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始終於稀落樹冠間隱約露臉,卻又瞬間消失不見。


    不知走了多久,三人終於走出稀疏樹林,沿著高拔的峭壁底端,進入一段空曠的岩石狹縫。


    狹縫內幽黑深邃,抬頭隻能看見一條如線的細長裂口,漏下一縷微弱天光,幽藍暗黃。寂靜中,隱約有水滴之聲,“滴答滴答”輕輕敲擊岩石,發出有節奏的聲響。


    冷光落在三人頭頂,鐵翼側著魁梧身軀,緩緩向前挪動。


    凝蝶身形玲瓏,倒是通行方便。她默默前行,若有所思。


    玄闕亦側著身子,緩慢前行,遮住麵孔的絲帕落滿冷光,靜靜飄動間,蕩漾起脂香氣,不斷鑽入鼻孔,令他不由心口一熱。


    絲帕的主人正在他的眼前,如水長發泛著晶瑩青光,浮動間如一片靜謐江河,流動不止,卻又緘默不語。


    冷光絲絲,灑在鐵翼魁偉的肩頭,也映亮了他愁思萬千的臉。


    這一去,兇多吉少,能否將紫雪和凝蝶一同送出天苗寨?


    他沒有信心。


    然而,這一刻,他已抱著必死之心,決定要將這二人安全送走,萬劫不複,他願一人承擔。


    師父,你要責怪,便責我一人罷……


    鐵翼心中哀歎道。


    “鐵翼。”凝蝶忽然開口,聲音輕得恍若隔世,道:“你跟我們一起走罷?”


    聽到這句,沉思中的鐵翼雷電穿心般一怔,霍然迴頭,雙眼燃起光芒卻又瞬間熄滅,他微笑著搖了搖頭,道:“我不走!”


    凝蝶瞧見他瞳中點燃卻又湮滅的動念,知他一向對天苗門最是忠誠,卻還是忍不住接著勸道:“我們走了,他不會饒你……”


    “我願意領罰。”鐵翼扭迴頭去,淡淡道。


    他心中十分明白,這樣一場驚天背叛,非要有人承擔罪責不可。否則,哪怕是天涯海角,師父也不會放過他們。


    我留下!


    他心中堅定地想,任師父千刀萬剮,隻要他肯放過紫雪。


    紫雪……


    他抬頭望著頭頂那一線孱弱冷光,不由悲哀叢生。


    紫雪……


    那個埋藏於心,卻不敢隨意唿喚的名字。


    那縱然是挫骨揚灰,亦不能啟口的欽慕和愛戀。


    他說不清,從什麽時候開始,紫雪那一雙冷靜疏離卻又凝滿霜雪的紺青色眸子,就那麽深深嵌入了他的心口。


    那縱然是最無情的眼睛,他亦不能忘卻和放棄。


    他沒有迴頭,眼底已經潮濕,卻用一種平和而寬慰的語調,對凝蝶道:“你們一定要跑得遠遠的,永遠不要迴來!”


    幽暗中,凝蝶仰頭望著鐵翼高拔磐石的側影,卻從那仿佛泰然自若的聲音中,聽出了無盡憂傷……和交代身後的決心。


    “鐵翼!”她遲疑了一下,千絲萬縷的心緒,於漣漪微興的語調中隱秘蕩漾開來。


    “嗯?”鐵翼卻早已聽出了紛亂的不甘與難舍,他故意似的,爽朗笑了聲,低聲道:“怕我不放你們走麽?這一次……”他忽然迴頭,瞧著凝蝶,溫和接道:“我一定放你們走!”


    凝蝶輕輕點了點頭,她了解鐵翼,從不食言。


    然而,她開始擔憂他的生死,因為她知道藥王的脾氣。


    於是她緘默不語,開始思考,見到紫雪,該如何勸鐵翼一起離開。


    玄闕走在最後,沉默安靜。


    良久之後,三人終於走出裂隙。


    這條年少時來去自如的石縫,如今卻顯得格外逼仄難行。


    開口處,灑滿清淩淩的月光,輕撫著一片姿態奇妙的草叢花影。草叢的盡頭,便是混元神壇的側門。隱約間,已經能望見其身後地宮的入口。


    那是一座巨石堆砌的底下宮殿,恢弘中卻透著一絲猙獰,是藥王禁地,門外有天苗衛重兵把守。


    冷月中,三人同時貓下腰,輕靈穿過搖蕩的草叢,緩緩來到神壇側麵。


    鐵翼走在最前,仔細尋找那隱蔽於藤蔓雜草之間的側門,那扇生滿鏽跡的窄小鐵門,常年封鎖,早已無人想起,亦無人通行。


    小的時候,風眼,鐵翼,紫雪和凝蝶四人,總是貪玩好奇,曾經用銅針打開了那扇門。.tw[]


    所以事實上,那扇門一直是開著的,卻從來沒有人注意。因為那扇門內,通往一個非常狹小的長廊,常年無人靠近,因而荒廢。


    鐵翼苦尋許久,終於瞧見雜藤下,正輕掩著一扇布滿鏽痕的鐵門,風雨侵蝕,靜默隱蔽。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輕輕拉了下那扇門。


    “嘎吱”一聲,刺耳短暫,響徹四周,三人均是心中一驚。


    鐵門卻開了,赫然露出一個黑洞洞的入口,猶如個大張的嘴,渴望吞沒一切,急切暴躁。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眼神交匯間,均堅定地點了點頭。


    “你們跟著我!”鐵翼沉聲道,雙眼閃爍著冷峻明亮的光,話音未落,人已一腳踏入黑暗門中。


    “我斷後!”玄闕道。


    凝蝶無聲點了點頭,貓著腰步入黑門之中。


    玄闕最後一個進入,輕輕掩上了門。


    突然之間,四下一片幽黑,伸手不見五指。


    黑暗中,鐵翼輕聲道:“我熟悉路,你們跟著我,千萬不要發出聲響。”


    寂靜中,三人唿吸交疊錯落,卻顯得非常粗重明晰。


    凝蝶輕輕“嗯”了一聲,鐵翼便輕輕向前摸索而去。


    三個人,於這絕黑深淵之中,依次向前探索。腳步無聲,隻憑感覺不緊不慢跟著前麵的人。


    這仿佛是一道非常漫長卻又狹長幽黑的長廊,走了許久,方才看到眼前亮起一個隱約昏暗的光團,左右飄忽,不停變換形狀,忽而拉長,忽而又變為扁圓。


    “出口!”凝蝶輕聲道,難掩喜悅道:“應該到主廊了。”


    “嗯。”鐵翼輕輕點了點頭,卻沒人看得到。


    眼前太黑了,任你睜大眼睛,瞪大瞳孔,亦是兩眼空空,分毫不辨。


    “姐姐在哪?”凝蝶低聲問道。


    鐵翼思索一刻,沉聲道:“主廊盡頭的石室內,跟著我!”言畢已經向著開口處的火光輕輕走去。


    玄闕走在最後,感覺到身後無盡黑暗,正鋪天蓋地壓迫而來,眼前閃爍著昏暗跳躍的出口,仿佛是他們唯一的希望和出路。


    然而,那裏又有多少暗藏的殺機和血腥的埋伏,在靜靜等待他們?


    他的心中越來越沉,每向前一步,都好像能嗅到血腥的味道。


    這是一座幽暗駭人的地宮。腐臭黴味,夾雜各種草藥氣味,和著沉沉血腥之氣,彌漫於暗無天日的每個角落,令人感到恐懼和惡心。


    曲鐵湖一手創辦的所謂“醫者慈心”的天苗門,卻藏著如此一座焚心噬骨的地獄,他不禁心口顫動。


    開口處的亮光,開始不斷放大,變得越來越亮。


    主廊裏,人來人往的沉重腳步聲,與模模糊糊的竊竊私語,伴著佩劍拍擊腿側之音,隱約傳入三人耳中。


    這裏必然是重兵把守,兩三步便設有一個哨卡。


    玄闕側耳細聽,斂眉暗想。


    就算找到紫雪,他們又該如何打算,方能全身而退?


    想到這裏,他不禁感到絕望。


    “這裏看守眾多罷?”他終於開口,低聲問道:“我們如何才能安全離開?”


    一陣沉默。


    凝蝶咬牙思索,卻無對策。


    鐵翼思索片刻,低聲道:“如果僥幸,師父恰好不在,便好辦了。我有令牌,可以接近紫雪,可是你倆……”他忽然沒了對策。


    凝蝶和玄闕該如何通過這一段重兵把守的主廊呢?


    他忽然停住腳步,輕聲道:“得想個對策……”


    “嗯。”玄闕點頭道,雖然黑暗中沒有人能看清他的動作,他還是習慣性點了點頭。


    人的慣性,有時候是很難打破的東西。


    “你能弄到天苗衛的衣服罷?”凝蝶忽然道。


    鐵翼沉吟片刻,忽然起身,帶起一陣涼風。他轉身便往長廊盡頭去了,迴頭低聲道:“在這裏等我。”


    二人均是輕輕“嗯”了一聲。


    鐵翼魁偉的身影,漸漸閃現於出口光亮處,卻又瞬間沒入那一團火光裏。


    不安與恐懼,刹那填滿凝蝶的心口。


    鐵翼此去,能否安全歸來,她心裏沒底。


    玄闕默默不語,亦生出不安,這天羅地網的地宮禁地,豈是說來就來,說走便走?


    漆黑中,兩人保持沉默,死一般的沉默,沉重地幾乎就要將他們壓垮。


    許久之後,鐵翼依然沒有迴來。


    咚!咚!咚!


    空寂中,凝蝶忐忑不安的心,擂鼓般不安跳動,她終於按捺不住,開口道:“這麽久了還沒迴來,不會……是出事了罷!”


    玄闕輕輕搖了搖頭,低聲道:“沒有聽到騷動,應該還是安全的。”


    凝蝶輕輕吐了一口氣,額角沁出陣陣冷汗,肩頭傷口開始隱隱作痛,她不由緊皺眉頭,捏緊雙拳。


    “先別急。”玄闕低聲寬慰她道:“這段路不短,他或許正在迴來的路上。”


    “嗯……”凝蝶輕輕答了一聲,卻難掩焦慮不安。


    此時此刻,玄闕心中其實更加不安,他深知藥王素來老謀深算,不易對付。


    時間正一分一秒流過,入口處卻始終火光扭動,不曾出現人影。


    還不迴來……


    玄闕的心,開始沉甸甸地焦慮起來,冷汗沿背脊緩緩流下,他不由輕輕一震手腕,袖刀悄悄滑入掌中。


    然而,他內力一動,雖輕靈無聲,卻仍舊逃過凝蝶的敏銳感官,她陡然迴身,低聲道:“你要做什麽!”


    “沒什麽。”他故作平靜道:“再等一刻,我去出口看看……”


    “你不能去!”凝蝶聲音雖輕,卻斬釘截鐵。


    “我……”玄闕捏緊袖刀,意欲繼續。


    “你不認識路!”凝蝶打斷他,幹脆利落道:“再等一刻!我去!”


    “不行!”玄闕道。


    正說到這裏,開口處突然閃現一個黑影,二人立刻緘口不語,齊齊望了過去,不由屏住了唿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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