次彈動了起來,心中默默的算計..


    一隻麻雀忽的落下,在地上蹦了幾下,轉了半個圈,就又飛走了..綠衣心念一起,不由想道:“這隻雀兒一定是餓極了,想來找些吃的,誰知道卻什麽也沒有,故而便隻能失望而歸..真是隻可憐的雀兒!”


    綠衣心生憐憫,看著那隻麻雀飛走,翅膀震出的,輕微的“啪啪”聲一陣密集,便消失在了那不大的藍天上。.tw[]


    然後她便將目光放在了那片天空,似乎是有些期待另外一隻麻雀的落下。


    但過了許久,卻依舊沒有鳥兒再落。


    漸漸的,綠衣便越發的出神,竟然是想起了自己的過去――這還是她第一次迴憶自己的過往!


    以前的時候她從未迴憶過自己的過去。


    不想、不敢也不願。


    隻是現在已經物是人非,一切都變了,她的身份也變了,所以她才會突然間迴憶起自己的過去。


    過去已經顯得有些模糊。


    綠衣的眼眸中倒影著清澈的天空,她的思緒已經遠去,恍若那一隻飛走了的麻雀。


    她不記得自己出生的地方,卻對於一些東西有著很深的印象。


    比方說村頭的地方有一塊很平很高的大石頭,石頭上還有一些字,村裏的人經常在石頭邊上說話,曬太陽,依稀記得村裏有一個啞巴,經常“依依呀呀”的用手比劃,還有一個喜歡曬太陽的老漢..


    老漢曬太陽的時候,手是不停的,他會從頭發間抓一把,然後就找出幾隻虱子,扔嘴裏,用牙齒咬得“啪”的一聲,血水飛濺,吃的津津有味,頭發上沒有了,他就會去衣服的縫隙裏麵去找..


    他的一天,便是在太陽底下找虱子、吃虱子。


    這並不惡心,這隻是一種無奈。


    因為沒得吃,虱子再小也是肉。


    有虱子這麽一個零嘴,總比幹餓著要好。


    綠衣唯一有印象的,就是這兩個人,和那一塊石頭,大概是他們太有風格了一些,故而記憶的清晰。


    綠衣記不得自己那時候多大。


    她記得當時的自己,隻能穿很破很破,都要成了布條,全是窟窿的衣服,人因為饑餓,而顯得麵黃肌瘦,每天大概隻能喝一些沒有米的米湯,清淩淩的全是水,晚上餓了的時候,便隻能吮吸自己的手指。


    因為餓――所以她會盡量的將手指放在嘴裏,食指因此破了皮,食指的手指肚上,有些肉都吮沒了。


    這個她記得分外清楚,現在她的右手的食指的手指肚上,看著都要比左手的少一些,偏了一些。


    這都是童年的印記,存留在她的記憶深處。


    如今再一次迴憶,當年的自己,是多麽的艱難而頑強的活著呢?丫鬟雖然是下人,但丫鬟卻能夠有幹淨的衣服,雖然衣服規定的極為嚴,冬天的時候,也單薄的厲害,可卻不知道比村裏的人好了多少。


    至少丫鬟的衣服,冬天的時候,也不會有洞,風不能直接吹在人的身體上;至少..丫鬟每日裏的夥食,也比得上那個村裏人過年。


    綠衣的嘴角微微的翹起,似乎在笑,暗道:“這果真是要比的,以前村裏的時候那些人的生活,後來府衙裏的生活,現在的生活..”


    她繼續著自己的迴憶。


    白條並不在這裏,這裏隻有她一個人,誰也不能打攪她,她看著天空,一直看著。


    小小的綠衣沒有名字,餓得厲害,一個過路的人給了她一塊餅,便將她帶走了,然後送進了一個叫做“教坊司”的地方,那個時候她幾歲呢?已經記不清楚了,不過她清晰的記得那個人!


    那個人留著兩撇胡子,背著一個粗布的包裹,還打著綁腿,眯著眼,一直都是笑眯眯的,還給她吃過餅。


    對於小小的綠衣來說,那是最幸福的事情。


    那個人姓什麽?她不知道。


    那個人住什麽地方,她也不知道。


    但那不應該是一個壞人――即便是現在迴想起來,她也並未因為那人將她販賣進“教坊司”而怨憤!


    對於她來說,進入教坊司就是脫離苦海。


    在教坊司裏她需要學很多的東西,要學問識字,要學習音律,舞蹈,女紅,學習一個女人理所應當的,應該掌握的一切,以及一般女人根本就不需要掌握的技巧,學不好,會挨打,會挨餓。


    但相比在村子裏的時候,這裏就是天堂――村子裏的生活,你什麽都不用學,也要挨打,也要挨餓,並且挨餓是一個必然的條件,但教坊司學得好就不會。


    所以綠衣很努力。


    教坊司裏的教習們同樣喜歡這樣有出息的,一些教習甚至於幫她量身定做了未來的發展計劃,若是可能,便進宮去搏一搏,退而求其次,可以找一個好人家做個妾侍,再不行的話,就進樓子..


    教坊司裏的人,不是犯了事的官宦家眷,便是如綠衣這樣的窮苦出身,所以傳統的“三貞九烈”“三綱五常”對於她們來說,什麽都不是。


    活著,比什麽都重要。


    有飯吃就能活著。


    吃好吃的飯便能活的更好。


    所以教坊司在綠衣看來,是一個充滿了溫馨的地方――雖然有勾心鬥角,但是吃的好,於是便活得好。


    後來一位官老爺來視察教坊司,一下就看上了綠衣,那個時候的綠衣已經八九歲了,有了一些模樣,教坊司的飯菜也不算差,故而顯得很標致。所以那老爺,便將她帶走了,做了一個丫鬟。


    後來這一位老爺成了錦州城的府台,綠衣也變成了府台的貼身丫鬟。


    貼身丫鬟能做很多的事。


    綠衣能認得很多字,也會作詩,還會唱曲,若非如此,這位府台也不會將她領迴去,做自己的貼身丫鬟。


    貼身丫鬟是一個極不錯的職業,至少那些妾侍是比不了的。


    貼身丫鬟時刻貼身在老爺身邊,即便是老爺就寢的時候,也會在一邊守著――當然,坐堂的時候除外,女人一般是不允許進入大堂的,這是規矩。


    那位老爺走到哪裏,都會將她帶到哪裏。


    和她一起的,還有一個丫鬟,叫做紅衣。


    進了府衙之後,她們才發現,原來教坊司的日子,根本就不應該是人過的日子,那麽這麽一比較,此前她在村子裏的生活,又應該算是什麽呢?


    但――


    這些和程鵬家裏的生活比起來,就更沒得比了。


    住在程鵬那裏,她每日裏隻需要打掃一下,做做飯,洗洗衣服,吃的卻是帶著肉糜的粥,白淨的米飯,還有各種可口的,見都沒見過的菜..所以綠衣發現,這樣的幸福,是別的地方沒有的。


    就像是那個曬在太陽底下,懶洋洋的抓虱子,將虱子咬得“啪”“啪”不絕的老漢說的一樣:“好好的給我一頓肉,讓我吃個飽,死了也心甘了!”


    就是這麽一個簡單的願望,從未複雜過。


    綠衣的思緒到了這裏,便停了下來,站起了身來。從身上取出了口罩,戴在臉上,綠衣朝著大堂外走去。


    府衙辦案的大堂,為了顯示威嚴,故而極為幽深,坐在裏麵也有些冷。


    並且兩側開著的側門,更是不時有冷風吹來,綠衣覺著有些難受。


    她心道:“這衙門,倒真不如山穀裏舒服。”


    她走出了大堂,走進院子,陽光一下照在了她的身上,一股暖洋洋的感覺一下便彌漫在了身體的各處,本有些冷的關節,一下就變得熱乎乎的了。她又抬頭看天,天空已經變得廣闊。


    蔚藍的天空沒有一片雲彩。


    綠衣輕聲道:“那雀兒也不知是不是要迴來,迴來了,便弄些穀子給它..”說罷她笑了一下,隻是笑容掩蓋在口罩下,卻看不見,隻能看到她的眉眼變得彎了一些,眼眸中多了許多的光彩。


    外麵的街上依舊是亂的,但人卻已經少了很多,這樣的亂集中在了四個城門處,府衙這裏根本無人,是以顯得特別安靜。


    人,正在出城。


    城門洞被塞的滿滿當當,人正慢吞吞的出去,那些青皮依舊不知收斂的在人群中出沒。


    今天注定是一個豐收的日子!


    但這絕對不會是他們的豐收!


    白條吩咐了三個能幹的捕快去鏢局傳話,一直將人送到了門口。若不是不放心綠衣一個人在這裏,生怕遭遇意外,實際上這件事情他自己去辦,就能辦成。他的眼力不差,遠遠的就看見了人群中活躍著的青皮。


    就像是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但這些青皮的特征卻很明顯,在人群外,很容易的就能夠分辨出來――


    譬如有的頭上插了幾根草。


    譬如有的在額前留了一長條的頭發。


    譬如有的..


    總之,青皮多數為了標榜自己的特色,總會有些非主流的。


    不管他們是為了恐嚇別人,在形象上形成一種威勢,還是為了個性,但這就是他們的顯著特色。


    白條冷哼了一聲,暗暗冷笑。


    他們偷竊的再多,隻要出不了城,那這些東西就不是他們的――程鵬的命令裏麵說的很明確。


    即便他們出了城..


    白條不相信他們可以走得了。


    然後他迴了大堂,見綠衣站在大堂前的院子裏,便走過去,說道:“鏢局的事情,我已經安排妥當了,怎麽到院子裏來了?”


    綠衣道:“堂裏有些冷,出來曬曬,也看看..我還是第一次進堂呢,這大堂裏麵看過了,院子裏卻還沒有看過..”


    “哦。”


    “白條大哥,你給我說說吧!”


    “好啊。”


    白條連連點頭,嘴角還帶著一些傻笑。


    接著,白條便殷切的給綠衣介紹了起來,院子裏有的木柵欄,是用來關押待審的人犯的,還有一些放置的是刑具,這些刑具都是大家夥,隻能放在外麵,而且行刑的時候,分外殘忍,也是怕放在大堂裏,血弄得到處都是。


    白條一一的介紹那些刑具。


    一個搭著繩子的架子,是專門用來懲處未婚先孕的女人的,就是將人吊起來,捆綁住四肢,然後用木槌敲擊腹部,讓孩子墜胎。


    一個是用來夾手指的,看著就像是一串竹簡。


    還有什麽木驢、夾棍之類的,種類可謂繁多。


    白條一邊介紹,一邊去看綠衣,他的精力自然不曾放在刑具的介紹上麵。


    綠衣自也不是為了聽這些刑具的惡毒。


    他們隻是尋找一些機會,可以相互間說話罷了。


    有一些情愫一旦生出,便是天空的顏色都會變得不同。


    當他們第一次去那個山穀的路上,程鵬讓他們相互扶持,白條背著綠衣的時候,他們便已經有了情愫。


    當這一次他們出來的時候,程鵬依舊讓他們一起的時候,他們似乎也知道這是一種縱容和默認。


    許多的愛情都是旁人的態度造成的。


    他們也一樣。


    所以,雖然有些難以啟齒,但是他們當真是戀愛了。


    就是這麽的沒有道理的戀愛了。


    不止他們。


    還有紅衣和石頭。


    他們在院子裏走了一圈,然後在大堂的門檻兒上坐下來,一起看天。綠衣很自然的偎依在白條的身旁,給自己,也給白條,找了一個很完美的借口:“鳳凰和娘娘便經常這麽坐在一起的,當時就感覺這樣一定很好。”


    白條道:“現在呢?”


    綠衣道:“感覺真的很好。”


    三名捕快已經出發。


    分別朝著三家鏢局出發。


    鎮遠鏢局的大門緊閉,一個長著大長臉的,穿著捕快服的捕快一路風塵,跑了過來,用力的拍著門板,高聲叫門:“開門!開門!快些開門!”


    “砰砰砰砰砰..”


    手拍擊在門上,連出一串急促的音符。


    大門裏傳出“咣當”一聲,拆卸門栓、杠子的聲音,接著開了一條小縫,一個佝僂的老漢探出頭來,見了來人,便是一愣,帶著濃重的南方口音,嘴裏像是含了東西,說道:“這不是王捕頭麽?您老怎麽來了?”


    王捕頭的大長臉不見什麽表情,一雙馬眼朝著裏麵瞅了一眼,見裏麵並未有挪動的痕跡,顯然人是沒走。


    “都沒走?行了,都去衙門,欽差要見你們,用你們辦事。所有人都去,家眷什麽的,現在就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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